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飒飒的晚风吹得人骨头缝都咯吱成响。放在话本里,通常都是要出大事的征兆。
偶娘默数几个数,备上点好的香让雾妖拿了,“啪嗒”一下摔倒在地。女儿家隐约的呜咽如一缕细溜溜的烟,朝万妖会悠悠荡荡地飘去。
集会人声鼎沸,都玩在兴头上,没人会注意到这么点大的声音。即便有,也无人会多事,为个不清不楚的求饶声跑出去行侠仗义。
大家都是妖。
谁晓得在外头哭的,是受了欺负,还是想要欺负人的呢?
偶娘吃定了这点,一会子哭,一会子哀求。说的话来来去去就那几句:
“求你放了我吧……”
她不怕栖云看出破绽。
因她与兄长共用丹田和半副经脉,二人都无法修行,顶多算“怪”,当不得“妖”。
小怪被小妖欺辱是妖族之间司空见惯的事,栖云不可能想到是偶娘支使了这帮小妖,更不会想到偶娘打一开始就是奔着他来的。
二人循环着演了几次开头,栖云终于出场。
偶娘连忙对雾妖使眼色:
重头戏来了。
雾妖会意,也使出全力配合。
它个头不高,气势不如高个儿的足。便由雾气一拔,在背后增出个高近两米的黑色幻影,臃肿壮硕。
偶娘惊恐地伏卧在它脚边,成小小一粒,斗篷和松散的衣裙淌成一滩艳色的水儿,衬得这粒小人儿愈发像无根浮萍。
足够美。
可美也是有代价的。
莱西能感觉到侣郎在争抢对胳膊的控制权:
他想撑着地面爬起来点儿,可偶娘那里也占着手用,他抢不来。虽有斗笠遮挡,但随着偶娘“惊恐后退”,斗笠微斜,他的脸磕到地面上,又被夹在人和泥土中间,拖行出深浅不一的小沟。
“偶娘!”侣郎忍不住,小声叫了妹妹的名字。
闻声,栖云的目光向他们这里投来。
眼看计划要败露,雾妖忙仿着侣郎的声口抢过话头:
“你不若从了我,哪怕我不是名镇一方的大妖,可你跟我,总好过守着你那个没活头的死鬼哥。”
偶娘梨花带雨:“你休想!”
“答不答应,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雾妖桀桀怪笑,幻影吹气儿似的肿起,在他背后立成一高可通天的巨兽。
一呼,一吸,都伴随着老旧风箱工作时粗重又威严的喘/息。风声簌簌颤抖,草叶儿也贴伏在地,仿佛为其威势震慑,不敢昂首直视。
雾妖迈步向前。
一步就震得地动山摇,路过的几个小妖都吓出哨子似的尖叫,拼命摆动腿儿向雾气尽头划去,却又被它提起,怪笑着丢入口中。
咔嚓。
咔嚓。
令人胆寒的咀嚼声回荡在夜空,雾妖低垂下头,幻影的大鼻子几乎紧贴在偶娘脸上:
“现在,考虑清楚了吗?”
话音落时,两个鼻孔中各吐出一串长长的白气。偶娘似是不堪忍受其中的腥臭,别开了脸,垂头黯然低泣。
借这个角度,偶娘偷偷观察着栖云。
他在一旁拭剑,看着要来帮忙,可剑擦干净了,竟收回鞘去,眼看就要走。
——是不是男人了!
偶娘恨得直咬牙。
好歹她也提醒过栖云,对他多少是有恩,怎能对恩人见死不救?便是没这点恩情,他正派道君也该对弱女子拔刀相助的!
偶娘打了个手势。
雾妖会意,分出缕雾气绕住栖云:
“哈,这里还有只小虫子。——你不是最仁厚吗?偶娘,若是这人因你而死,你日后这心魔可该如何消解?啧啧,哥哥想想就心疼呢。”
“用不着你假好心!”偶娘朝栖云叫道,“兄弟快走!”
“兄弟?他不是妖,你也不是,哪里来的兄弟。”雾妖猖狂大笑,浓浓白气如人臂般放肆挥舞,“你若应了我,这鲜美可口的小道君,我也能分你块儿肉尝尝。”
“你、你……!”偶娘气急失语,“你放过他,大不了,我跟你走就是了!”
