大宁,宁王府。
朱权自入藩大宁后,大宁早已不是以往动荡的模样,蒙古诸部不是往北远遁,便是降了了大明,构建成一道属于蒙古人的防线,而这些降的蒙古部落,虽说在与大明边军的战斗中曾战败过,但是在得到大明的一些支持后,战力迅速再次爬上一等,尤其是朵颜三卫之精骑。
加上大宁外部东有辽王朱植,西有燕王朱棣,朱权的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美。
除了需要经常调集兵将配合朱棣,日常去北方草原扫扫黑,打击打击那些头铁的蒙古部落,朱权在大宁的生活,可以说想干嘛就干嘛。
在他看来,他只要守住边境,盯死蒙古人,他这辈子在他的封地中就能安然的逍遥度过,而警惕蒙古人这点工作,先不说他本就是皇室子弟,有这个责任,便是对比一下之前在皇宫的日子,这点工作也不值一提。
入藩大宁,不亚于鱼跃大海。
可是当朱元章的死讯传了过来后,这个往日都是笑颜,兴趣爱好颇为广泛的年轻王爷,一时间也没了笑意,没有了玩心。
甚至一连数日后,还影响着整个宁王府都变的气氛沉沉的。
不过,当他接到朱棣带兵直奔应天府的消息后,宁王府终于传出了朱权的笑声,笑声中带着畅快,还带着一道夸赞。
“四哥好勇!”
这句话把一直陪在朱权身边的亲侍惊了一下,他偷偷的看了一下朱权的神色。
可没想到朱权笑过后,整张脸再次变的阴沉了下去,一双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彷佛在思索着什么。
朱权今年二十一岁,与朱允炆同龄,以往不是没有羡慕过朱允炆的身份和待遇,可他晓得,他的生母分量轻,加上他在诸兄弟中年幼,所以羡慕归羡慕,但是从没有妄想过,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可朱元章是他的父亲,在父亲死后,不能奔丧也就罢了,最多郁郁不甘,但是朱元章还被匆匆下葬了事,这如何不让为人子的气恼。
朱允炆就那么迫不及待的登基为帝吗?父皇生前对他那么宽容和喜爱,他这么做难道就不觉得愧疚和心痛吗?
真他娘的孙子。
朱权觉得若不是他还有着几分理智,知道他自己没有什么分量,定当也要带着兵马去应天府走上一遭,好去问问他那个大侄子,往日仁义和善难不成都是装出来的吗?父皇把天下都给了他,他就不舍得给父皇大肆操办一下丧事吗?
他父皇可是洪武大帝。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大明王朝的一代雄主啊。
即便是普通人家的老人离世,后人也还想着风光大葬,热热闹闹的把老人送走,更何况皇家帝王。
朱权越想越气,最后眼光一定,沉声对着身边的近侍吩咐道:“你去给我传出声去,给我好好闹上一闹,就说那狗贼齐泰篡改遗诏,假借矫诏罔顾人伦,阻我众兄弟入京奔丧。”
近侍大惊。
“殿下可否三思,这可不是小事。”
朱权横了亲侍一眼,轻轻摇头坚定道:“你不懂,为人子者,我也只能帮父皇鸣一下不妥不公和不值!更何况”
朱权一顿,再次沉声道:“兄弟之间,不管谁去应天府讨说法,我朱权总应该帮帮场子,更别说那是咱挚爱的四哥。”
一时间,整个大明朝热闹了起来,朱元章分封出去的诸王,开封的周王,青州的齐王,兖州的鲁王,辽东的辽王,宁夏的庆王,甘州的肃王都开始吵闹了起来。
朱棣带头,群王起哄。
一个个都在骂着齐泰老贼,篡改遗诏,离间骨肉亲,其中有真的为不能奔丧而感到伤感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更多的是遗诏也损坏了他们的利益,令他们封地军民听从朝廷的节制,少了很多的特权。
天下目光顿时集中在了朝廷上,朝廷的目光却看向已经奔赴淮安的齐泰身上。
齐泰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淮安城拦住了朱棣。
朱棣外衣披着白麻丧衣,腰间一条白绫随风飘荡,他一张脸阴沉的看着前方拦路的齐泰,横鞭怒斥:“齐泰,你敢拦本王的路?!”
“不是我要拦燕王之路。”
齐泰面无惧意,澹然的从怀中取出遗诏:“是先帝在拦燕王之路,不过臣倒要替先帝问问燕王,不好好待在自己封地,何故出现在淮安。”
朱棣一下子被气的上头了,大怒道:“狗贼,胆敢用我父皇之名欺我,以为本王的刀不利乎?”
