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住这儿啊?”凯尔文走进屋内,左顾右盼将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扫视了一遍。
“很小,但很干净。”亚戈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口齿不清的说道。
负责送饭的丽雅站在一旁,这是第一次有不熟悉的人进入亚戈的屋子,所以她稍微有些不习惯。
圣骑士奥德里安也走了进来,沉默的站到墙角假寐着,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亚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墙角是视野最佳的位置,万一有任何突发的危险,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并做出应对。奥德里安显然没有放弃戒心,而是尽责的担任着护卫的职责。
“吃的不错嘛。”凯尔文突然凑到餐桌前。
亚戈将一大块极地雪虎肉塞进嘴里,嚼了整整半分钟才勉强咽下,随后道:“梅耶尔家族应该从不缺这些东西吧?”
凯尔文倒也不避讳,直接点了点头,不过他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怎么样?对于今天下午的战斗,你有什么看法?”
亚戈瞅了他一眼,只见凯尔文很小心的掩饰着眼角的得瑟,他双手怀抱靠在墙边,顺势还架起了二郎腿。
由此亚戈明白,这家伙是专门过来炫耀的。
“没什么看法。”
“没什么看法?这怎么行?”凯尔文脸上的笑意更甚了,缓缓绕至亚戈的座椅之后,这里是亚戈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
凯尔文友好的伸出手,正欲拍拍亚戈的脊背,然后他就看到亚戈颈后的汗毛纷纷竖起,似是在威胁也似在抗议。
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陡然在心头炸响,凯尔文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一时间他竟觉得面前坐着的是一头正欲爆发的野兽。
一直在墙角闭目养神的圣骑士突然睁开了眼。
凯尔文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的将手收回,那股莫名的危机感骤然消失。亚戈的汗毛乖乖躺下,圣骑士也重新闭上了眼。
凯尔文的表情还有些不自然,他故作优雅地踱回原来的位置,只是在经过侧面时着重观察了一下亚戈颈侧的烙印。
亚戈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仍旧埋头自顾自的吃着饭。
“很厉害的技巧。可战斗的艺术不仅仅在于蛮干,尤其在团队作战中,一个好的指挥之于团队,就相当于灵魂之于身体。”
亚戈猛地将盒中最后一粒黄金稀米饭舔舐干净,骤然靠倒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才道:“我指挥不动他们的,我又不姓梅耶尔,更何况还只是个……”
说罢,他指了指自己的颈侧。
凯尔文默然,沉吟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其实……我稍微调查过你一些。”
“这很正常,你们这些贵族不就喜欢干这些事儿吗?而且调查过我的人也不在少数。”
凯尔文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自己飘逸的金色卷发,却突然想起了那份简短的报告,反而忍不住抱怨道:“但说实话,你实在是没什么好调查的。”
亚戈点头表示同意:“确实,如你所见。”
于是,两人间又陷入了沉寂。
凯尔文在默默思索着什么,亚戈则专注消化,并且关注着体内血色黎明的动向。
“其实我对你很感兴趣。”凯尔文终于切入了正题:“神殿的训练结束后,你跟我回梅耶尔吧。”
亚戈悚然一惊,迎向凯尔文灼灼的目光。他能读出其中的认真之色,看上去不是信口胡说。
站在墙角的圣骑士又睁开了眼,张了张嘴,似乎欲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一个卑贱的斯克拉,对你能有什么用呢?”
凯尔文认真的道:“你是一位富有潜力的光辉之子,一名未来的伟大战士,如果训练得当的话,成为一名将军也并非不可。”
“可是我的目标是成为一名领主。”
“领主?”凯尔文疑惑,随即却对自己竟然会感到疑惑这件事本身感到疑惑。
是啊,亚戈是西蒙的子嗣,身上流有一半的贵族血统,就跟神殿中的其他学员一样,打下一片疆土建功立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他之前为什么竟然自然而然的放弃了这种设想,难道只是因为亚戈的另一半是斯克拉吗?
“领主?”凯尔文双眼一亮,拍手道:“那这样如何?我来资助你,以后等你成功打下了一片领地,收益则要按比例分成给我。”
“资助?”亚戈愣了一下:“资助些什么呢?”
“自助些什么,并不是取决于我有什么,而是取决于你要什么。然而现在显而易见,金钱、粮食、军队、装备、追随者……该有的,你一样都没有。”
亚戈额前留下一滴冷汗:“军队我还是有的,我记得我的某一位……哥哥,索恩曾答应给我一个中队的高地蛮人,还有一些配套的装备”
“哦,你就准备靠这个去打天下?”
亚戈一时被问住了。
看着他满眼的问号,凯尔文不禁摇头:“你根本不明白,亚戈。在一个贵族开拓领地的过程当中,最艰难的根本不是发现一块地盘,或是战胜其中的原住民和野兽,而是要如何在环伺的群强手中守住这块领地!”
