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关了莱西三日。
第三日,沈月初来找她:
“师妹,我才将师父劝好,你先随我去正殿请罪吧。”
水牢里静悄悄的。
沈月初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了些:“也罢。你孩子脾气,我这做师兄的总不能跟你记仇。你负气任性个一两回,师父与我都能担着,可你也不能将幼稚话接连不断地说。这几日师父将你关在水牢里,可他自个儿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那日见你诱发了师父身上的邪气,他已在寒泉闭关三日,受的苦不必你少。便是看在这份儿上,待会儿你见了他,也好好说话。”
过了小半刻,传来莱西闷闷的回声:“怎么请罪?”
沈月初说:“正殿外有个蒲团,你跪那儿就好。用不了多久,过个半盏茶我就会去寒泉找师父。他一向拿你当子女看的,不留隔夜仇。这小半刻也够他看到你的诚意,到时候他顶多再说你两句,你且听着,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莱西问:“要我去寒泉找他道歉吗?”
沈月初蹙眉道:“男女有别,你怎好去的。”
莱西:“给他送点东西。”
沈月初想想:“总归不合适的。不过寒泉外有竹林为屏,你若坚持,将东西留在林中就好。”
莱西问:“可消脚步放轻些?”
沈月初觉得这话头起得奇怪,但依然耐着性子答:“不必。师父全心抵御邪气,无暇看顾其它。平素师父应都是封闭五感的,你去也危及不了他,他不会注意到的。”
半晌,里头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探出一张干净沉默的小脸:“那我先回兼途换下衣服,”
沈月初失笑:“兼途一片废墟,你去做什么?我才找勤物堂要了练功服,你先去我那儿换上吧,至少有个屋檐,还能避一避风雪。”
莱西摩挲下湿润的掌心:“没事。我就去兼途吧。”
不去就取不了师姐给的丹药。
不去,也拿不到乌月酬寄来的测试报告,没法儿在栖云最脆弱的时候狠狠打脸、让栖云看看她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
沈月初拗不过她,也没想再磋磨她的性子。等杂役弟子来开过锁,他将衣服交给莱西,叮嘱几句,留在不远处的湖心亭等着。
莱西搓搓胳膊,顶着风雪往兼途走去。摊开掌心,水中浸久的纹路一条一条,都让锋利的寒风削平了棱角。
可她的棱角还在。
栖云要面子,不得她低头就不会示好,她就该委屈自己、给这么大个儿的巨婴递台阶?
不见得他是所谓的上三千第一人,有错也该她让着。凭什么?他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号与她又没关系,就是有关系,她也未必会因别人的地位就高看人一等。
莱西走得不快。
每踏出一步,都在细细地想:
栖云在寒泉时无暇顾及其它事务。她要能寻到机会,将清风丹都倒寒泉里,说不准药气会随灵力运转进入体内。
至于乌月酬的信呢,就先搁在岸上。他烧灼得受不了了,自会想办法离水,也就顺理成章地看到这封信。
等他吃够了苦头冷静下来,仔细将信读过了,莱西早已搭着顺风车回到合欢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反观栖云呢,知道自己错失了一位多么有天赋又一身正气、不向强权低头的弟子,只有追悔莫及的份儿。
等她计划周全,兼途也就在眼前。
短篱上覆了层酥绒绒的雪,栅栏格子里,插了个半卷成筒的信封。落款写的是合欢宗,没有具体署名。但拆开后就是测试报告,末尾缀了几句看不懂的酸师,莱西从水牢里揣出来的大鼠都知道这是乌月酬寄的。
老鼠是她特意带的。
栖云给她升级套餐中薯改大薯,她总要给人一个收信回执,好让他知道她收到了心意。
莱西披上练功服,将所有丹药都扫进衣袖里,拖着沉坠坠的袖子往凉亭去。
沈月初见她穿得臃肿,但想到她是普通人体质,说不准在水牢中受了寒,也就没多问:
“你要去寒泉请罪,就到竹林外等着,别轻易进去。我来同师父说。”
“不劳师兄。”莱西道,“我就安分跪着,不会给师父惹麻烦的。”
沈月初皱眉,扫了眼她的膝盖:“寒泉附近积雪尤深,你哪里受得了?”
