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比点菜十三

沈月初慢吞吞应声,与栖云说过几句闲话,就称有事要走。

栖云没拦。

等沈月初走了,他不免忆起年少时看过的话本。一阵子正道侠客的风潮过去了,又开始流行正道伪君子。

在遇到莱西之前,他都自认是个洒落正直的正道侠客。谁知莱西过来后,把流行正道侠客的风气卷走了。潮水退去,他愈发显得像个心口不一的伪君子。

察觉到此事,栖云前胸隐隐的痛感反而变得淡了。

他泄出一口闷气,支走了物然,朝山脚走去。

栖云山主峰是他仿着下三千的一座亲捏出来的,山高而峭,顶端终年覆雪,寒泉就卧在山顶上。泉旁环绕着几进院落,凉亭和练功台穿插其间,除此外,再无别的东西。

想给莱西做点吃的,还得去山脚。

山底下住了些宗门派驻的杂役弟子,也就在那里,才能找到炊具。

栖云支去物然:“你去同他们说说话。”

物然:“说什么?”

栖云:“负责洒扫那个惦记你羽毛许久,变回原型叫他摸摸。”

物然不满,拖长了音调喊:“仙君——”

他跟栖云的时间算久的。

在沈月初拜入栖云座下之前,物然就是栖云的鹤了。

使唤起他时,栖云比叫沈月初都顺口。

连掩饰都不掩饰一下。

栖云:“去吧。月初买了松子糕,你在他们那里留多久,我就给你几块。”

物然知他这回不论如何都要舍得这身好羽毛了,负着气化鹤飞去山脚。笃笃的啄门声响起后,立时热闹成了一锅粥。

***

莱西本不想随沈月初走。

自打他说无人监管后,她就一直靠石头上坐着。披上天澜宗的衣,又少了许多揣怀戏谑和嘲讽的眼睛。

坐这儿无聊,她就打了根石头底的草叶子盘着玩。两三下做出个动物形,空中抛两下,等等也有人来找买。

说“买”,可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里话外都是想听听这戒子令究竟是怎么回事。无非是借着买草梗的由头找莱西搭话,以免让人觉得自己太刻薄好事。

莱西半真半假地卖出去。

真的是草叶,假的是故事。但假的故事反而比真的更让人饱足,有些人听过了觉得有趣,又想找莱西说一遍。

莱西离不了石头周围,眼看草叶儿快拔秃了,请这位师姐那位师兄帮忙抬抬手,去摘两支簇新的过来,在石头上放着。

东西备齐,她就盘坐在石头上,一边编草,一边编故事:

师父罚她是因她爱上了师父仇人的儿子。两家世仇,但年轻人依然不受控制地一见钟情,却被棒打鸳鸯。

话说得简直没边际,偏许多人都买账,被这个虚假的爱情故事哄得眼泪直流。走时,又听信了莱西“私奔”的计划,多给她些灵石当赞助。

她思量要在故事里添加些大家更爱看的细节,最好隐晦地安排点万人迷元素,鼓励各男主粉大力买股。

正此时,沈月初来叫她回家:

“走吧。”

沈月初为人和气,模样也斯文矜雅。莱西对这样的人耍不起浑。再不乐意走,也从石头上跳下来,把灵石一粒一粒数好:

“师兄怎么和他说的?”

沈月初但笑不语,等她数完了钱:“敬茶之后,要改口叫师父。”

莱西敷衍点头,与他一同迈进山门。

天澜宗的布局与合欢宗大不相同。

一入合欢宗内,八块扇形水池相间排布,中间有青砖小路姗姗将水波踏开。路面在中点急剧膨大,形成圆形平台,从此传送到各分支去。

天澜宗则没有这些精巧的手段,处处是大山大水。山连着山,水连着水,若想走近路,顶峰之间有索桥相连。但就这也得先爬到第一座峰的峰顶,才能往别处去。

各索桥纵横密布,自上空往下,整个天澜宗形如一块异形的棋盘。非得对各峰方位了如指掌,才能走对了路、找对了山。

第一座山是天澜宗往外的唯一接口。进去,出来,都是必经之路。进去了要登记,出来了也要。

登记的地方在山顶。

将这若干楼阁连成线,将山头一分为二。靠外的前峰有各宗设的摊位,汇成小小的市集,供糊涂蛋们临时选购必备物资。靠里的后山则整整齐齐码上住处,奢华简陋一应俱全,是为那些脚力不足、非在山里过夜不可的人预备的。

此时离入夜还早,沈月初算算时间,应当能赶到栖云山去。

就算赶不去也没事。

栖云知晓他来接莱西,久不见人,自会派物然来接。

沈月初走着,不自觉对莱西端上了极亲昵的口吻:“师父这人,脾性有些顽固,吃软不吃硬。你要是同他针尖对麦芒,他就非要和你对着顶,直到分出胜负、都伤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不过他平日多在寒泉抑制邪气,你们见的时日应该很少。偶尔见两回,你顺着他说就是了。”

莱西不想答应,就从里头捡了一段儿出来,另起一行:“邪气能有这么厉害?”

