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殿 三

那时的人类宛若襁褓之中初生的婴儿,在至高神和圣洁天使的指引下逐步成长。可是祸患随之而来,一种可怕的生物悍然入侵了这片大陆。

亚戈记得这种面容俊美的种族,就跟先前那条通道的壁画上记载的一摸一样。他们是血族,以极快的速度歼灭了大陆本土的智慧文明,只留下弱小的人类。他们将人类圈养起来,充当奴隶或是食物,并且自称高贵的圣血种族,认为人类天生就应该匍匐在他们脚下,供族人玩乐或是填饱肚子。

人们惊恐地将他们唤作“吸血鬼”。他们是人类的天敌,拥有强健的体魄和极高的智力,哪怕再强壮的人类武士,也敌不过一名十岁的吸血鬼孩童。而对于寿命无穷无尽的血族来说,十年,完全是一段可以忽略不计的时光。

战士们冲锋的号角逐渐变成了惨烈的悲嚎,老人无助流泪,女人暗自啜泣,孩子们则被摆上以优雅精致的大红色餐布和带有典雅馨香的名贵花卉装扮的巨大餐桌,并在幽暗烛火的陪伴下,沦为血族的食物。

血族们建立起了庞大的繁衍基地,将人族圈养,以生产更多的食物,并取了一个十分贴切的名字——牧场!

那些血族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尤其是以十三支原始氏族为代表的古老部族,都对肉食的品质有相当程度的要求,而那些遵循古老教统的守旧派则会举行残酷血腥的古老血宴。

人族是不屈的,可血族的强大就恍若遮天蔽日的阴影,横亘在每一个人心头,筑成一座名为绝望的壁垒。

幸好,神没有抛弃人类。

一个虚幻的人影从大陆上走出,这是一个身形健壮的男人,从赤着的半身中,可以看到精壮的肌肉线条和充满力量感的完美身躯。

他半跪在地,单手抚胸,虔诚地祈祷,一日复一日,任凭狂风骤雨、雷电轰鸣,也许久不曾挪动脚步。

于是光芒降临在他身上,那是纳鲁。

男人奉上了他的姓氏——斯图亚特,和他万世忠心的承诺。神在他的血脉中注入了光辉,将强大无比的圣光传授给这名虔诚的仆人,并保证神圣的力量将会随着血脉的延续世代传承下去。

于是,人类的史诗中第一次出现了圣光的存在。

晨曦启明!

神赐予的力量远比斗气和魔法更加强大,可攻坚,亦能守护。

掌握圣光的斯图亚特很快就成为了领袖,他建立军队,引领着成千上万与他一样向往自由和尊严的人类,向血族发起了冲击。在数十年的残酷血战中,人类赢得了最终的胜利,将吸血鬼赶出了本就属于我们的土地。

最后,在人们饱含期待和敬仰的目光下,斯图亚特封皇称帝。一方面将土地分封,并通过联姻的方式将血脉传播给各个大贵族;另一方面则建立神殿,收揽虔诚的信徒,将神的教义和光辉播撒向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无数史学家和神学家都必须以唾沫纷飞的口舌,和浓墨重彩的笔触描绘的迪布洛斯帝国就此建立。人们将脚下的大陆也赋予了相同的名字,在古老的神语中意为“光辉”,与远在星空另一端吸血鬼们所掌控的伊玛瑞斯大陆遥遥对峙。

血族的祸患已然解决,帝国毫无疑问地开展了扩张的脚步。大陆上仅存的龙族几乎被全部屠戮,泰坦留下的遗迹也被洗劫一空,柔弱的精灵则早已在帝国的残暴捕杀下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人们在纳鲁的指引下,开辟荒土,耕种田地,建立繁华的城市,征服高山和险峰。巨大的远古蛮兽、生活在古老山脉中的巨魔、凶残狡诈的荒漠豺狼人,都曾给帝国造成过不小的阻碍。好在帝国的根基永不动摇,神的光辉依旧笼罩在每一位信徒身上。

