侣郎让海颙协助,让她从侣郎的视角又体验了一把。
记忆加载完成,莱西就被吓了一跳。
——一道婉转女声紧贴她后脑勺响起:
“那可是丹霞宗宗主栖云道君?”
她费劲地读取了侣郎记忆中与此有关的解释:
侣郎与偶娘兄妹同体,二首共用一身,出生到而今,都共用着手脚和经脉。
莱西不着调地想:这要是走夜路,冷不丁的有人叫一嗓子,还真不知该不该答应。
紧接着她又想:方才侣郎背后似乎并无偶娘,莫非这是栖云做的?
看他在海颙那儿慈悲为怀的模样,不像会下此狠手。中间又有何变故,揣摩再多也无从得知。
她先收起猜测,听侣郎和妹妹说话:
“可不是?妹妹眼神可真毒。”
他所见的方向有个繁华市集,正演着感恩天育众妖的仪式。大小妖修皆聚于此,待游行结束了,再换些吃食玩物,认识二三好友,喝到熏熏然方才散去。
栖云着橙红色剑领法衣,与众妖站在一处。前不久,上任宗主自废修为,将宗主之位点名传给师侄裴开霁。同时,亲为他取号“栖云”。
上任宗主年富力强,好端端的,做什么自毁前程。
丹霞宗对外声称,是宗主觉飞升无望,想入红尘一游。但辟谣出来,反而越显得谣言可信了。
传来传去,有人开始解读“栖云”二字,说是上任宗主期待他能从云端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都恨他到这个地步,其为人之阴险残暴,可想而知。
因而众妖见了他,都心照不宣地让出半步。拥挤热闹的队列里空出个小圈,栖云就显得愈发鹤立鸡群。
看表情,他也不在意。要让莱西理解,她甚至觉着他脸上挂了分不易见的喜色。
因为什么?
他对面的舞台上,两个小妖分别举黑白气团舞动,在庄肃威严的鼓乐下,模拟着天地混沌未分的蒙昧场景。
这显然不好笑。
莱西猜不出,就不猜了。
听偶娘与侣郎商议:“前些时日我读到本残页,说若能得至纯精血滋养,你我二人这症状便自然能解。哥哥不如助我拿他元阳,等你我分开,何愁找不到猎物?”
侣郎:“妹妹言之有理,可人妖究竟殊途,我们又是这般模样。想让他心甘情愿,恐怕困难。”
偶娘劝:“哥哥不必担忧。他又不敢明目张胆用神识查探,我戴个斗篷,保管没有问题。”
用神识扫视他人极不礼貌。更何况于栖云而言,是在其他势力的地盘。贸然窥视不仅无礼,还有向妖族挑衅之嫌。
哪怕是新就任的疯子魔尊,也不好干这种蠢事。
侣郎权且信她。戴着斗篷,又不免想到若真到了取元阳那一步该怎么办。
要他脸朝下压一晚上不成?
莱西读到了他脑中的荒唐画面,一面觉得尴尬,一面又乐得嘎嘎直笑。
等她笑够了,斗篷也垂了下来。
虽有帘子遮挡,但莱西眼前并非雾蒙蒙的黑。
偶娘和侣郎早年得过一对儿镜状的宝贝,炼化了,各持其一。起心动念,就能共享对方此时的视野。再加个分享了侣郎五感的莱西,多少有点嵌套函数的意思。
从“嵌套”读来的偶娘视角里,能看出偶娘正占着唯一那对儿胳膊磨草药,一旁放着半成品的点心。
莱西才笑过不久,明明都笑得没了气力,这会儿却又想乐。
她一尴尬就忍不住要笑。场合越是该严肃,她就越是容易笑出声。
此时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觉得紧张。
兴许是栖云的美貌给她带来了太强的压迫感,又或许是因她也是个好面子的虚伪小人。哪怕只对栖云存了半分欣赏的心思,都觉得这念头有违父母灌输的独立自强价值观,是可鄙可耻的事情。
见栖云是合她愿的,可因此事如愿,反而让她先行审判起自己:
喜欢好看的人是肤浅,喜欢好看的异性是轻浮。正确的价值观是抛开外在,去理解、欣赏一个人的内里,不应停留在浅薄的表象上。
她不免又开始为自己同意侣郎的提议找起解释:
她只是想看看栖云的剑法,想成为比他更加出色的剑修……
莱西面前浮现出一张脸。
穿越之前,她正在郊外一条允许野泳的河段准备跳水。
水面离她很近,清清楚楚地照出了她外表的每一个细节:
红黑相间的格子衬衫,洗到布料柔软的牛仔裤,脏兮兮的运动鞋。
着装是朴素,可水里的人眉眼间压抑住了年轻人跳脱的张扬。非但没能显出沉稳踏实的学者气,反而隐隐透出上不得台面的怯懦和不安。
客观来看,她的外表无疑明艳而美丽。但她深怕旁人以为她是只会搔首弄姿的蠢货,故意要收敛起锋利的五官走向,改为以无害的、宠物讨好主人般的目光看向其他人。
