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初挽先去了玉渊潭的早市,这边也有卖古玩的,她溜达了一圈,倒是看中一个糯米胎的八棱瓶,那八棱瓶身上画着人物,淡远超逸,卖价倒是也不贵,对方开口三十块,估计还能还还价。
太爷爷年纪到了,不可能再陪她多久,村里那房子她保不住,也没心情留在那里和那些人搅和着抢房子,以后她住哪儿还是个事儿,估计会来城里租个住处。
她太明白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感觉,这种容易破裂的瓷器对她来说是奢侈品,不好携带,很不合适。
放弃了倒是也无所谓,反正这个年代,机会到处都是,一眼看去都是好东西,她得挑最容易出手的,尽快把自己的盘子做大。
她又去别处逛了逛,并没下手,但也把这个年代的古玩市场大致摸透了。
这年月出来卖的无非两种,一种是铲地皮的,主要是河北雄县文安一带的,也有山东来的,这些都是四处走动农村收东西,之后拿来市场上卖,他们只懂皮毛,就两三块收来的,放到古玩市场碰运气,看行情卖,总之不会太亏的;还有一种是少量的老北京人,家里有个什么老物件,劫后余生的,或者是当年抄家后又被退返的,看着现在年头好,拿出来卖。
这么晃荡了两天后,她借了胡慧云一件皮衣,那件皮衣初挽穿着略有些大,不过至少比她的旧棉袄好,多少体面一些。
胡慧云又拿了一条白围巾给她:“这样看着好多了。”
初挽也觉得不错,就这么打扮着出门了,她过去了那玉匠家中,不得不说,玉匠祖传的雕工确实惊人,因形就势地雕刻了五只蝙蝠,妙就妙在,五只蝙蝠姿态迥异,各有传神之处,每一只都是借着玉石的天然色泽纹理而成。
至于中间那玉桃,更是充分利用了那一点沁红。
初挽颇为满意,谢过了玉匠,带着这块玉,直奔廊房二条。
乾隆年间开始,这廊房二条一带已经满是珠宝门市部了,后来八国联军来了,火烧北平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前门大栅栏,大火足足烧了三个月,也烧到了廊房二条三条一带,《辛丑条约》后,这里的商家扒开瓦砾,重建店铺,市场才逐渐恢复起来,成为北京城珍珠玉器珠宝荟萃之地。
那个时候这条街在国外也很有名,有个专属名字叫“JadeWareStreet”,外国人来到中国想淘珍珠玉器都来这里。
不过解放后,这里自然又是另外一番面目了,或者收为公有,或者公私合营,仅有的两三家珠宝斋也属于文物局管辖下了。
初挽要找的是钱先生,解放前他在廊坊二条经营着两家门脸,解放后,作为“基本守法户”在一些活动中顺利通过,不过他这个人精明,在公私合营之前,就已经主动把买卖收了,进了北京文物商店工作,曾经任聚珍斋门市部副经理,同时还是北京文物局鉴定组成员。
初挽作为一个晚辈,想起这些,不免感慨钱先生的眼界,这眼界不光是鉴定珠宝玉器瓷器,而是看清社会趋势发展方向。
就这一点,不得不说,他已经把琉璃厂同行远远地甩了几条街。
也是因为这个,后来钱先生退休,初挽顺利将这位钱先生招纳入自己麾下,成为自己手下得力干将。
初挽来到了这聚珍斋门市部,先说明来意,拿出来自己的玉,意思是想卖,那门市部很快就有鉴玉的师傅过来看,看了一番后,道:“是新玉,材质还可以,不过最近送来的玉多了,不稀罕了,五块钱吧。”
初挽听了,也就拿起来,不卖了,临走前道:“这个适合给老人家做寿,才五块钱,我还是留着吧,回头送老人。”
正说着,恰好就见钱先生从外面过来了,他听到这话,那目光马上掠过初挽。
初挽礼貌地冲他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钱先生后来就在她手底下办事,她对钱先生的背景了如指掌。
陆老爷子认识的那位将军爱玉,又恰好要做寿,钱先生认识将军的儿子,他这样精明的人,自然有这个眼力。
果然,钱先生问起来,初挽就把自己手中这块玉递过去给钱先生看了。
钱先生眼睛顿时亮了,深深看了一眼初挽。
钱先生给那柜台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对方不用管了,之后,便让初挽借一步说话。
钱先生显然是心存疑惑的,这么纤弱的一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结果拿来这么一块玉,言语间从容笃定,全然没有寻常小姑娘的怯意,倒像是见过多大世面。
