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叹息,像在指斥她顽固不化,但他到底没说这么重的话:
“不必用这种手段来利用。我已知你的需求,待我赴宴结束,会来帮你。”
“我才不信你。”偶娘说着,将香点得更浓,“我乐用何种手段就用何手段,少以这施舍的语气来管我。”
栖云闭上了眼,简单的动作,却让莱西读出了难言的慈悲气。像他不忍见偶娘泥足深陷,故而才关眼闭耳,不去看她正经受的痛苦。
同时,曾执剑的右手划出小圈。在偶娘脚下,一道金色的大圆也同步画就。
栖云弹指灭了抽丝香的火,借一点火星燃了张符,结起手印:
“既然教化无功,就先去心魔阵里走一回吧。”
地面向下塌陷。
再往后的事,侣郎也不给播了。
莱西木木地站着,发呆,说不清究竟是何想法。
从她受的教育来看,栖云的做法是毋庸置疑的正确:
不应该利用别人,不应该自私自利,不应想着事事都借力于人。
可心里总有道声音在用偶娘的语气,一道道、一条条地反驳她吸收的戒律。
她又见着桥边的姑娘了。
是什么事来着?
莱西这半日接受的新事物太多,几乎分不出心神去思考那时发生了什么。
这会儿有了空暇,记忆就流水似的放了起来。
那是穿越发生前的一周。
她“自作主张”提交了转专业申请。从“适合小姑娘”的专业,换到了就业前景怎么看都很有限的工程类。
莱西清楚父母不会答应。
她先斩后奏,从头到尾都没和他们打过招呼。
乖了十几二十年,第一次“叛逆”就做了这样的大事,她免不了心虚,但又觉得她想做的事、做了也是她自己负责,不必太过谴责自己。
她想好了该怎样和父母解释,但电话拨出去以后,对话就不由她掌控了。
“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和我们商量?”
“你懂不懂什么是孝顺?”
“父母对你来说都成摆设了是吗莱西?”
之后他们给学校写信,要求学校撤销莱西的转专业申请,最好能再给她开具一次处分。
他们用“道德”、“伦理”画出了一个小池塘。
莱西这尾小鱼养在里头,但凡敢跳——甚或只有蹦出去的想法——都要遭受万人谴责。
这么多年来,别人说的都是“爸妈不会害你”。面对指责和攻击,都说她是为人子女,容忍和顺从才是美德。
然而偶娘没有容忍和顺从。
恰恰相反,她竟用那样自然的语气,明明白白地向“受害者”表达:
我乐意。
做法当然不对。
当然不对。
但每次说“某事当然不对”,后面通常会跟一个转折,陈述一部分肯定。说得更确切些,应将前头这“当然不对”视作引子。通常仅仅是为了陈述某部分的正确,说话者才用这半句引言当前锋。
究竟哪部分对,莱西也说不清楚。
她本可以琢磨明白,捏着情绪的小尾巴将它连根拔起、看清它的本来面目,可三个护城大妖等不了了。
见她迟迟不说话,最后那个妖怪慢吞吞地开口:
“你不想听听我和仙君的故事吗?”
海颙白他:“你不过是个一直盘在天澜山脉下的土堆,和他能有什么故事?”
侣郎也笑着奚落:“无非是仙君开墓寻人咯。”
可怜的墓土涨红了脸:“你们别不信!当年我可亲见仙君起过棺材板的。两次,整整两次!一回是在下三千,一回是在上古战场上。”
“仙君可不会做那腌臜事儿,你还是指望这小妞想个新要求吧。”海颙抱臂,打着呵欠催莱西说话,“快点,第三个要求。”
莱西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将对师姐说过的要求,又对海颙说了一遍:
“我要栖云。”
说完,她脸颊先沸腾,热得好似皮囊两秒内就会变作蒸汽。
她偷偷等着其他人的反应。
海颙很平静:“我们不是许愿池。提点现实的要求。”
莱西见他没流露出异样,也稍微有了些胡说八道的勇气:“那我要你帮我搞到栖云。”
侣郎翻个白眼,拽她到身边教训:“你当仙君是物品么?想‘搞’就能搞来?”
墓土附和:“说话注意些,这是天澜宗的地界。人说话,草在听。”
“我是小人物,他哪有空管我?”莱西越说越顺,“我就要他。”
海颙皮笑肉不笑:“小妹妹,这是过关检验。你要是不能在半刻内想到第三个要求,就别想进入天澜宗的地界了。”
侣郎帮腔:“别的守城大妖,可不像我们哥儿仨这么好说话。”
一唱一和的,差点把莱西带进去。
幸好她记得海颙的两片鳞是怎么没的。
见过这二人的记忆,莱西不由也多了个心眼。
侣郎虽说没展示恶劣事迹,但海颙可是实打实的坏种。能跟海颙混到一起称兄道弟的,不见得是清清白白的出水芙蓉。
再想到之前那些风中絮语和这三人急催的“要求”,莱西愈发认定其中有古怪:
“我要刚才那个咒语失效。”
海颙的“好”说到一半时,三妖面上的笑都凝固了。
“——你说什么?”
