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朱瞻基的意料,即使知道了汉王虎视眈眈后,晴雯也还是不肯出宫。
“我是可以躲在潭柘寺的小院子里,可是长春你呢?”她说,一想到朱瞻基在跟二叔生死相搏,而自己却远在千里之外安全养胎,她就忍不住气得牙痒痒。
她一开始要做这个太孙妃,就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殿下、照顾殿下,为了报恩来的,而不是反过来被殿下舍命护着的!
“士为知己者死,我也愿意为了长春······你别瞪我,我不说这等丧气话了,但我就是这个意思。”
“就算再危险,我也要和你一起同生共死!”
听完她这番表白,旁人恐怕都要感动死了,可是朱瞻基看着她坚定的双眸,却唯有苦笑。
她关心他,甚至在意他的生死多过自己,可那双眼睛里黑白分明、满是热忱,却瞧不见一丝缱绻暧昧。
那是忠臣良将看向主上的眼神,却不是妻子看向夫君的眼神。
好端端的太孙妃忽然就变成了“忠臣良将”,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朱瞻基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的是,晴雯现在还揣着崽,容易胡思乱想。他再不给点反应的话,她又要泪洒当场了。
于是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安排你去潭柘寺?”
“这还不简单?成亲后不多久,你就带我去寺里拜访了道衍大师,摆明了是想让他关照我。”晴雯挑眉,因为猜到了他的心思有一点小得意:
“道衍大师和陛下有故,他那里的护卫必然比八仙坊还要周密,汉王没法染指的。”
朱瞻基乐得见她心情好,进一步恭维她真聪明,又问她晚膳想用什么,他亲自到青木居下厨。
“我想吃包子了,豆腐皮包的那种。”晴雯舔舔嘴唇,“要把我喜欢吃的都包进去,要加虾仁、黄花菜、豆芽······”
宫里好像没有拿豆腐皮做包子的,但朱瞻基听着觉得不难做,一口答应了下来。
晴雯兴高采烈地就要从他怀里弹起来,又顾及自己怀有身孕,硬生生止住了冲动。转而十分稳重地扶着他的手臂坐起,动作迟缓,仿佛已经怀了十个月的胎。
太孙妃有孕的消息很快传到东宫,太子却半分动作也无,还是太子妃做主,赏了十斛明珠、十匣金瓜子和无数绫罗绸缎送到景云宫。
太子却并非有意针对晴雯,而是真的自顾不暇:汉王对付朱瞻基的阴暗手段只是小菜,他麾下主力还是在专心致志攻击太子,“不配为储君”的奏章已经呈上去十几封了。
而皇上对这些奏章的反应,也从不置可否变得有些接受。
太子这边火烧眉毛,皇太孙又因为晴雯的事绊住了脚,没法替父亲及时回击——而太子听说了晴雯有孕,也不好意思再麻烦儿子了。
就在这个危急时刻,杨士奇再次出手了。
这日下朝时,朱棣又将他召入了乾清宫,单独问话。
“朕率大军凯旋回京时,东宫却未按时带人迎驾,致使我军将士疲惫不堪,竟还要在城门外等他亲临。此举杨大人怎么看?”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
就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就是这个单刀直入的问法。
上一次,他冒着被汉王陷害的风险也要保下太子。这一次,他的立场还是没变。
只因太子仁德,是值得他追随的明君。
士为知己者死。
他瞥了眼御前带刀侍卫,丝毫不惧地开口道:“太子殿下迎驾疏忽,实非太子之过,都是微臣们的过失。太子丝毫没有藐视陛下的意图,请陛下明察,不要相信小人的谗言。”
朱棣扬眉问道:“你确定?”
杨士奇一撩官服的袍角,在原地跪下。
“臣愿以性命担保。”
自从发现晴雯怀有身孕之后,朱瞻基就再没出过几次景云宫,甚至没离开过晴雯方圆三寸左右。
无关紧要的决策都交给了别人定夺,有些实在推脱不掉的要事,他也会在纸条上写好意见,交给百商递出宫去。
他既不出宫,也就不再穿朝服,而是穿着常服,一张俊脸成日在晴雯身边晃啊晃。一会要喂她喝水,一会要伺候她吃莓果,比太子妃派来的老嬷嬷都细心周到。
这日朱瞻基却罕见地穿起了道袍,那道袍从肩头到衣角都绣着竹叶暗纹,墨绿色的竹叶错落有致,与天青色布料相得益彰。
道袍修长,袖角飘逸,朱瞻基本就身形细瘦如鹤,穿上道袍更是显得清风朗月,宛如出世仙人之姿。
晴雯忍不住摸了把他道袍外的罩纱:“你平日里怎么不穿道袍?扮起来这么好看,应该多穿穿嘛。”
“我在宫里不穿这个。”朱瞻基说,“这是去宫外掩盖身份穿的。道袍颜色与青色砖瓦相近,是隐匿在人群中的首选。”
隐匿?晴雯有点想笑,就皇太孙这如苍松般的身姿,一眼过去能看到他哪能看到什么别人,谈何隐匿。
“等等,你要出宫?”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你要去哪儿,危险吗?”