莱西的心一瞬间涨满了酸涩。
她觉得水里的姑娘可怜,也觉得一直被她压抑封存的那个姑娘可怜。
爱看怎么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就是喜欢看帅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她打定主意,等会儿要借偶娘的眼,光明正大、不加掩饰地欣赏栖云。可等偶娘做好点心、提着篮子向栖云走去时,她又在巨大的惯性下退缩了。
莱西的目光向外游离,但依然能将偶娘眼前的世界看得一清二楚。
侣郎所见的栖云,和海顒遇到的相比更见沉稳。轮廓虽没太大变化,整个人却愈发定得住。仿佛从轴心生了把剑骨,下达九幽、上抵丹霄,贯通天地。
她先前没读错。栖云此时确是欢喜的。
台上的演出已散了,周遭众妖人人都欢喜得明白大胆,栖云裹在欢乐的浪潮里,嘴角也勾了抹浅淡的笑。
见他不似传闻那般凶恶,偶娘缓步上前,提起食盒:“兄弟,新做的点心,尝一口吧。用了时令花果,很助修行的。”
栖云摇头,要往前头的摊子去。
偶娘循他的视线找到那个小摊,见摊上买的是些精巧摆件,猜他要送礼,又追两步过去:
“点心用了独门秘方,整个上三千都找不到与它相似的。兄弟若是尝了喜欢,也可用绸缎包起来。就是送人,也拿得出手的。”
栖云停了步子,无奈地对偶娘笑:“抱歉道友,我要去朋友婚宴观礼,不方便送人点心。”
“尝一块儿吧。”偶娘固执地把点心递给他。
栖云再三推拒不成,只好接了,本想拢进袖里带走,偶娘却拦着不让:
“兄弟,尝一下吧,好吃就买两块走。我家哥哥生了急病,在家等药钱。再凑一点,我再凑一点灵石就能为他寻到好的医修诊治了。”
若有似无的轻叹飘入莱西耳里。
栖云取了储物袋:“点心都卖我吧。”
偶娘缩回食盒扭身躲他:“不行,哥哥说了,不能做昧良心的生意。”
栖云本不想吃她的,可她一来话说得情真意切,二来妖族也不会在如此盛会上耍阴谋诡计。他叹了一声,草草吃下,又找偶娘买。
偶娘这才给了,附带着提醒道:
“最近这地儿不大太平,也就是今日万妖集会,才看着平安。兄弟要走的话,可得避过东南的树林,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栖云谢过她的好意,转身去其它摊子买东西。
偶娘在原地站了会儿,方才慢慢地走开了。
到无人处,偶娘掀开斗篷,与侣郎商议:“哥哥,你瞧他会不会听我的?”
侣郎沉吟道:“看着是个好说话的,不像外人传得那般丧心病狂,应当会信你的话吧。可也说不准。他们这种人自诩正道君子,难说不会特去那边寻妖来杀。”
“哥哥言之有理,”偶娘说,“我方才在那点心里加了青红花,遇抽丝香则变迷药。不妨在东南点了香,再到西北去等着。”
万妖会只两个口,不走东南,就要经过西北。
御风离开当然也行得通,但和动神识一样,都是惹眼,寻常人不会这么给自己找麻烦。
“他若直奔东南呢?”
侣郎没太反应过来。
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比妹妹迟钝,说话做事,都不如妹妹清爽。
偶娘好脾气地答:“有个小雾妖在此培植了不少小妖,碰巧又欠我们情。找她说说,多拉几个小妖来演出戏,不愁栖云不上套。”
侣郎皱眉:“你干脆在各处都点香就好,何必这么麻烦?”
偶娘笑:“倘使能让丹霞宗宗主沉沦,你我何愁修行无路?便试试吧,麻烦是麻烦些,可若成了,这机缘也是三辈子都求不来的。”
侣郎因而答应了,任她去安排。
不多时,何处燃香、几妖在何处守着,都安排停当。偶娘从栖云的储物袋中抽了部分灵石出来,算作答谢,许诺事成之后还会给更多谢礼。
袅绕的雾渐渐吞没了夜。
万妖会热闹到了顶点,不一会儿,就会盛极而衰,慢慢变得冷清起来。
虽说万妖会严禁妖族内斗,但走出几步,就出了它能监理到的地盘。走得晚了遇上点意外,都无处说理。
栖云买足了礼,想挑此时离开。
“哥哥,我们猜对了。”
——栖云不想多事。
偶娘笑眯眯的叫来那小雾妖,盖上斗篷,扯松了衣裳,候在了西北口的必经之路上。
鬼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