关键是,就在他受好友嘱托,要给做寿的老将军寻一块可心的玉器时,这就送上门了。
钱先生何等人也,精明得很,多少有些疑虑,也怕对方狮子大开口。
他低头,摩挲着手中那玉,原本也不过是一块最寻常的玉罢了,材质虽不错,但这种也不难找,这块妙就妙在用了巧色,因形就势,把五只蝙蝠雕刻得惟妙惟肖,而中间那一点沁红的桃心,娇艳欲滴,实在是让人拍案叫绝。
他便笑呵呵地试探着道:“这块玉,倒未必有多好,不过五福捧寿的寓意不错。”
初挽见此,自然明白,他是想买的。
要知道行内有一句话,叫褒贬是买家,喝彩是闲人。
也只有伸手想买的,才会去贬损挑剔。
当下笑道:“您一看就是行家,眼力好。”
钱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初挽,试探着问价。
初挽也不来虚的:“多了也不敢要,就八十块钱吧。”
钱先生意外,盯着初挽道:“这是不是有点贵了,这块玉本身不值这个钱,八十块钱,能买大块上等好玉了。”
初挽笑了:“遇上孝子贤孙,老人家做寿,总归愿意出钱的,我不介意多等一些日子,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钱先生收敛了笑,之后才道:“那只能试试了,不过这个价钱,我也说不准。”
第二天,她又过去,问起来,钱先生却拉着她,说有一个客人要买,只愿意出六十六,讨个吉利,人家是一分钱不愿意多出了。
他无奈地看着她:“你瞧瞧,这也是好不容易碰上的,如果卖,人家就拿钱,不卖的话,那只能等等了。”
初挽见此,也没犹豫,直接六十六卖了。
钱先生便帮着交割了,初挽顺利拿到六十六块。
其实她当然明白,钱先生倒卖给那位将军之子,只怕是从中也牟利一些,不过不要紧,做生意就是这样,既然借别人搭桥牵线,那就得让人家赚,这么一块低成本的玉,巧加利用,直接卖到六十六,已经算是赚大发了。
对自己来说,最要紧的是尽快拿到现金。
她现在手头已经有七十多块钱了,总算觉得宽松一些。
于是到了第二天,她带着钱,又赶紧过去了玉渊潭早市。
现在古玩金银都不允许私下买卖,古玩玉器要给文物商店,还得拿着户口本等证件,至于金银的话,只能卖给人民银行。
金银也就罢了,至少有一定价格的,明码标价,而文物却没定价,文物商店压价低,比如初挽那块玉,竟然只给五块钱,大家伙自然都不愿意给文物商店。
至于这古玩市场上,卖东西的都是铲地皮的铲子,本身就是在农村偷偷摸摸收了赚个差价的,不敢凑文物商店的边。
那些想买文物的,也没别处可以买,文物商店收购的文物,好的就送过去博物馆,一般的就出口,卖给外宾来换外汇。
当然文物商店也有内柜,内柜是给内宾研究学习用的,但是内宾对象只是一些高级知识分子、画家以及行政十三级以上的干部,普通老百姓根本没法沾边。
这么一来,卖的没法卖,买的没法买,私底下买卖的话,那就是投机倒把,可问题有需求就有市场,广大老百姓就私底下偷偷卖,形成了一些非法的市场,潘家园市场是,这玉渊潭早市也是。
这种市场交易就得警醒着,闹不好就来了文物局的,会抓人。
初挽有心想进两件东西留着,只是这么一眼扫过去,还是没遇到可心的。
眼看着还有十几分钟就八点了,那些来摆摊来卖货的陆续都在撤,初挽自然有些失望,她今天应该过去陆家一趟,毕竟陆守俨知道自己来城里了,她不过去看望一下陆老爷子也有些失礼。
去的话,后续估计就住他们家两天,之后就直接回永陵村,不可能跑出来买货了,没法倒卖挣钱自然有些失落。
只是失落归失落,也不敢太冒进,毕竟这年头卖古玩非法,大团结留在手里随时可以买,但万一买了不合适的,一时半会卖不出去砸手里,那才叫着急呢。
她这么想着,也就打算往回走,谁知道正走着,就见一个人,长得干瘦,眼窝深陷,面色焦黄,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军绿薄棉袄,寒风瑟瑟,他在那里缩着脖子,唉声叹气地把地上的包袱卷起来。
就在那包袱卷起来的瞬间,初挽看到一些线雕的影子。
这就像迎面扫一眼你就知道对面是男是女,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一样,这些甚至不需要动什么脑子,下意识扫一下就知道。
初挽的眼力,看一眼,便知道那就是美,线雕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