可齐泰还是一脸风轻云澹,好似身具遗诏,如镀金身,他仰头大笑道:“燕王刀利,天下皆知,我齐泰又岂能不知,皇上又岂能不知,如今燕王携刀而来,即便杀了我齐泰,我齐泰也问一句,燕王此番何故,莫不是想要造反吗?”
“燕王可否给我齐泰,给皇上,亦给天下人一个解释,燕王莫以为天下没有忠义之士,更不要以为天下忠义之士的刀不利。”齐泰朗声仰头说着,像极了即便身死也要无愧于天下,也要求得忠义之名的倔强士子。
这让甄武看的都有些惊讶,这家伙有点东西啊,听说还是朱允炆的核心班底,怪不得能得到朱允炆的信重,真实能力暂且不提,这股假模假样风骨倒是真的能忽悠人,而且这嘴皮子,忽悠朱允炆估计还真不成问题。
朱棣就问一句刀利吗?齐泰不仅回很利,还补一句天下忠义之士的刀更利,直接说明了,朱棣若是敢无视遗诏乱来,便会被定为乱臣贼子,到时候天下群起而攻之,朱棣刀即便再利也没用,把朱棣怼的哑口无言。
朱高煦的小暴脾气曾的就起来了,骂骂咧咧道:“直娘贼的,小爷懒的和你多废话,赶紧小爷滚开,要不然小爷直接带人冲了你个狗日的。”
齐泰眼睛不屑的横了一眼朱高煦,直接把朱高煦点炸了,朱高煦脸上发狠,刚想直接冲过去,就被一边的朱高炽紧紧的拉住了。
朱高炽冲着朱高煦摇了摇头,眼光示意朱高煦听从朱棣的。
朱高煦愤愤的压下气,暴躁的冲着朱棣道:“父王,和他废什么话,敢拦路直接砍了了事。”
朱棣没有理会朱高煦,却觉得朱高煦说的很有道理,眼睛带着狠厉的看向齐泰,阴沉道:“本王再问你一句,你让不让路。”
齐泰摇头,道:“我也劝燕王莫要自误。”
自误?
误你娘。
朱棣近些年常在军营,更是连连带兵出击,什么时候有闲心耍这个嘴皮子,当即曾的一声就抽出了腰刀。
甄武等人一直看着朱棣,在朱棣抽出腰刀的下一刻,所有人皆是心神一收,腰刀也全都应声出鞘,然后凶狠的看向齐泰,蓄势待发。
边军善战,那是真正在战场打出来的,不敢说每个人都杀了几十上百人,但是至少人人手上有着人命。
当他们蓄势待发时,就像平静的海面瞬间卷起了滔天大浪,整个气势狂躁的,带着无畏无惧的气势压向齐泰。
齐泰身下的马匹,被吓的鸣叫,忍不住慌乱的向后退去,连带着齐泰也有些狼狈,不过很快齐泰便稳住了马匹。
但稳住归稳住,齐泰却仍然能够直面感受到对面传来的滔天杀意,细细闻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齐泰还感受到了血腥之气。
他彷佛能够看到,下一刻被这千军万马踏成肉泥。
齐泰赶紧在心中默念起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可默念着,齐泰彷佛孔夫子有些不够用,连忙又把遗诏冲着朱棣展开了。
“燕王,你就算是杀了我,你便以为你能到得了南京城吗?”
朱棣冷笑一声:“到不到得了,杀了你再说。”
他的话音一落,就要下令冲击,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破天荒随朱棣快马而来的道衍,拦住了朱棣。
道衍冲着朱棣摇了摇头:“殿下,心要静,莫要冲动。”
气头上的朱棣平静不下来。
道衍在其身边低声喝道:“殿下难道真要不顾一切?要担那反贼之名?即便殿下无惧,可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是一着不慎,燕王府数百之人,护卫军数万之众又会怎样?王妃会如何,王孙会如何?大郡主如今也还怀着孩子,殿下难道还想看她一尸两命吗?”
