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比点菜十六

沈月初做事一向周全。

不出意外的话,一般是不会出意外的。

尤其是见面礼送书这样的小事,即便出变故,也不可能闹得太离谱。

顶多莱西看得沉迷了,多挨两句骂。强行给她戒断了,后续也不可能再有更多故事发生。

偏就是这么个理应平稳的事儿出了大问题。

莱西到天澜宗不久,栖云念她路途奔劳,先准她休息三日。

栖云没安排,沈月初有宗门事务要忙。莱西闲了半日,就去找物然说话。

几句话说着说着,讲回了五十二城外的三个大妖:

“磨蚁咒是什么?”

物然:“是一样法器,上三千早不许人了。”

说罢他自觉失言,捂起嘴,眼睛滴溜溜地转几圈,生怕有外人听了去。

莱西主动提议:“去我那儿说吧。”

栖云给她安排的院落位置偏僻,因而足够宽敞。小院最外围有圈花圃,由短篱围起,二人在那里聊天也能避嫌。

物然忙不迭随她去了院子,走到门口,特意抬头看了眼莱西的院名:

“咦?仙君给名字改了。”

匾额上刻“兼途”二字。自莱西入住栖云山,这院子始终就是这个名儿。

莱西:“原本叫别的?”

物然点头:“除去仙君和大师兄的洞府,山上还有四座院落,名儿取自‘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道君这所,原本应该是叫‘如锡’的。”

“比‘兼途’好听。”莱西笑眼弯弯地低声对物然说。

沈月初的洞府叫“鸣俦”,据说它和物然的名字,都是栖云起的。由此观之,栖云道号八成真是他师父赐的。单纯讨个漂亮言称也好,效仿载沣以献替犬也罢。不论究竟有何深意,这名字都与栖云平实朴素的起名风格出入甚远。

要换他自己取,莱西估计他如今就是“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仙君”了。

物然天性本分,没完全意会到莱西的笑点。跟着腼腆地笑起,坐到篱笆边,拢拢衣领道:

“这是天道赐下的法器,布下后无形无色,也无从终止。要用时,以特定手势唤醒,一方定好待交易之物,对方也结手势以表赞同。名曰‘磨蚁’,是因它初时多为走投无路之人预备,以些末利益榨取那些人的神魂。天澜宗建设此地,正是要镇压此地启用的法器。”

莱西:“要魂魄做什么?”

物然:“大抵是为了维护上三千的秩序。听说磨蚁咒最开始是专清理游手好闲之人的,等世界安宁了,也就弃置不用。”

听起来很反乌托邦。

莱西不认可这种做法。但她不是搞社会科学抑或政治研究的,她和物然都不是。两个人再争论,都无法整理出清晰的共识。

她索性不说:

“如果有人故意画饼呢?比如说这个人马上就要渡劫被雷劈得魂飞魄散,赶在死前交易,让法器给他无条件提供东西。”

物然震惊到了:“不可能的,从没人敢试探磨蚁咒的底线。再说,它早被列禁数千年,世无记载,如今用的人都少,更不会用这种手段。”

莱西:“如果有呢?”

物然想了想:“之前有一赌棍用过类似的手段。先将魂魄卖与当铺,再去结磨蚁咒。等他磨蚁咒需求的灵石珍宝悉数交予家人后,他将魂魄交给了当铺,又套来一笔。可当铺收到魂魄不久,就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掌柜和帮工能疯的都疯了。那掌柜发疯前,将赌棍的魂魄入炉熔炼,按说三息就会成飞灰。可等他们疯过了半个月,有哥号称天道特使的来寻赌棍神魂。只消一个手印,就从那堆虚无中生生扯出一捧魂魄,揉面似的团起,惨叫声顷刻响彻方圆五百里,整整持续了三年方散。”

物然顿了顿,醒悟他说得过多:“——都是道听途说来的。道君当我胡言乱语就好,可不能当真。”

“我不会告诉仙君。”莱西保证,“究竟什么原理,请小仙君再指教指教。”

物然头摇成拨浪鼓,撑扶手站起,向莱西告辞:

“我哪里清楚这个。像这类物品会被禁绝,总有禁绝的道理,道君少起这好奇心。要是仙君知道了,剥皮抽骨都是轻的。道君先忙,弟子有事,就不多叨扰了。”

话说得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反倒把莱西的胃口吊了起来。

凑巧沈月初送的书里有几本专门讲解机关法器的制作,她剔出这几本,又翻了些符咒类的书一起读,忙得不亦乐乎。

栖云叫她去奉茶拜师时,她正忙着自学制符技术。

沈月初去找她时,先客套了句:“师妹这几日都在忙什么?山上都难见人。”