“你是说……真正的威胁来自于身后?”亚戈若有所思。
“在帝国中部,迪布斯的疆域基本已经开发完整,边境之外的几处险地,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方,比如地下魔窟、妖灵之森、紫血之域。我们这些新生代要想拥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地,难度可谓登天。要去那些极其危险的地方开拓,必须要借助家族的力量。
然而,梅耶尔看中的地方,其他家族也会看上。所以,那些陌生的地域就成了年轻一代们的试炼场,各自率领军队在其中相互拼杀。至于原住民本身的威胁,反倒可以放在次等。
而你们西境或许略有不同,毕竟沙海太大了,怎么占都占不完,可是其中真正有价值的绿洲却又少得可怜。
再者,你可是西蒙的儿子,如果我的调查没错的话,耶格尔家族只有十二个正统排位,也就是说西蒙的子嗣彼此之间互为竞争关系,你确定不会招致某位兄弟姊妹的觊觎吗?这些家伙可比豺狼人还要凶悍吧?”
亚戈皱眉,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么说,我需要力量。”
“确切的说,是你现在根本就没有多少力量。”
亚戈深吸了一口气,凯尔文彻彻底底的点醒了他。就拿排位第十二的索**说,身后也有蛮族的母系支持,可他却什么都没有。
战争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军队和装备只是基础,后勤、补给、贵族的敌视以及出征的名义,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有可能将所有成果葬送。
“听说这次神殿训练的第一名,还可以获得一队十级左右的神圣武士,也算是一点助力吧,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接受我的资助。”凯尔文笑盈盈的道。
“不,我不要那些武士,也不需要你的力量!”
“什么!”凯尔文皱眉:“亚戈,我是真心实意为你考虑的,现在可不是……”
“我知道,但是再多的兵力都没有用,难道他们会听命于一名卑贱的斯克拉吗?”亚戈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凯尔文。
凯尔文心神一震。
这的确是个极为现实的问题,别说梅耶尔的私军,即使亚戈真的夺得了第一名,那些高傲的神殿武士也不可能屈从于一名斯克拉。
如此深想下去,限制可就多了。如果亚戈的斯克拉名义被有心人四处传播,那么出于声望的考虑,即使是他,也很难以个人名义给予亚戈任何形式的资助。毕竟帝国中部对神学道统的重视程度,比西境不知道高出多少。
“我需要我的士兵对我保持绝对的忠诚。”亚戈淡定的道。
凯尔文叹了一口气,绝对的忠诚,这谈何容易。即使是贵族豢养的私军,大多也没有什么忠心可言,只要另一家开出的薪水和粮饷更高,他们立马就会转投别处,当然核心培养的正规军除外。甚至还有些不要命的散兵,竟会为了高额的抚恤金宁愿投死于战场,不过他们往往也是为了家人。
“我知道迪布洛斯的边缘地带伫立着许多中立的小城镇,那些城镇名义上仍旧受到帝国的保护和管制,可实际却基本由当地的土著自治。那是血腥和野蛮盘踞之地,没有什么道德和礼法可言,各路势力盘根错节,有些是帝国本土的罪犯,或是因各种原因不得现身于人前的杀手,要么就是来自上层大陆其他国度的人类。
他们为了利益来到此处,各种违禁物品的走私贩就有不少,甚至还有敢卖魔法卷轴的。”
亚戈双眼一亮,竟然还有这种地方,他立马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凯尔文紧接着说道:“那些地方的水太深了,即使是西境的贵族,如果不像耶格尔这般强势,也轻易不敢进犯那些小城镇,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战争。
如果你有本事能在那里混得开,倒是可以安全的积攒实力,作为向沙海推进的跳板。毕竟那里什么都不缺,雇佣军、装备、追随者、物资,最多品质差一点,比不上帝国中部的资源罢了。”
“很感谢你的情报。”亚戈由衷的说道。一条若隐若现的道路似乎已从迷雾中升起。
凯尔文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不过,这种道路实在太辛苦也太危险了,我还是建议你追随我,如果这几天你改变主意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罢,他就领着圣骑士准备离去。
走到门口时凯尔文突然转过头来,戏谑的道:“哦,对了,如果你不想明天也输给我,或是哪一天因为你拙劣的指挥本领而导致全军丧命于沙场的话,最好早点学习一下统领的艺术。”
说完,不管亚戈铁青的脸色,径直溜出了门外。
屋子里又陷入了寂静。
过了一会儿,丽雅才蹑手蹑脚的走到房门前,将门打开,再小心翼翼的合上。
“刚刚那位少爷就是凯尔文,梅耶尔家的凯尔文?”她小跑着窜到亚戈身前,睁大眼睛问道。
“对呀,怎么了?”