沈月初答:“师父在大战中本就受过魔气侵蚀,又抽走了我身上的邪气,故而迟迟未愈。”

莱西想了想,没说下去。

她觉得沈月初的逻辑很奇怪。

可以将魔气抽离,却非要为魔气找个宿主,这宿主还必得是个活人。哪怕加上再多约束条件,这种剧情放在影视作品里,都会被说它算强行为刀而刀。

再者,她虽不知大战过去了多久,但栖云成天澜宗师祖的事儿应发生在战后。毕竟她在侣郎梦中见的栖云是丹霞宗宗主,若非出了大意外,正常人都不会抛下已有宗门,去别人家当户主。

于是放眼望去,偌大一个天澜宗,徒子传徒孙又传徒子徒孙,少说也不是几十上百年能积累的。但往少了算个五百年,这段时间,也应够栖云消化掉了呀。

他是上三千第一人,又不是张三李四些没姓名的普通修士。

这些话和沈月初是说不得的。

他记栖云的恩情,此时反驳说栖云这恩施得狗屁不通,他只怕第一个拔剑砍她。

莱西点着头,又把话头拐开:“那仙君也不像传言里那样朗月清风。”

沈月初笑:“你以为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莱西比《玉莲录》里的描述想了想:“应是最清冷的正道君子吧。气质性如秋月寒江,清寂秉正、虑澹意静,生了副梅魂鹤骨,与一颗冷月般洁净空明的道心。”

沈月初腕抵住唇,闷闷地笑:“你觉得师父不像?”

莱西:“更像动不动抄家法、叫子女跪祠堂的那类族老。”

沈月初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只是笑里几多苦涩,独他自己清楚:“族老……你这嘴未免太利了,往后在师父面前少说几句,否则还有的是教训要受。”

莱西:“我不怕他。”

沈月初噙着笑摇头:“那可未必。你若将他逼得急了、真动手打你,挨一顿,你就知道怕不怕了。”

莱西撇撇嘴:她又不是没挨过打。

从小学毕业那年搬过家起,她可以算是被打到大的。她不仅不怕,还对这种手段十分的鄙夷:

“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

沈月初慢慢收了笑:“说句软话就能平掉的事,何苦要拿刀尖硬顶着、把布给割破呢?。”

莱西耸肩:“能屈能伸这话也要看处境。如时时都‘屈’,就是自我安慰罢了。我才不。他爱屈伸就屈伸,我反正只管一路去。”

“倔驴。”沈月初唾她一句,领她去山顶填报进出的名册。

山顶上和沈月初相熟的同门更多,免不了寒暄冷暖。等事情都办完,天际擦上一点黯淡的灰调,物然已在后山等着了。

沈月初忽而拉住她:“扮虚弱些。”

莱西会意,走起路立马扶着腰,一瘸一拐的,唇低低地抿着,眼神也虚下去,说话都没中气。

物然歪起鹤脑袋,迷迷糊糊看了会儿,没看明白。

而后背上先后一沉,知是栖云和莱西都上来了,便扑闪着翅膀朝栖云山飞去。

因才让弟子摸过的缘故,他头顶的毛有点秃秃的。莱西第一回骑鸟,又害怕,稍一晃动,就忍不住也去拽他头顶的毛毛。

下到栖云山时,物然临水自照,发觉脑后的毛已然沧桑地稀疏了。

他忙变回了人形,生怕莱西再拔一下,给他珍贵的毛发全薅走:“仙君在山顶等你们。”

说罢,捧着秃秃脑壳,头也不回地逃向自己的住处。

沈月初转头对莱西说道:“物然在爱美的年纪,碰一下他的毛都心疼老半天。下回你还是别碰了。万一给物然摸出个心魔来,也不好向师父交待。”

莱西吐舌,朝物然的方向鞠了个躬:“对不起。”

沈月初展颜而笑:“倒没有这个意思。”

又说:

“等会儿见了师父,你最好也能这样跟他赔个礼。师父心肠软,你好言好语的,他也就不计较了。”

莱西“哦”一声,猜起了他是如何跟栖云说的。忧心他压根没有“整治”栖云,到她道歉的时候,反而是她落了下风。

沈月初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

师父和师妹两个都好面子,争强好胜,不肯认输。真要是都拧起来了,他这个为弟子为师兄的,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由此对栖云多了分浅淡的埋怨。

埋怨之下是什么,他不敢深想。

思虑未尽,就听凉亭中传来栖云的声音:

“过来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