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商两三口喝完茶,开始禀报大小事宜,当面汇报的消息比传信时繁杂得多,他就拣着重要的先说了:
“汉王拜访了张大将军,大将军府守卫严密,没有我们的人。不过他呆的时间不长,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
“接下来,汉王去了赵王府上一趟,不知发生了什么口角,等在门外伺候的兄弟只见到赵王大发雷霆,把汉王撵出了屋。”
看来除了鎏金袖箭之外,晴雯又要收到一样好东西了。朱瞻基欣慰地咽下一口炒面,叫他继续。
“太子殿下午后去了西直门附近的小巷……”
他就知道!懒人老爹才没有去汉王府!
朱瞻基顿时竖起耳朵,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听。
“……内的一家饮食铺子,喝了三壶奶茶,吃了两大盘辣炒牛柳,还有两份招牌油煎鸡块,吃撑了还在旁边走圈消食,直到嘴边味儿散了才回宫。”
好家伙,他就说呢,太子往日用膳时一心磨刀霍霍向牛羊猪鸭鸡鱼鹅,今夜却大多拣着菜叶子吃了,还有空拉着他闲聊,原来是早就吃肉吃腻了?
不是,吃两盘肉而已,到底有什么不能告诉太子妃的?
朱瞻基甚至怀疑这里藏着什么隐情:“太子去的是哪家铺子?你们确定他只是吃了顿饭,没有搞什么别的?”
“那铺子名为‘油煎鸡’,恰好是殿下您手下的一名做菜师傅开的。”百商记性很好,飞快答道:
“跟着太子殿下的太监也是我们兄弟,据他所言,从出宫起他就寸步不离太子殿下,可以确定殿下除了吃饭以外什么也没做。”
提起油煎鸡,朱瞻基就想起来了,这是当年他因过度思念黑椒鸡块而研发出的菜肴,青木居的师傅学会之后还靠此发了几笔横财。
西直门边上的那家油煎鸡,距离京城几位重臣的家宅很远,如果太子有什么正事要与人商议,也不会约到那个地方。
所以他单纯只是为了逃避减肥,才对太子妃撒谎的?
百商接下来汇报的消息无足轻重,朱瞻基没闲心继续听下去,挥手让他早点歇息了。
“所以今日太子殿下并没有去汉王府,而是去偷——去吃东西了?”晴雯也大致听明白了,“看不出来,殿下还挺害怕母妃的。”
“他怕的不是母妃,怕的是母妃跟皇爷爷告状。母妃负责监督他饮食,发现不妥可及时上报,这是皇爷爷先前吩咐的。”
脑海中忽然勾勒出太子出宫的画面,一想到那肥硕的身躯如何作出鬼鬼祟祟之态,晴雯就忍俊不禁:“太子殿下被逼成那样,也是不容易。”
朱瞻基也有点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因为这说明太子对张氏的排斥已经深入骨髓,无药可解了。
他有点替母妃委屈。
张氏遵圣上之命,逼太子减肥,是为了太子身体着想;可是太子平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爱吃,在他看来,太子妃替圣上监视他节食,无异于一种背叛。
张氏越是严格控制太子的饮食,越是催促他勤加锻炼,太子就越觉得她咄咄逼人,什么都管。
还有那些才人淑女在一旁煽风点火,太子越来越厌恶张氏,简直再自然不过。
纵然朱瞻基有心替母妃开解,但他身份在这里摆着,说多了反而会让太子疑心。
当真是无解的死局,朱瞻基现在总算是明白了,天家的皇后太子为何有那么多都抑郁而终。
“我以后不会纳妾封妃的。”他喝完最后一口玉米汁,忽然开口朝晴雯说,“我不会变成太子那样。”
晴雯还以为他在开自家老爹的玩笑,心想那太子胖成这样也不是纳妾纳的呀,等她看清朱瞻基俊脸上沉静的表情,才隐约反应过来,他指的好像不是体型。
而且,他是认真的。
“可是长春身为皇室,总要开枝散叶的吧······”被他如此承诺,晴雯却没有产生什么眩晕的幸福感,她觉得并不需要如此:
“今日母妃跟我提过的,以后殿下内院要纳的女子不少,还要交由我来操持统领呢。”
连太子妃都无法心平气和对待的后宫,她却说得如此稀松平常,还要“操持统领”人家,仿佛是要练兵似的。
朱瞻基被她的措辞逗笑了,也没再深谈下去,只道:“要你操持的事情可多了,什么内院女子日后再说吧。”
晴雯以为他就此放弃,顿时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叫旁人以为她是不许夫君纳妾的妒妇。
时隔两日,朱瞻基再次见到朱棣的时候,后者脸上已经没了烦忧之色,朱瞻基就知道,削藩的国策定下来了。
他还发现,朱棣和朝中大臣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朱棣并没有将削藩的规定一条条地颁布出来,叫他们讨论或封驳,但在齐王朱博入京觐见、因为行事骄纵被骂了一顿之后,一夜之间,关于请求削藩的折子忽然就上得没那么多了。
取而代之的是精准弹劾几位藩王的奏章,朝中大臣不论资历、不论位置,似乎都找到了藩王们不同方面的错处,弹劾他们藐视皇权、不敬太祖、行事恣意、草菅人命,奏章像雪花一样飞速堆满了朱棣的案头。
从内阁到六部,大臣们心照不宣地跟朱棣打着配合,有些人即使收到了藩王的死亡威胁也不肯停手——他们可是朝廷命官,岂可屈服于区区藩王?
