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宋不同,有明一朝自太祖以来,重文轻武的陋习就有所抑制。
永乐年间,武将勋贵地位更是不曾比文臣低,甚至在朱棣北伐归来的当口,武将还要显得更为强势些。
汉王朱高煦军功在身,也懂得笼络朝臣,几乎一回京就取代太子成为了众星捧月的中心。
在朱棣显示出对太子迎驾迟缓的厌恶后,一些太子党甚至很快改换了门庭,转头开始抨击太子、迎合汉王。
朝廷上太子被步步紧逼,这次皇太孙也没有幸免于难。在汉王的指使下,礼部翻出了太孙成亲时礼仪不周的旧账,弹劾他欺瞒祖宗、罔顾礼法。
第一次被人弹劾,朱瞻基的认错态度十分良好。他没有在陛下面前狡辩,而是坦率承认他成亲时确有粗疏之处,一时冲动,没有周全礼法。
陛下安慰他这不是什么大事,朱瞻基却坚持要惩罚自己,主动充了一大笔银子进国库,说这样才能让自己引以为戒。
“这不就是破财消灾吗?”听说朱瞻基如此动作,汉王第一反应就是:“什么生而知之的神童啊,看他长大之后的能耐也就这样吧,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招募的幕僚却有不同看法:
“殿下别忘了,三年北征军费几乎耗尽国库,北直隶更是一年三征,已经有百姓流离失所了。而皇太孙此举充实国库,简直正搔到了陛下的痒处……”
他们这边攻击皇太孙罔顾礼法,一是想证明他平日里爱用礼法压人,自己却不好好遵守规则,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二就是想把“欺瞒祖宗”这一条扩大到“不敬陛下”,继而激起皇帝的不喜。可如今这一步还没走出来,棋局就被皇太孙给破了。
——给钱,就是最大的孝敬。
朱棣在外要钱打仗,朱瞻基在后主动掏钱填补国库的篓子,如今朱棣一定在想,自家祖孙真是默契得很。
皇帝正看皇太孙顺眼呢,谁还敢挑拨离间,不要命了?
要幕僚来说,皇太孙可比太子要难对付多了。所幸他还小,要是他年纪再大点,还有自家汉王什么事啊。
被幕僚这么一点拨,汉王才察觉到这侄子是个软钉子。
他不满地问:“那怎么办?朱瞻基除了成亲这一遭,再就没有纰漏了,难道本王还真对付不了他了么?”
幕僚劝他专攻太子,汉王却已经不满足于只打压那个软弱无能的大哥了。
作为太子的重要倚仗、父皇的知心小辈,朱瞻基太碍眼了,必须给他找点麻烦,叫他以后看见自己就害怕,再也不敢跟自己作对!
幕僚见劝不动他,失望地告辞了,汉王的儿子接着走了进来,想要献策。
“算了吧,你能献什么策?你又不是生而知之的皇太孙。”
汉王虽然立了这个儿子为世子,但因为儿子自小不活泼伶俐,不能讨朱棣欢心,他向来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
因此两人的关系,居然与朱棣和太子朱高炽有些相像。
汉王世子却难得坚持了一回。
“父亲!儿臣有对付皇太孙的办法了——您知道吗,太孙三年来还未纳妾,不是因为体虚,而是他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只取那宫女太孙妃一人……”
不知世子具体说了什么,良久之后,汉王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真是没想到啊,皇太孙殿下居然还是个痴情种!”
景云宫内。
近来八仙坊资金周转频繁,一笔一笔都是大额银两,非太孙本人不能授权,朱瞻基因此常往宫外跑。今日晴雯午睡起来,发现枕边已经散了余温,就知道他又出宫去了。
晴雯之前还会跟他一起出去,但这几日不知怎么,她精神有些蔫蔫的,就想呆在景云宫里,哪儿也不想去。
她叫了声梳柳梳香,两位侍女闻声进来扶她起床,梳头时晴雯打了个哈欠,透过水银镜看见梳柳和梳香笑得格外开心。
——自从朱瞻基“体虚”的问题被解决后,她们的脸上就经常带着这样促狭的笑。
“你们又在笑什么?”晴雯有些恼了,“说了多少次,长春跟我不会随时随地就······我们刚才就只是小憩,什么都没做!”
梳柳忍着笑意继续为她拢发,梳香更善言辞,连忙应道:“太孙妃娘娘息怒,奴婢不笑了。”
“你们一开始就不应该笑!”晴雯强调。
“是,是,奴婢知错。”
晴雯在镜子里怒瞪她们两眼,觉得自己凶够了,这才放缓了语气道:“知错就好,下次不要笑了。给我拿些枣子来,我要清清口,午膳吃的那道牛蹄太腻味了。”
“是。”
不一会儿,洗净去核的青枣就放在琉璃盏内端了进来。
晴雯用银针挑起一颗送入嘴中,酸甜清脆的果肉碎裂在唇齿间,她费力地咽了下去,评价道:“这枣子的滋味挺好,就是太硬了,有些扎嗓子。”
她招呼梳柳和梳香也吃几颗,梳柳谢恩后拿了个青枣在手里,刚要放入嘴中,却忽然停下来叫道:“这枣有毒!”