一般人类无法踏足的险境,或是无法战胜的敌人,在神殿的武士和牧师面前都只是可笑的障碍。而贵族……贵族们体内都流着高贵的血,追踪溯源来自于已经成为皇族姓氏的斯图亚特,和那位至高无上的神。

他们天生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和独特的圣光,并被视作公正、勇气、智慧、坚毅的象征。他们是光辉之子,天生的光辉之子!地位甚至高于那些没有高贵血统的神殿武士和平民牧师,因为那些在神像前祈祷了数十年的虔诚信徒,都未必能领悟到圣光的真谛,成为一名低阶神术者。

而光辉之子们体内的血,天生就赋予了他们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荣耀。

迪布洛斯日益兴盛,版图几乎覆盖了整块大陆。

终于有一天,那位向神献上了所有信仰的神圣武士驻足停步,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已然站在山巅。

于是,这位亲手将圣血种族赶出大陆,创下举世辉煌的帝国皇帝,在被命名为“世界之脊”的格拉玛斯山峰上,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

“我,才是圣血!”

亚戈已经看得痴迷。如此恢弘壮丽的世界观,徐徐在面前铺开,任何人都会为之心醉和神迷。

尤其当迪布洛斯的开国皇帝,在世界之巅上发出那句如同咆哮的呐喊之时,亚戈更是觉得心头狠狠一揪,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攥紧了一样。

血色黎明仍在缓缓流动,继续推动着历史进程的发展。人族是团结的,可也总会出现一些该死的异类,比如魔法师。

魔法,在迪布洛斯帝国是一个禁忌的词汇。

不知是谁将这种力量带到大陆上来的。起先,修习魔法的人很少,因为这种神秘的力量并不是那么好驾驭的,只有足够聪慧、拥有天赋的人才有资格跨进这扇大门,去探索那浩如烟海的魔法世界。

然而久而久之,魔法师的数量还是越来越多,他们建立起璀璨的魔法文明,编纂一本本古书一般的魔法典籍,将智慧传承下去。

那些掌握魔法力量的法师逐渐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他们随手便能挥舞出大片的火焰和冰霜,释放出威力无穷而又神秘异常的奥术魔法。

帝国漠然坐视这种变化。可是,傲慢而又愚蠢的魔法师们走上了歪路,他们进攻了神殿!

大战很快就开始了,结果则是以魔法高塔的崩塌、典籍的焚毁、所有魔法师被坑杀或是驱逐而告终。而帝国境内一旦发现了觉醒魔法的人类,都会被视作异端,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

在彻底根除了魔法的隐患后,大陆逐渐进入了一段漫长的和平时期。虽然期间依旧有类似的隐患出现,比如巫族的秘术、古老的龙脉,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神秘学,统统威胁到了帝国的安危,于是神殿将他们一一铲除。

到了这里,帝国的局势才算彻底稳定。光辉依旧照耀着每一位子民,公平而不失偏颇,至少纳鲁目前展现在亚戈面前的世界就是这么演化的。

随后,灾厄来了。

在大陆的边角、某处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中,出现了一抹黑暗。

亚戈迅速就被这抹黑暗吸引。因为在耀眼的圣光中,哪怕是再细小的暗色都极其引人注目。

黑暗起初并不强大,只有一粒米般大小,与光辉相比,完全是一处微不足道的可以随意抹去的阴影。

可是黑暗就如疫病一样迅速蔓延,它以百倍、千倍的速度扩张,迅速地污染了一片村庄。

这是一种奇怪的力量,它扑到善良朴素的村民身上,将他们的面孔抹去,全身都染成暗色,变成用四足爬行、只会发出厉声尖叫的恐怖怪物。这种四脚的怪物越来越多,并且侵犯周边的村庄,甚至进攻城落。

黑暗的能量是会传染的,越来越多的人们被异化,并且加入了怪物的大军。

奇怪的是,黑暗的起源并不只有一点。在整个帝国的外围,许多存在腐化的村落都成了黑暗的起源。疫病开始在各地蔓延,噬人的怪物越来越多,逐渐汇聚成恐怖的军队。

它们占领山川、谷地,淹没城市,随后向帝都进发。目标正是坐落在王城的布莱尼兹大神殿!