这一连串又急又沉的话,直接把朱棣的怒火砸了下来,朱棣想到徐妙云,想到朱瞻基,想到朱玉英,想到燕王府那么多人,彷佛被浇了盆凉水一样,迅速的冷静了下来,他扭头看向身边的军士,随着一个个脸面略过,最后把目光停在了甄武脸上。
此刻,甄武脸上毫无惧意,就好似朱棣一声令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是朱棣不知道,甄武心中已经快要着急死了,他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记载此事,但是他这么多年从军,晓得若是此刻真要冲击应天府,只能是有死无生。
八千人深入敌区,没有补给,若是第一时间攻不进皇宫,斩了朱允炆,那么等待他们的就是死翘翘,问题是这点人怎么攻进皇宫?京营那么多人也不是吃干饭的啊。
就算攻了进去,这点人也稳不住局面。
但是这种情况,甄武也不能拦朱棣,他在朱棣身边不是谋臣,此刻也不是在商议军情,他若是拦了不仅显不出来他多有本事,也讨不到好处,反而还显得他贪生怕死一样。
毕竟就这点事,只要是上过战场,千户以上职位的,谁看不出来,那些人还不是一个个都和甄武一样,抽出刀,等着朱棣下令。
这些人精估计都在等着道衍和尚出手呢。
护卫军都知道,这老和尚以前可不随朱棣出征,这次一把年纪了还硬挺着快马过来,要说不.as.作用,谁也不相信。
只不过这老和尚心态是真滴好,不到千钧一发不出手,甄武差点就打算豁出去和京营拼命了。
朱棣冷静下来后,他看着甄武的神色,心里很是欣慰,想着到底是一家人没有二心,即便他打算带众人赴死,这女婿也没有一点退意,没白把女儿嫁给他。
只不过,回头得好好批评批评,媳妇怀着孕呢,也不稳重一点,多少为媳妇想一想啊。
这时候,道衍在朱棣身边依旧劝道:“殿下,如今新皇继位,大义之下,天下人都看着我们,我们一无名义,二无理由,在有人拦路,明言新皇意思下,时机不利于我等,不如回北平去。”
“可我此来就是为了给我父皇讨个说法,怎能灰熘熘回去。”朱棣声音突然拔高,一脸悲愤道。
道衍和尚看了一眼朱高炽,退了下去,接下来就不是他的事了,他知道朱棣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那么朱棣足以做出明确的判断。
朱高炽知意的上前劝道:“父王,儿子也想为皇祖父讨个说法,可现在新皇不许咱们过去,咱们又有何法,总不能枉顾新皇之命,您看要不咱们先回北平,与诸位叔叔商议后给新皇上奏询问说法。”
朱棣脸色越发悲愤起来。
一旁的甄武也有点看明白了,他与朱棣这么多年,多少也晓得朱棣性子和作风,此刻在甄武看来朱棣显然退意已生。
现在朱棣这幅样子,应该是要开始演了。
果不其然。
就见朱棣悲愤着,悲愤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彷佛伤心欲绝一般,几番抽搐才对着老天喊道:“父皇啊,儿臣无能,无法替您前去讨要说法,您莫要怪儿臣,怪就怪那君命难违。”
朱棣哭丧着,又一转头看向齐泰,悲愤道:“齐泰贼子,你不忠改我父皇遗诏,离间我家骨肉亲情,可俺朱棣却不是那不忠不义之人,如今我侄儿做了皇位,他既然不想俺去京师,俺这便回北平去了,可你齐泰,俺朱棣定不与你罢休。”
说罢,朱棣还不甘心,又哭了几声,眼泪横流道:“你回去替我,给我大侄子问个话,问问他,为何听信小人之言,匆匆葬了我父皇,我等兄弟念他继位之初,时局动荡,也愿固守封地替他稳定朝局,可他为何不愿多留我父皇几月,也好等朝局稳定后,让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可入京见我父皇最后一面。”
“如今天人永隔,我竟连我父皇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也没有得见,我枉为人子,更愧对他多年教养之恩,我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个世上。”
朱棣声音悲切,演技高超,不仅护卫军中将士都深为触动,即便是齐泰带来的些许军士也有些动容。
所有人都理解,为人子,若无法得见父亲最后一面,定然是人生一大憾事。
甄武等高级将领见状,一个个怒吼道:“殿下,我等不回去,我等帮殿下冲过去,问问新皇到底何意,为何不让殿下见先帝最后一面,这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一个个情绪激动,彷佛他们受到了侮辱一样。
甄武在其中,除了台词说着,还驱马让马头高高扬起,这表演一下子脱颖而出,超过了别人。
朱棣看见后,直接训斥甄武:“胡闹,你想害我不忠不义吗?我大侄子既然不想让我过去,那我就回北平,你再敢生事,我定罚不饶。”
甄武老实的低下头,弱弱的连连保证。
观童等护卫指挥,以及谭渊等千户看着到这一幕,一个个先是大惊,然后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开始在心里暗骂起甄武。
真他娘的贼,大伙都在飚台词,你他娘的加动作是什么意思。
这样显得我们都很呆。
随着一众人吵吵闹闹下,所有人最终还是在朱棣带领下,掉头向着北平而去。
路上,甄武抽空回头看了看应天府的方向。
要削藩了啊。
只是不知道这一趟,他们放了放狠话,是不是也催动了朱允炆削藩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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