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比点菜十四

语气好像她妈。

莱西想。

以往每次她和妈妈吵架,最后一句通常都是“快来吃饭”。

噙三分怨和三分不忿,声音压缩得很短,唯恐多拖半秒都显得语气不够不耐烦、不够有力。

沈月初偏头:“别笑了,师父看着呢。”

莱西忙整肃表情,拾起病歪歪的假象,一瘸一拐地往栖云那边走。

栖云见状,极淡地哼了声:“伤得这么重。”

莱西高一脚低一脚走到他跟前,遵沈月初的叮嘱,乖乖地低下脑袋:“我错了。”

栖云胸口块垒一松,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静立良久,问:“错哪儿了?”

说出这话,就更像她妈了。

按照莱西的个人经验,这句话是不能回的。

若是不回,饭桌上顶多听妈妈念叨几句。但要是回了,说在点上也不是,说不在点上也不是。

说得太精确,妈妈会骂“知道还犯”,之后指着莱西鼻子啰啰嗦嗦说一堆。说得太含混偏移,也会被骂“认错态度不端正”。

不能正面回复,就得换别的法子岔开。

莱西仗着栖云和她不是很熟,不会真像妈妈一样数落她,先装模作样揉揉小腿肚,而后捧出一个草扎的蛐蛐:

“仙君莫气坏了。”

栖云微怔,默然接过了蛐蛐,硬邦邦地吩咐:“月初,带你师妹去洗手。”

这称呼未免太细节了。

莱西刚背过身,就想偷笑。沈月初回头望着她,不知她为何又要发笑,抿抿唇,示意她别太得意。

等去了栖云听不到的地方,他方才问:

“师妹笑什么?”

莱西说:“以往我爹娘恩爱时,都说‘我女儿如何’、‘真不愧是我女儿’。可一到起了争执,就成了‘你女儿如何’、‘和你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月初明白过来,也跟着笑了:“少编排师父。”

莱西手递到削尖的竹筒下,来回地搓:“哪有。说得句句属实。”

沈月初正色:“礼不可废。这些话你我私下说两回足矣,在外人面前,切不可说师父的不是。”

莱西没觉得这些“缺点”属于“不是”。

恰恰相反,她认为栖云的这些小弱点还蛮可爱的。

尤其他并非以美艳的本来面目示人,新面具透着点说不清的爽憨气,做这些事,比用原貌更加亲和可爱。

可沈月初说了,她也就应着。

她脾气是顶,可到底不是斗鸡,做不出见谁和谁吵的事。再者沈月初是从修仙世界的视角出发,说不准这些人就是很看重尊师重道的繁冗礼节。她太随性了,的确不好。

莱西:“明白,谢谢师兄提点。”

抬头时,却见沈月初深深望着她,眼神颇有几分奇怪。

沈月初匆忙撤回目光,手足无措地扭身往回走:“师父等久了,我们快些。”