更何况将被残害的罪证转手交给陛下,自己就能原地升官发财,如此乐事,傻子才不做。
这日下朝后,朱棣叫住了朱瞻基,让他坐在书案的下首,为自己整理奏折。奏折上附着内阁的票拟,分类不算麻烦,朱瞻基快要整理好的时候,就听朱棣问道:
“瞻基,看出来门道没有?同样是削藩,朕削的比建文帝狠,齐王都贬为庶人了,为什么天下反而没有动荡,剩下的藩王还对朕感恩戴德?”
朱瞻基沉默片刻,说:“因为皇爷爷没有一刀切,被处罚的藩王的确都犯了国法,天理难容,皇爷爷回收爵位有理有据。在外人看来,皇爷爷这是在替天行道,并不是在削藩。”
朱棣表情没有大变化,眼角的纹路却浮了出来——他在忍笑。
惯会看人脸色、尤其会看皇爷爷脸色的朱瞻基立刻开始回想,自己用词哪里有问题,灵光一闪后补充道:“皇爷爷就是在替天行道,不光外人,孙儿也是这么想的。”
“油嘴滑舌。”朱棣笑骂道,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孙儿的后脑勺,“继续说。”
“有威胁的都解决了,剩下那几位手上没兵没钱,还要靠着国库过活,自然会安分守己,对皇爷爷感激涕零。”
朱棣赞赏地看着孙儿,说道:“正是如此。我大明藩王众多,若是通通斩草除根,那与建文帝有什么两样?留一些没犯过大事的,费些银子养着,没什么大碍,也能成全在史书上的名声。”
原来皇爷爷深知自己的暴虐之名在当今时代无法改变,就想让后人改变对自己的印象。
朱瞻基贫瘠的历史知识告诉他,皇爷爷的这个愿望也没有被满足。他日史书工笔,永乐大帝功绩卓然,但那功绩之下往往不忘加上一笔“······帝性不仁,嗜杀如太祖”。
早知道无论如何都保不住名声,还不如现下直接趁热打铁,把藩王连同藩王制全都废了,免得日后出现冗费大患!
——当然,朱瞻基也就是想想,皇爷爷还在奢望他的千秋美名,不可能做出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情。
“瞻基,你以后做事,也要考虑名声······”
“是,皇爷爷,我记住了。”
朱瞻基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无所谓地想道,既然皇爷爷注重身后名,太子又仁德得过了头,那有些事情,合该由他来做。
在皇爷爷处耽搁了时间,朱瞻基回到景云宫时暮色已起。
他本以为晴雯会在寝殿里呆着,没想到刚一开宫门,就看见正堂的游廊下摆着几副桌椅,上边放着茶壶和茶杯,晴雯正在旁边练剑,看上去已经练了有一会儿了。
“长春?”听见响动,晴雯立刻收回剑锋,满面笑容地奔向他:“你回来啦!”
朱瞻基看着她说道:“你跟云流相处得不错?”
云流除了管钱之外,还负责协助芳若总管景云宫内务,她若跟晴雯不对付,现在小太孙妃才不会是这般快活的光景。
“是啊,云流姑娘很和气,教我处理内务也很耐心。”晴雯高兴道。
跟在朱瞻基身后的祥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云流?那个母貔貅,从她手中抠出半枚铜钱都能要了大命,她和气耐心?骗鬼的吧?!
不过想想晴雯的身份,祥子很快又想通了。
太孙妃嘛,也算是景云宫未来的主子,母夜叉云流想讨好巴结一下也很正常。
“她大约是想你对宫里尽快熟悉起来,她好撂开手,一心一意去管她的内库。”
朱瞻基说到此处有些汗颜:让一个姑娘家做财务总监兼管家助理,好像确实过分了一点,可以他现在的身份,手底下能用的人实在不多,只能如此苦一苦员工了。
等他的玻璃从江南捞来银子,一定马不停蹄给云流加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