人鱼拔高声音,嗓音尖得像坐在炭火上烤的开水壶,叫得人焦躁。
“我的要求。”莱西耸肩。
这个要求应该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了。
“你懂什么?黄毛丫头,你——”海颙骂骂咧咧的,被墓土拉走。
拉过去前还听他叫唤:“别碰我!你个呆脑壳,听不出这小妞把咱仨都耍了?!”
余下个侣郎和莱西对视。
半晌,侣郎慢慢笑道:“我原不想用这法子的。”
只见他从斗笠下取出一颗貌美至极的头颅,发丝末端,拴着一把生锈的匕首。
他一手握柄,一手托起那颗脑袋,用近乎哄睡的轻柔语气问:
“妹妹,好妹妹,告诉我,这个女人该不该杀?”
“杀……”
“哥哥也这么觉得,”侣郎笑眯眯的松开托头的手,脑袋直线下坠,沉沉的,拽得匕首也向下抖,“这个女人有超脱天道的力量,取了它,我们就能恢复自由,哥哥就能复活你了。”
脑袋下沉时,发丝儿都向上提起,莱西得以看清其上的五官:
柳叶儿眉,圆杏眼。不正是失踪的偶娘吗?!
此时那张面皮被匕首带着向上扯,秀丽五官变得狰狞可怖,侣郎动作大些,就听下方传来裂帛似的声响。
莱西胃里翻江倒海,话说不出,气也出不顺畅。
“你见过她了?”侣郎打皮球似的拍拍偶娘头顶,“我的好妹妹,若不是她一意孤行,要去引诱栖云仙君,我们兄妹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用她的魂刀了结知情人,来弥补她犯下的错误,听起来真是很有命定美感的方案。”
偶娘的脸皮因他的动作愈发向上扯,嘴角咧开一个可怖的弧度,笑容提升及颧骨,下颌处的裂帛声愈发清晰:
“杀……”
风摇草叶的响动骤然清晰。“沙沙”声辨不出具体的方向,只觉四面八方都有此声,仿若万千小蛇正快速朝此处游来。
阳光过于刺眼,明亮得暗淡,天空的蓝里掺上浑浊的灰色。经年不洗的天空兜满灰尘,沉沉地俯身,下压、下压,紧贴着莱西的头顶,又压迫过她的胸腔,逼近了偶娘的发根。
偶娘的笑更加灿烂。
那上面蒙了雾面的惨白,皮肤像是用毛玻璃做成的。分明离得近,但因直视太久,反而觉得越来越不清晰。不仅如此,她脸上的每个部分仿若都有了生命,那抹笑也破碎而后拼接起来,扭曲的波纹继续蜿蜒向上、向上。
颧骨、太阳穴、然后……
戛然而止的瞬间,莱西的毛孔悉数尖叫起来。
最后半秒,她看见了皮肤的开裂,一个血红的肉球挂着笑、凝视着她滚落下来。大地开裂,那笑脸在下坠时始终面向着她,仿佛她与肉球一起,正高速奔向地心。
惊魂未定中,莱西听见一道男声淡淡地吩咐:
“扶她坐下。”
而后,一只小手拉起她的胳膊,将她安放在了凭空变出的岩石上:“仙君,她会不会出事?”
小童眨眼,瞧瞧莱西,又看了看正努力和海颙撇清关系的侣郎和墓土。
镇妖时,仙君就对守城众妖下过咒令,严禁它们对行人出手。
这三妖不知为何盯上了这小姑娘,让她与他们缔结磨蚁咒,用三个要求换她的神魂。
眼看阴招使不成,又想出个馊主意,要海颙恐吓她,逼她说出“放过我”或是“停下”之类的要求。
要把人吓到这个份儿上,海颙的秘境怎么都不会是美好的。
小童怕莱西落个病症,让旁人知晓,会连累宗门与仙君受人指摘。
栖云却道:“吓吓她也好。不应探问的事,就不该好奇。”
小童隐约自他这话中听出了些许不满,可他道行不深,没能听到莱西提的前两个要求,故而也猜不出栖云为何会动怒。
小童闭了嘴,心思活络了几息,想到仙君对莱西的态度,还是偷偷将好奇掐灭了,等在旁边。
到栖云发落过三妖,莱西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了些。
小童试她的体温,依然冰凉,但血液终于又苏醒过来,开始缓慢地流动,向来不一会儿就会发起热了:
“应当没有大碍。”
“嗯。”
栖云说着,并起剑指点向莱西眉心,不等她完全醒过神,就沉声斥了句:“不知深浅。”
小童心里直起嘀咕:
说是让她吃个教训,结果又为她荡清灵台。
仙君的心思,可比妖怪的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