莱西主动给他搬了凳子,摊开书,从盘古开天辟地给他讲起:

“大工阁曾售卖过一款傀儡,可用于辅助完成各类工作。简单的如清洁洒扫、种植养畜,难如战斗辅助类的工作,都能圆满完成。可傀儡售出五十年后,一个小宗门里爆发了一起傀儡伤杀人事件,整个宗门被屠戮殆尽。上三千缉拿了大工阁阁主,认定她在背后捣鬼,但始终没能查到证据,最后迫于压力,强行给阁主定罪处决。”

沈月初耐心极佳地听完,扫了眼桌上摊开的书,见莱西读的并非奇谈异闻,更没对这番话产生警惕:

“不错。看来这三天里,师妹当真有极大的长进。”

“师兄怎么知道?”

莱西正兴奋着,也没空跟他客套,抓起画符、炼器各一本教材,翻到傀儡篇,指给沈月初看:

“最基础的傀儡是用来做体力活的,在四肢关节处埋下特制器具。这个可以理解成控制器,在符咒里对应的是不同部分,可以实现粗糙的控制。至于工作模式,则是写好的规则。比如在搬运模式中,会抓取固定位置的货品,并搬运指定长的路程。”

沈月初:“嗯……”

他不是专业的,也并不想成为专业的。

天澜宗,分出若干峰头,不过是因修习的剑意和道的风格不同,大体上还是个纯度很高的剑修门派。即便有学其它内容的分支,也多是精研武器,少有研习符箓器具等奇技淫巧的。

这风气也与莱西刚才提到的傀儡杀人案有关。

自那以后,整个上三千都提倡不依赖外物。不仅修学符箓法宝的少了,就连丹药水平都下降许多、仅维持在能够制造常见灵药的水平。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莱西与他深谈傀儡,显然是非主流、也不合时宜的。

沈月初有心打断,可莱西的嘴比他的快得多:

“师兄再看这里。”

莱西抖开一张草稿纸,给他瞧上头画的图纸:“如果在足够多的关节里嵌入控制器和传感器,就能实现更精细的控制。但是想实现如此多种多样的功能,单靠手搓程序——哦哦、手搓规则——无疑是痴人说梦。因此这里就有了一个新概念:算法。”

其实莱西关于计算机和算法部分了解得也很少。

或者说,莱西关于整个工程类了解得都很少。

她念高中时需要文理分科。

父母都是做工程出身,因而家里完全没有选择文科的环境。她学了理。

等到满足父母的心愿后,上了大学,她们又希望她能报读一个好就业的、毕业后工作稳定的专业。

于是她们为她选择了师范类的数学专业。

在她决定转专业前,完全没有任何推动她了解相关知识的渠道。而她本人对这些专业本身也不算热爱,因而也没有主动汲取过专业内容,只是偶尔上网时看到别人刷几个名词。

这样巨细靡遗地对沈月初解释,莱西心里还是虚的。

但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至少要表现得比沈月初更专业:

“算法可以让傀儡自行判断哪种行动最好。大多数情况都有非常多可选的方案,我们姑且把这些方案视为一把掉在地上的瓜子。有些瓜子比较相似,离得近,凑在一起。有些瓜子呢,则与这些瓜子群相距甚远,但它们也能聚成其它的瓜子群。

“假设傀儡进行判断的行为是一只挑剔的老鼠,它每次都只能带走一粒瓜子。它开始觅食的位置是随机的,但它知道,要去找瓜子的味道最浓郁的地方,所以它必然会很快遇到一个瓜子群。这个时候它会怎么做?它会先把所有瓜子收起来,判断哪个最大、最香,准备把它吃掉。

“按理来说,它应该继续搜索其它瓜子。可是因为瓜子群之间的联系很紧密,它已经习惯了这种间距,所以在搜索过外围之后,草率地认定其它地方都不再有瓜子了。于是它就选择带走单个瓜子群里最好的那一枚,而放弃了其它的。”

沈月初听得云里雾里:“所以师妹的意思是……”

莱西正色:“我认为当年大工阁阁主之死是桩冤案。”

沈月初沉默良久:“有可能吧。——但这些书,我建议你不要再读了。”

“为什么?”莱西兴头上,猛然被泼了盆冷水,脸上的笑顿时凝固。

僵硬了,但还没掉下去,像坚持不落的太阳非要向极夜讨要永不可得的说法。

而后沈月初抿了抿唇:“因为这里是栖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