莱西甩掉手上的水,晃悠脑袋想了两圈缘由,想不出,就甩甩头把异状抛在脑后。

***

晚饭吃得静默。

沈月初停箸,要去练剑。栖云便让物然领莱西去她的住所。

他少有的没去寒泉,而独留亭中与自己对弈。黑白棋子盘旋着栖落。天元之位,摆着一只小小的草蚱蜢。

夜幕星垂,凉簌簌的晚风吹拂过终年积雪的栖云山,松针竹叶一时都作管笛,窸窸飒飒地奏出几声远空振翅的音响。

他一眼扫到草蚱蜢,布局全乱,捉棋子的手一时落不下去,又放回棋盘旁边。

玉石细腻的冰凉触感在方格间流淌,汇聚到他掌下,竟比寒泉水还要冻人。

栖云叹了气,想给它挪走。才提起蛐蛐翅膀,草叶就松松地下垂,看着便要散了。

他不得已停手,暗恼自己方才怎混混沌沌地将它放在这儿。

就该扔了。

扔得越远越好,免让他看到烦心。

栖云搁置棋子,起手施了个加固的法术,把草蚱蜢捧到了对面去。

这盘棋才又能继续下。

可落一字,栖云胸口就沉一分。越想,越觉得白日的事他处理得不对。

他如今是仙君,上三千的所有眼睛都盯着他看。正道弟子希求他举止能轨物范世,兼有踔绝之能,足以经天纬地、衡平万物。

可他一样都做不好。

少有人知道,在第一次收徒之后,栖云就用不了剑了。

大战初初结束之时,战神之名积威犹在,无人来触他霉头。

栖云却知他无剑便日日如履薄冰,言行处处谨慎,这才靠着德业艰难聚拢了正道散沙似的人心。

可如今,他的德行也出现了裂痕。

他不该那么罚莱西的。

就是话说得不对,自家孩子,也该关起门来管。

可他当时先被莱西与三妖纠缠的蠢事气昏了头脑,又见她伶牙俐齿,一时丢了身份,还以为自己是丹霞宗那负气任性的少年英才。

他在拿对待平辈的态度,去处理晚辈的过失。

这招做得极为不好。

不仅会害得莱西难过,他的风评也会下降许多。

在人世间,每人的声望都与他人息息相关。莱西是他的弟子。她在众人面前没了脸,到头来,丢的是他这个师父的颜面。

但他当时什么都想不到了。

海顒的记忆、侣郎的记忆、墓土的记忆。

他最怕被触动的伤口叫莱西好奇地撕开了一个角,仅仅一条裂隙,就足以疼得钻心。

而后莱西又说这样的话。

栖云按按眉心,再次丢开棋子,摸出那封皱巴巴的信掷到石桌上。

这信定然与莱西无关。难说是她某位同门始乱终弃后,惹得崔嵬山来书声讨。

或许是莱西主动替同门扛了事,拿荐书与此信对调,以免同门遭遇更多的麻烦。

栖云一点点抚平了纸上皱褶,将它与草蚱蜢一同收入储物袋,起身去寻沈月初。

平时师徒二人很难碰面。即便都在栖云山,也是一个在寒泉,一个在练功。

安顿好了莱西,沈月初定然还在练剑。

谁知栖云去了演武场,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练功台、静堂……

诸如此类的地方找过一圈,栖云方才寻到他门外。

沈月初的住处没有围墙。

他是栖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胆子小。初到栖云山时,恨不得整日黏着栖云睡。被栖云拒绝了,他便退而求其次,求栖云拆了院墙,好让他从栖云山裹着冰雪的山风中汲取到一点寒凉的安全感。

连带着,他用的建筑也不大。

一座小楼,中堂、寝居、书房、静室一层层叠上去,总共四层。冰天雪地里,看着也像一杆孤零零的瘦竹。

自上而下第二个竹节里,亮着幽幽的灯。

沈月初确在此处。

过了一盏茶功夫,小楼的灯灭了。

沈月初提剑,神思不属地往练功台飘,几未认出面前有个多余的人影。

栖云不得不出声喊住他:“月初。”

沈月初那双温润多情的眼射来,裹挟着难言的怨愤。

那哀伤的一眼转瞬即逝,踏雪无痕。

快得如落水的盐粒,瞬息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它的身影。

但它的确存在过。

栖云注意到他的剑柄上悬挂了一串陌生的剑穗。应是某人特意为他学打的丝绦,粗糙的绳线膨成一个个圆结,突兀地鼓出,破坏了剑柄本有的美感。

栖云不会过多插手弟子的私事,扫过一眼,便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等沈月初行过了礼,才提及来意:

“你平素与宗内女修来往更多,可知晓如今年轻姑娘都喜欢何物?”

沈月初略略抬眉:“师父是想……”

给师妹赔礼吗?

栖云解释:“我身为长辈,理应给莱西预备见面礼。”

他这嘴硬得……

沈月初早该习惯栖云的做派,但此前他收敛着,即便能觉出他看重颜面身份,也不会发现这种看重是如此的尖锐。

他不免腹诽:摆明了是想给人赔礼,偏要那个师父的面子,美其名曰,说是“见面礼”。

他虽回来得晚,但出门在外时并非与栖云山全无联系。

早半个月,物然就来信向他求助:

栖云让他收拾院落时,叫他一并去仓库里挑一把适合给小姑娘用的剑。他就是只平平无奇的开了智的小鸟,选剑这件事,还得劳烦沈月初。

那时沈月初就知道,师妹人还没到,见面礼就已准备好了。

——对剑修而言,最好的见面礼,就是一把独一无二的好剑。

可栖云眼下托词要为莱西备礼。

这第二份礼不是赔礼,还能是什么?

沈月初答得谦谨:“弟子近年都在外云游,和同门交集淡薄了些。等明日得闲,我去找几位师妹问问。”

栖云“嗯”了一声,临走前,出乎沈月初意料地提醒:“修道宜以修心为上。”

等他那袭月白长袍消散在风雪中,沈月初方活动僵硬的手指。

剑几乎要从掌心滑脱。

轻轻一拭,手中已积满了冷汗。

***

莱西尚未正式拜师,不必与沈月初一样做早课。

尤其是有昨日的事“珠玉在前”,栖云现阶段对她只有两个要求:

活着,别惹事。

一大早起来,物然端来饭菜,说栖云在寒泉疗养,让她自己看着安排。

话刚说完,勤物堂就送来了一个包裹。

打合欢宗寄来的。寄信人是晏悬衡——她亲爱的师姐。

莱西看到这个名字就生厌烦。

她和师姐的感情很脆弱,全靠心魔誓的交易维系。而今栖云这副尊容实在不适合开展浪漫剧情,她对折腾师姐、接盘大计和师姐本人都随之演变得兴致缺缺。

这会师姐给她寄信,离不了乌月酬的事。

莱西本不想拆。

但想到昨天那封害得她和栖云都颜面扫地的信,她决计还是先看看。

等敷衍了师姐的要求,再在回信里质问她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莱西避着物然拆了包裹。

束带松脱,里头滑出一张相当劲爆的海报。

莱西:?

师姐这是搞什么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