“好帅!”
亚戈无语。
凯尔文的确气质出众,却更偏向于阴柔冷酷的美。
烦心的事太多了,不过亚戈经历过的悲惨还少吗?那些苦痛的经历教会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那就是不要为了控制不了的事情而担忧。将过度的思绪投入在不切实际的未来是一种奢侈的浪费,将手头上的事情做好,才是对飘渺无定的未来的最大保障。
“你说,我该怎么才能学会统领军队的艺术呢?”亚戈愁眉苦脸。
“我怎么知道?”丽雅翻了个白眼,同时手脚利落的收拾着餐盒:“你不是西蒙大人的儿子吗?西蒙大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呗。”
亚戈双眼一亮。
……
夜凉如水。
此刻已是深夜。
一道身影正盘坐在山石上,这片小山位于神殿背后,是整块耶格尔山脉的一部分。
庞大的耶格尔山脉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挡住了西、北两个方向,然而瓦登所选的位置十分奇特,向西望去,两边的山石间恰好有一条极其狭隘的通路。
通道一路向前蔓延,直通沙海,沙海之上便是皎洁静谧的明月。
瓦登的身形依然雄壮,却不似白日那样挺的笔直,而是佝偻着,略有些颓废的坐在那里。他的身旁摆着一只硕大的酒瓶,然而只看酒瓶之中的液体在星光下泛起的色泽就知道,那并非任何一种知名的烈酒,而是寡淡的清水。
瓦登有一口没一口的酌着,每酌一口,嘴巴都要细细砸吧两下,仿佛真的在品味美酒一般。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他突然开口。
背后的黑暗中传来一阵轻响,过了一会儿,亚戈的身影缓慢从中走出,来到星夜底下。
“找个熟悉你的人,打听一下你的踪迹并不很困难,比如说你的仆役。”
瓦登冷笑:“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个地点,没想到,那几个干杂事的倒很清楚。”
亚戈答道:“如果一个人连续十余年每天晚上都跑到同一个地方观景惆怅,那么被人摸到行踪也是很正常的事。”
瓦登的脸色微变,语气已经有些不善:“小子,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你这副模样,太淡定,一点都不够狂野,仿佛是在说教一般。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也不要以为你很了解西境,至于沙海,你更是一无所知。”
他狠狠的往喉咙里灌了一口水。
“当然,你最不了解的,是你的父亲!”
亚戈沉默了一会儿:“我的确不了解,可他也从未用心了解过我的母亲。”
瓦登哂笑:“哼,你的母亲?那是谁?跟你一样,都是斯……”
月光之下,武技长突然瞥见了亚戈的脸,少年脸上严肃和凝重的表情让他将后半句话生生憋了回去。
“好吧。”瓦登无奈的摊了摊手。现在的他完全不似那个凶猛严厉的武技长,而只是一个略带疲惫的普通老头。
“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学习统领军队的艺术。”
“统领军队?好大一个课题。”瓦登抬头望月:“可是,这并没有什么难的,只要像控制你的武器一样去控制军队就可以了。”
“控制武器一样?”亚戈疑惑不解。
“小子,这并没有什么定数,每一位著名的领军人物对军事理论都有完全不同的理解,真正值得铭记的史诗战争都具有独创性、甚至不可复制的战术价值,永远不可能从模仿前人的作战艺术中产生。你应该学会找到自己的道路,而不是等着别人来告诉你。
当然,其他人的成果也是可以借鉴一下的。比如凯尔文,那个小家伙的指挥模式就非常正统,除去那些尚且稚嫩的、带有个人情绪的部分,一看就是中部那些老顽固们教出来的。”
亚戈有些惊讶。听瓦登的语气,他好像对中部十分了解,而且对那些所谓的老顽固们尽是不屑。
“当然,我觉得另外一个例子更加适合你,那就是你的父亲西蒙。”
亚戈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禁皱了皱眉。
他的心底同时升腾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念头。正派的念头告诉他,西蒙可是西境的第一大霸主,除了超强的个人武力之外,在用兵之道上肯定也别有风格,所以听一听瓦登的建议再好不过了。
这是理智思考的结果,然而反派的观点则要情绪化的多,只是单纯不想模仿西蒙而已。
瓦登可不管亚戈的小情绪,径直说道:“西蒙从来不会考虑什么军队,他的关注点永远在自己身上。”
亚戈愣住了。这算什么回答,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注重战前准备、军队建制、具体的战术执行、后方的补给脉络,但这些都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就预先处理好的,而等真正上了战场,西蒙的眼中就只有自己。
他给自己的定位并非领军,而只是一名个人武力出众的精锐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