朱瞻基摇头道:“不危险,我只是陪父亲去探望一个人。”
他们要去探望杨士奇,因为这位首辅给太子说话,即将要下狱了。
乾清宫一席话,再次保住了太子岌岌可危的地位,却也敲响了杨士奇仕途的警钟。
汉王朱高煦恨他入骨,竟然与都察院内应联手伪造证据,将开州救济银贪污一案栽赃给了杨士奇。
就算再信任首辅,在板上钉钉的贪污罪证面前,朱棣也不得不被煽动起疑心,准许刑部将杨士奇捉拿入狱。
太子听到风声,知道是自己连累了杨士奇,坚持要赶在刑部之前探望他一次。
朱瞻基知道劝不住他,只好主动跟着去——他去了也未必能防住锦衣卫和东厂,但有他跟着,皇爷爷有事就会问他,而不会问锦衣卫。
毕竟谁也不知道,如今的锦衣卫里有多少是汉王的人。
太子和朱瞻基坐了许久的马车,才到了杨府门前:杨士奇没有接受太子的赐宅,现如今仍住在离内城很远的郊外。
他的宅院破败不堪,门环上锈迹斑斑,来应门的老妇也腿脚不大灵光了,看着像是杨士奇的老伴。
太子快步走到内院,与杨士奇执手相看泪眼,双双哽咽。
朱瞻基无意打扰他们君臣情深,自顾自站在太子身后充当护卫,心里想着晴雯在景云宫内是否安好。
对了,她最近喜甜喜酸,待会要不要买点糖葫芦回去······正神游天外间,他忽然听到杨士奇的声音。
那位首辅抛弃了往日的低调隐忍,语调满是激荡高亢:
“太子殿下仁厚,日后堪当明主,臣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当的!殿下乃天命所归,还请万万不要灰心,今后明枪暗箭,一一防住就是。”
太子早已哭得说不出话,朱瞻基眼中虽然没有泪意,却也不得不为此感到动容。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所谓鱼水之臣,大抵如此吧。
老爹还是太子,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忠臣。那自己呢?
朱瞻基想着,一面侧耳去听有没有暗卫盯梢的呼吸声,脑海中却浮现起硬要陪他留在宫里的晴雯。
他的第一个忠臣,竟是明媒正娶的太孙妃,这样的感觉,似乎也颇为不错。
不出朱瞻基所料,从杨士奇家里回来的第二日,他就被皇爷爷叫去了乾清宫。
“太子去探望杨首辅了?”朱棣看着奏章,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亏朕还以为杨首辅是纯臣。”
皇爷爷如今还管杨士奇叫首辅。朱瞻基磨墨的手顿了顿,觉得此事还有戏。
“又打什么坏主意呢?”朱棣抬头,看着孙儿的发辫随着磨墨的动作一颤一颤,很想上手揪一下。但想到皇后护短的模样,摩挲两下手指,还是忍住了。
“孙儿只是在想,皇爷爷应该不会狠罚杨首辅的。”
忍不住了,朱棣抬手揪了一下朱瞻基没带发冠的辫子,任由他被揪得呲牙咧嘴:“你倒是会揣测圣意。”
杨首辅是治国救世之才,他还没糊涂到要杀他的地步。只是这么一个大臣居然是太子党,又叫朱棣心里有些微妙的不平衡。
——那个又傻又肥的太子,到底有哪点好了,为什么大臣们都选择他,而不是英俊潇洒、更像自己的汉王?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开始数落太子:“大胆朱高炽!敢在朕眼皮子底下与首辅大臣私相往来,这不是明摆的不臣之心,他当朕是死的吗!”
“憨傻痴肥,叫他减肥也不见他减,成天只知道笼络朝臣······不争气的东西······”
朱瞻基知道皇爷爷不喜父亲与朝臣结交,太子执意探望杨士奇时,他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番破口大骂。
但他却没有阻止过太子。
谁都知道慈不掌兵、仁不称帝,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太子若是真的理智无情,也会错过杨士奇这样的肱骨忠臣吧。
他闭着眼睛,默默听着皇爷爷对太子的百般不满,只是将墨汁磨得更浓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皇太孙:我拿她当老婆,她拿我当明主,好像有些许不对······第一次谈恋爱不太懂这些,这到底正不正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