况且寒泉外设有禁制。平日还好,一旦栖云状况有异,就会立刻将寒泉截为一方独立的小空间。
他不是不信任莱西,而是太信任莱西。她性子和栖云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抢到平手,就没有安宁的时候。万一莱西想对栖云动点手脚触发了禁制,他们二人被单独关在一起,师父一怒之下把莱西废了都有可能。
沈月初犹豫片刻:“寒泉还是莫去了。还是按我之前说的,到正殿外等着吧。”
莱西不肯:“我去正殿跪着,来往的人都看在眼里。嘴上夸仙君治理严明不徇私情,可私下里,还不知道该怎么编排仙君。师兄你想,常人见仙君将弟子关入水牢,定会认定是那个弟子铸下大错。可不过三日就放,又与前事有违。一来叫人觉得仙君朝令夕改,二来也不免猜测仙君用刑无当,往后对他判断的信任都要大打折扣。我知道请跪寒泉很像是我怕丢面子、不敢在人前表达歉意,可师兄,您是天澜宗大师兄,这些利害关系都是分得清楚的。我不否认这办法有为我自己考虑的意思,可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仙君的名声。”
沈月初细思片刻,认为有理:“也是,自家的事儿就关起门处理,让太多外人知道,反而叫他们看了栖云山的笑话。”
他领着莱西往山顶寒泉去。
越向上行,气温越低,风雪都冷得锐利。沈月初扭头看她一眼,见莱西始终低头揣手不说话的乖巧,耳朵又冻得通红,挟的怨也少了几分:
“喏。”
他将一颗御寒的珠子给了莱西:“佩在颈间,能稍缓下寒泉的凉气。”
莱西依言戴好:“多谢师兄。”
模样倒比之前顺眼很多。
沈月初多看两眼,也有了再提点她的意愿:“等会儿你去霜竹林,往林中间去。物然小时候粘人,刚化形会偎着师父打坐。竹林中间有个蒲团是特为他留的,能调节寒暖、舒经活血,不会跪出病根儿来。”
又说:“你要实在跪得难受了,动一动也没什么。师父在寒泉修行时都封闭五感,天塌下来都感觉不到的。你挪一挪走动走动,他也注意不到,不会管你。不过我早上去时,他看着状态比前两日要好些,说不准何时出关。你就是玩也别玩得太过火,稍隐蔽点,师父即便看到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的。”
莱西头点得很沉重,看在沈月初心里,又像一把把落下的闷锤。
他搓搓小指指节,停在原地:
“前面就是霜竹林了,我还有事,师妹就自己去吧。”
“好嘞。”
莱西这回答得轻快,一直低着的脑袋也抬了起来。
不远处,竹林郁郁葱葱,裹了层雪白的糖粉,看着嫩生生的可爱。一眼望去,寻不到竹林的边际,应是绕成大圈、将整个寒泉都包拢在了怀中。
莱西试探着向里走去。
老鼠似是察觉到栖云的气息,在她袖子里躁动不安地乱蹿。莱西索性给它拎了出来,拿它的反应当栖云探测器用。
有点像在玩饥荒。
莱西难得有兴致跟自己开个玩笑,拎着小老鼠,一点点往栖云在的地方找过去。
快出竹林时,她先抱住老鼠等了一会儿。
泉水潺潺,并无其它声音。
莱西对偷窥别人洗澡没有特别的爱好,只踮起脚尖,瞧瞧栖云是不是好端端坐在水里。
状态正常。位置正常。
两个属性确认过了,她试探性地将乌月酬的报告搁在了离他最近的岸边。
泉水侧依然没有多余的反应。
莱西这才算是放下心,确定了沈月初教她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冷笑一声,捧起大鼠的爪子朝水边走去。
这只老鼠瘦骨嶙峋,是整个水牢里最可怜的一只。哪怕莱西给它搁在身边了,拿到饭,其它老鼠照样要从它身上踩过去、去抢杂役弟子才给莱西发的口粮。
三天里,它吃的每顿饭都是莱西和鼠群打赢了省下来的。在莱西看来,她们之间已然缔结了出生入死的深情厚谊,再怎么说也值得大鼠为她牺牲一回、去栖云的澡堂里搅弄下风云。
而且寒泉这生活条件可比水牢好多了。
寒泉里流漾的水波轻柔和缓,没骨头似的,一下下漂着朝岸边靠来。柔软地在雪地上蹭了又蹭,像在借助外力为自己止痒的小狗。绒绒絮絮的,比水牢也清洁不知多少倍。对大鼠来说,也不算完全的苦差。
莱西鞠躬道谢,而后将他推进了水里。
寒泉水冷,老鼠也惧寒,它才落水,就挣扎着几次都想要上岸,无奈莱西围追堵截严防死守,始终寻不到上岸的途径。万般无奈之下,它只能克服恐惧游向栖云,试图从体温中汲取到一点微弱的温暖。
鼠姐游过去要点时间。
莱西怕提前惊扰了栖云,加快动作,一股脑倒出所有药瓶、拔开封口的绸布,整瓶整瓶地将药丸抖进泉水里。
药嘛,多久起效她不清楚,强劲与否也不晓得。
但她药留着也用不掉,与其放到坏了,不如倾情奉献给万人敬仰的仙君。——人家可是懂大局知礼数的,哪怕求而不得,也知道该怎么忍。忍一忍就过去了,换给其他人,还未必能如此优秀地将药丸消纳掉。
清风丹,清风丹。
莱西这下明白师姐为何会给药贴上这个牌子了:
不论实现过程是怎样的,这大剂量的清风丹,总归治愈了她怀养三日的心病。
一点不太浩然气,嘿嘿,千里快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