皇室和神殿当即做出反应,召集所有贵族和属臣,集结正义的集团军开赴前线。神殿的卫士和神官团倾巢而出,直面黑暗的浪潮!

这是遮天蔽日的血战,血色染遍了苍穹。战斗的过程并不令人愉悦,因为黑暗实在是太过庞大。圣光的战士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将黑暗遏制,却并非完全消灭。

因为哪怕战争胜利,帝国各地都还残有一些黑暗的附属品。许多表面看着正常的人类,实则也早已被黑色的疫病所污染,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疯狂的怪物。那种恐怖的力量深入他们的骨髓,渗进他们的血液,变成血脉中牢牢不可抹去的一部分。

于是,神殿派出武士将他们囚禁起来,并且……

亚戈的瞳孔突然深深收缩……

并且,在他们的颈侧烙上了象征罪恶的印记。

亚戈突然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重响,视线瞬间模糊,什么都看不见,只余下一片金灿灿的模糊眩光。

等他从眩晕中醒来时,故事已经接近尾声。

光芒渐渐熄灭了,成片的光辉缓缓黯淡下去,心脏不再超负荷运作,血色黎明收缩回到亚戈体内蛰伏起来。最终,整片空间又陷入了深渊一般的黑暗。

老伊恩拍拍亚戈的肩头,带着他原路返回。

甬道依旧黑暗且漫长,直到走过一半的路程,才有一缕微弱的光亮不知从哪里渗入。

亚戈缓缓开口:“这是谎言吧!”

老伊恩愣了一下。

亚戈却没有指望他回答,忽然抬头盯着老神官道:“我不相信我是怪物,妈妈也不会是!”

老伊恩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下肚。

“我来自沙漠边缘一个由奥托骑士管理的庄园中,那里的斯克拉们终生没有自由,只能日复一日进行永无休止的工作。他们吃的是发霉的食物,住所则跟猪棚一样狭隘肮脏,被可怕的疫病困扰,能活过三十岁的斯克拉不超过五成。他们被肆意的玩弄,毫无尊严可言。

我曾目睹过欺凌、侮辱,肆无忌惮的鞭打,惨无人道的屠杀。那些守卫脸上的奸笑令我恶心到了极点,而贵族……我一直把那些建立囚笼,将我们这些斯克拉视作牲畜的贵族视为罪魁祸首。可如今我才知道,神殿才是罪恶的起源!”

老伊恩沉默不语,只是注视着少年清凉的眼睛。

“我曾经试着理解为何我们要遭受这种待遇,在一天天的辱骂声中度日,直到走出庄园,也因为颈上的印记被人歧视,最后我找到了答案。

纳鲁告诉我,我们是怪物,不能算是人。”

亚戈突然顿了一下,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起来:“可是我觉得,我就是人,是彻彻底底的人类!

如果那些骑在我们头上的真正作恶者也能算是人类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

纳鲁是存在的,我已经亲眼目睹,或许祂确实是一位神祇,但祂绝不是至高无上的,不能编造出如此荒谬的谎言,也不应该容许他的信徒如此胡作非为。

那些璀璨的光辉,代表不了真理!”

亚戈的情绪似是达到了高点,最后的话语早已不是陈述,而是包含情愫的呐喊。

老伊恩没有打扰他,足足等了十分钟,待少年的情绪逐渐平复,才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你是人还是怪物。如你所见,刚才那道细小的光点就是纳鲁。没有人知道至高神身处何方,也没有人知道祂具体是什么模样,但神可以通过与圣所的特殊连接降下一缕意志。刚才的画面,描述的是人族和教会在血族入侵、魔法之乱和黑暗灾厄等各种危难险境中艰难挣扎的开拓之路,也是帝国和教廷官方承认的历史。”

老伊恩顿了顿又说道,:“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历史往往有很多种版本。”

亚戈忽然抬头,惊讶地朝伊恩望去,而老神官竟然一脸的理所当然。

老伊恩刚才说出的话几乎可以被判定为亵渎,而且还是在神殿的圣所当中!虽然小亚戈对于圣所的奥妙也只是一知半解,可纳鲁既然能降下意志来到这里,那便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里发生的一切也都能被至高神用特殊的方式感知。