“不可能,这盘枣是我亲手用井水洗出来的!”梳香争辩道,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拿着手中的枣就往嘴里送去,被梳柳劈手夺过:
“你疯了?又没说毒是你下的,我是说这枣本身就有问题,你拿水洗不干净!”
她转向晴雯解释道:“刚才奴婢凑近才闻见,这枣有一股敛情草的味道。这是奴婢家乡的一种毒草,其汁液能使妇人经脉不畅、子嗣艰难,甚至有性命之忧······”
见晴雯脸色变得煞白,她忙又补充说:“不过,太孙妃刚才食用此物不多,应该没什么大碍。”
晴雯把那盘枣放在鼻子尖,果然闻到了一股别样的青草味。
梳香也闻见了,顿时额间冷汗如雨,手上的枣仿佛变得有千斤重:“我竟没察觉到,让太孙妃娘娘摄入了毒枣······我、我这就去请太医!”
她手忙脚乱地跑出了门,梳柳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叹了口气。
“太孙妃娘娘,这也不能怪梳香。那敛情草之毒偏僻得很,银针测不出来,宫中训练的时候也没讲过,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若不是奴婢在家乡正好见过这种毒······”
“那我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晴雯接上了她的话。
梳柳不敢应声答话。
“你不必担心,我知道梳香没问题。母妃派过来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问题?”这一遭晴雯被吓得不轻,但她思考仍算清醒:“只不过,是谁这么处心积虑想要我的命呢?”
两人一起等着梳香请太医来,但在太医之前抵达宫门的,却是从八仙坊回来的皇太孙。
“这是怎么了?你们主仆怎么都这副表情?”朱瞻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晴雯和梳柳脸色不虞,下意识提起一颗心。
晴雯坐在宽椅上朝他伸出手,想跟他解释来龙去脉,要站起身来时却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又脱力坐回原地,眼前阵阵发起黑来。
“晴雯!”朱瞻基面色倏地一变,冲过去扶住她瘫软的身子,“你不要吓我——来人,传太医!去把太医院的盛院判叫过来,若迟了一刻,便提头来见!”
这是皇太孙第一次透露出如此明显的杀意,祥子连应也来不及应一声,便连滚带爬跌出了门。
朱瞻基一面试图去查晴雯瞳孔反应,一面盯住旁边的梳柳:“说,她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孙妃吃了一颗有毒的枣,但那枣不算大,她应该没事才对——”梳柳也被他猛然流露的狠戾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不敢有丝毫耽搁地开口回道。
应该没事,那她人为什么会倒在自己怀里?朱瞻基几乎忍不住要质问她,最后却硬生生忍住了,转而问道:“你说有毒的枣,具体是什么毒?”
“······敛情草之毒。”
梳柳逐渐冷静下来,将来自家乡的这种毒草特性跟皇太孙复述了一遍。
朱瞻基听着,从琉璃盏中拈了颗枣子嗅了嗅,同时很快挑出重点:“所以除了你之外,宫里没有别的女官知道这种毒?”
梳柳摇头。
那么,危险不是来自于后宫。朱瞻基立刻想到了前朝的汉王,他眯起眼睛,又问了一句。
“这些枣是从哪里拿的?”
他倒要看看,这个二叔的手已经伸到了何处。
“应该是景云宫的司膳后厨——太孙妃总是嘱咐奴婢们去那儿拿东西,说那些蔬果能拿就拿,不然迟早也要被手艺差的司膳给糟蹋了。”
这倒真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朱瞻基眼底仍有冷色,神情却变得柔软了些。他收紧了拥着晴雯的手臂,指尖贴上她惨白的脸蛋,将她粘在脸上的鬓发拨到耳后,对梳柳道:“你们以后别去后厨了,还是去青木居拿东西吧。”
起码在他血洗后厨之前,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了。
梳柳战战兢兢地应声。见朱瞻基冲她一抬手,示意她去门口候着,她顿时松了口气逃出屋内,站在外边等候太医。
担心宽椅上不舒服,朱瞻基将晴雯横抱到屏风后的软榻上,仔细探着她的脉搏。
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观她脉象,实在不像是中毒昏迷,倒像是······
算了,他于古代医术就是个半吊子,还是等太医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皇太孙的话里终于有了(不是演的)感叹号,这不是爱情什么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