雾妖抖抖栖云,像是催他说词儿:
快啊,快说“不能让姑娘舍身相救啊”,快点拔剑为偶娘出头啊。
栖云被晃了半天,方懒洋洋地撩起眼帘:
“多谢姑娘。”
偶娘和雾妖都傻了。
旋即一人一妖都反应过来,知他一开始就没信这出蹩脚的戏。
“兄弟,你……”偶娘心存了侥幸,仍楚楚可怜地唤他。
雾妖彷徨半刻,朗笑道:“你以为会有英雄救美吗?瞧瞧,小美人儿,真正体贴你的,也就哥哥一个。你还是从了我吧。只要你点头,我就帮你把这没心肝的混账剁了下酒。”
同一时间,雾做的肢体大肆招摇,扬起呼啸狂风,咆哮着卷过山林。万妖会的灯,仿佛都因此暗了一瞬。
黯淡平野星月无光,死气沉沉的暮色压在寂静之上,呼吸都吐不舒畅。
雾妖又大喝一声,背后虚影再扩大了三倍,相比之前也愈见狰狞。半凝实的面目凶神恶煞,形成尖锐的压迫感,如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把住人的胸腔,加大力道、渐渐收紧,把人推到窒息的边缘。
噗。
轻轻一响。
雾妖失了踪影。
巨大的雾团飘飘袅袅地散开,如以地为香炉,上头的人则是一线线香束。
偶娘这一束香茫然地燃了半晌,左右看看,才醒过味:
“你抓了它?!”
轻描淡写的、甚至连一点预演都没有的胜利里,升腾起一股朴实无华的碾压性的杀气:
“我现在能走了吗?”
栖云顿了顿,饶有深意地咀嚼着妖族间的称呼:“——姐妹?”
所有正道修士都是这样吗?
收妖,就如同随手捏碎一个泡泡。
没有华丽的剑招,没有过多的言语。呼吸间,就能悄无声息地了结一场战斗。
拂袖招手,便将妖怪拢去、擒住。任它折腾出再多花招,也得雌伏于浩荡灵气的压制之下。
偶娘额角滚下一颗冷汗:“它在哪儿?”
她问,并非全为关心雾妖下落,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拖延时间。
——西北燃的抽丝香量小,至少要拖一刻钟,方能起效。
栖云以洁尘咒净手:“我不杀它。”
说完就要走。
情急之下,偶娘抢步上前要拉他。
跑到离他一步之遥时,她伸出的手被无形气场拂开。力度很轻,好似在应付跳脱调皮的顽童。
她顺势垂手,摔在他脚边:
“道君,我出此下策,只是想求你帮我。”
“解决这个?”栖云伸出一指,无形的气戳了两下侣郎的脑袋。
偶娘知她遮掩不过去,哭哭啼啼的,编了好一通故事。
算上演戏的时长,青红花也差不多该生效了。她蓦然换了凄惨腔调,以平静的胜利者口吻宣告:
“现在,是解决你。”
栖云冷眼睨她,看了半秒,似觉得无趣,举步便要走。
谁料抽丝香引动着青红花,推他踉跄一步,险些摔在香烛旁。
偶娘提起裙摆,探出绣鞋尖尖,踢偏了烛火:
“道君可得当心,这么漂亮的脸要是毁了,可是一大憾事。”
栖云微阖双目,晃动的灯火沿着他脸部的线条跳珠般流淌:
“人不可以无耻。”
他的反应太平淡。一时间,莱西也生出了在渎神的羞愧感。
心虚,愧疚。她下意识想缩成一团,好逃避接下来需要面对的责任。
然而偶娘没躲。
栖云的话,刺痛了偶娘的神经。
她与侣郎从小就被族人视作异类,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旁人斥责他们上街是吓人,招摇过市是“不知廉耻”。
偶娘的情绪一瞬间激动起来:
“无耻又如何?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晓得教人忍气吞声、安分守己,但自个儿又有几个做到的?所谓礼义廉耻,不过是你们驯服我们这些可怜人的刑具,没用在人身上,却用在人心里!就非要可怜人退下内省,谴责自己不能事事让道爷满意,想到五内俱焚直至生无可恋才好!什么晦气的狗绳,我才不拴它!”
莱西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这番话。
她瞟栖云的神色,也不知是想从他那得出羞愧的认可还是严正驳斥,只是希求第三个人可以再给出个结果。
她和偶娘一起等栖云回答。
栖云却没先说话。
等偶娘平静了,他方才叹气,缓声说:
“利己也不宜损人。你有难处,找人正经帮忙就是。何必设计旁人?何况此事也有旧例可循,自行解决也并非难事。”
莱西得到了回答,想法却没坚定,反而更加摇摆。
直到偶娘再次开口,将她拉出了胡思乱想的深渊:
“道爷见识过的世界,我们这些终年生在荒野的小民哪里有本事得见?即便知晓有别的方法,我也该放着便宜省事的法子不用,去换个自强不息的美名?
“自强独立果真如此重要,那干脆休莫讲究世家渊源和宗门根底,将这根系一把火都烧了去,把十方域都打成盘散沙,道爷敢么?
“道爷尝了凭风借力的好处,怕我们这些庸碌之辈也痴心妄想要分你的羹汤,极力鼓吹自立自强,无非是为了护住你那一口狗食。
“你若也对那些蒙父辈荫蔽的道爷教诲过同样的话,又将他们修为废去法器夺走,那我服你。可倘使你不过在他们抛头露面时只皱一皱眉就算表达过不满,又在我面前充什么虚伪声气!”
偶娘冷笑着摘掉斗笠,旋转半圈,将侣郎的脸对栖云展示了:
“我偏就要损你利我,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