“呵呵,没什么好意外的。”老伊恩轻松地耸了耸肩:“教会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迂腐。当然绝大多数信徒和祭司仍然是虔诚的守旧派,他们认为纳鲁是绝对至高无上的存在,任何违逆神明的行为都理应受到最严重的惩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还是有一些思想跳脱的神官曾提出过不同的观点,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鲁耶夫大神官,那位长者在神殿任职时可是德高望重的红袍祭司,掌管神殿之中的刑罚,而我,那时候还是个见习期的小祭司。

鲁耶夫就曾当众发表过他的演说,认为大陆之外的无尽星空中其实藏着许多强大的神祇,而纳鲁不过是其中的一位,并不是什么唯一的至高者。要知道,红袍祭司在整个教廷中只有四位,只有教皇的地位能在他们之上。所以可想而知,鲁耶夫当年的演讲造成了多大的震荡。”

老伊恩边说边走,甬道的光依旧暗淡,道路也依旧漫长。小亚戈默默听着,可老伊恩突然没话了,于是好奇问道:“后来呢?”

“后来?”老伊恩讽刺一笑:“后来,他就被绑上了火刑架。因为《圣典》和所有的教义中都明确指出,纳鲁是唯一的神明。”

亚戈的心头顿时一片沉重。如果纳鲁真的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光辉,那他又是什么?

那些四足怪物的丑陋身影一直在他脑中徘徊,让他忍不住抚摸颈侧的烙印。

我真的是怪物么?

妈妈呢?她也是吗?

随后,老伊恩又讲述了几个教廷中的案例,无一不是反抗教廷权威或者质疑神明威严甚至编造阴谋论、犯下亵渎之罪的圣骑和祭司,而他们的下场也都如出一辙,在烈焰中化作飞灰。

这时两人已经接近了甬道的入口,伊恩突然转头微笑着向亚戈道:“其实真相如何对现在的你而言并不重要,真正的关键在于所有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包括你的父亲,包括门萨的那位破晓大公,甚至包括皇帝,都必须仰仗神明,才能发挥出圣光的伟力,而这也是所有权势和利益的基础,跟真理和信仰未必有直接的联系。而那些提出质疑声音的反叛信徒们并不一定是错的,但有一点值得肯定,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至少没有圣光这么强大的力量!”

亚戈倏地握紧了拳头。

力量!一切的源头都在于谁掌握了更强的力量!

纳鲁述说的历史并不一定正确,只是祂赐予世俗的力量太过强大,才使得无数信徒趋之若鹜,将神祇讲述的故事当作真理,而从来不去想是否属实。

这简直是摒弃了自己的良知!

只要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就有可能改变这种畸形的世界观。

可是,比纳鲁还强大的力量吗?

老神官的声音悠悠响起:“每一位强者,包括那些站在大陆顶端的传奇,都是从微不足到的一级职业者成长起来的。每一位天才成名的故事中,都少不了鲜血、杀戮,还有各种各样的奇遇,当然,往往也需要家族的支持和无数资源的堆积。没有人能预知到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与其好高骛远,倒不如先将脚下的路走好。即使是光辉之子,也需要觉醒,才能感悟圣光,不是吗?”

亚戈微喘出一口气,听了老神官的安慰,心里好受了不少:“即使没有圣光,终有一日,我也会打败西蒙。”

老伊恩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他当然知道因为伊兰妮的惨状,亚戈对抛妻弃子的父亲一直有种仇视的心理:“或许吧,不过我得劝你。既然你不认同颈侧烙印带给你的身份,那么体内的圣血也同样不应该将你束缚。它是你真实的另一面。”

不管表情有些惘然的亚戈,老神官继续说道:“从明天开始,你就要进行一系列神殿的训练。与你同期参与课程的,还有一些权贵的子嗣,和神殿内部人员的亲信,整个过程想必不会那么轻松。在训练中,被认为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将会得到神殿一定程度上的扶持。所以小亚戈,你最好要加油了,我很期待你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