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西一头雾水:“我提要求做什么?不是你们盘问我吗?”
墓土慢吞吞地反驳:“盘问,不要多话。”
越不让问,莱西越是好奇。
她眨了眨眼:“必须提三个?”
“三个,不能多,也不能少。”侣郎刻意停顿,方才继续说后半句,“且必须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莱西拿听来的片段试他:“我真心地希望你们获得自由。”
侣郎笑了两声:“很甜美的祝愿,谢谢你。但这不能算你的要求。”
莱西:“世界和平。”
侣郎:“具体的、只与一人有关的要求。”
莱西:“我即刻成为上三千的战力天花板。”
侣郎废了些功夫理解何为“战力天花板”,听莱西说是“战无不胜的仙君”,表情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了:
“具体、可行、切实际的,才能算是要求。”
海颙态度好些:“说说你想做什么?”
莱西想许久,勉强抛出个问题:“栖云仙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海颙嘴边挂的笑扩大了些:“好要求。我来告诉你。”
海颙说的“告诉”,其实算不得“告诉”。毕竟他用的法子不是说,口字旁就不能成立。口字旁立不住,自然没了“告”,就更没了“诉”。
他给莱西的回答,是一片正在呼吸的波涛。
莱西反应了会,才想明白他大概是用了法子,让她亲临他与栖云见面的场景。
天高云淡。万顷碧波如尾小鱼般闲适地游荡。
她趴在礁石背面。
正午的日头晒得石面滚热,烫得人头脑发昏。此刻她就是当时的海颙。分明是水里的家伙,却成瘾似的躺在石面儿上炙烤。
要真是爱暖和就算了,他偏又怕,怕当真叫太阳晒成鱼干,因而只敢靠在背面,夺一点石头的暖来。
莱西心说她这还挺忙。
先是跳水——这遭可以略过先不谈——那便先是穿越,没坐稳当就赶上灵舟,一路颠簸着往天澜宗来。下了车,又被个守城大妖拉到了海边的梦境里。
想到要见栖云,她多少是怵的。
哪怕心里再确定要争口气搞定他,终究不以为这是好事,因而莱西的心比海颙的身体更往水里浸些。
她的心在噗噗跳,活像窝了只兔子。越跳越急,越跳越急,将踏破胸口时,岸边来了道颀长的身影。
莱西旋身,背对他,却又撇过脸悄悄地看。
第一眼,她就知晓师姐为何说她的目标会引人发笑了。
岸边的青年绮艳而端庄,如万年的精怪精出佛性。海面折出金灿灿银亮亮的光镀在他身上,他就白得坦荡,坦荡出了股非凡的慈悲意味。
眉眼口鼻耳,无一处不笼罩在寂静的梵唱下。
要说乌月酬是骈丽精细的赋,栖云就是一本精心选编成的集子,记了狂放也记婉约,收了恬淡也收勇武,写了浪漫也写平实。
各家的点都捻来点,以青年挺括的侠气为中心,在里头填填补补,做成个口感滋味都很丰富的大馅儿。临了再以光阴为皮,将种种馅料抟起,下到红尘里蒸煮。又沥去涩、糙和诸多矫饰,余下这么把风雅又踏实的血肉骨皮。
莱西的心更往深处浸了,海颙的身子却又往外脱,躯壳和魂魄简直要切分开来。
她被动地追随着海妖的视角看他。
岸上那青年穿着红衣,披裹一身烟霞,正细细地擦一柄瘦伶伶的剑。
海颙的躯体入水,拢过莱西的魂,牵引着她往岸边游去。
青年应是不知。依然站得像把衡量人心公道的铁尺,半垂眼,打理那把寒光四溢的剑。
近了。
更近了。
莱西的思绪尚未歇够,就猛然越出水面。张大了狰狞的口,去咬青年颈项。
——原来海颙这么大。
莱西走个神,就觉牙间撞到一样硬物。“呛啷”的声响在她颅骨的窍隙内回撞个不停,撞得她晕。
额上又是一痛。
落地时,莱西方见青年慢条斯理地收手,又擦曾横在海颙口中的剑。
莱西又不着调地想:剑是好剑。
海颙这么一口咬下去,再硬的头骨都得碎成米粉。可那剑上呢?连个牙印儿都没留。可见铸剑的材料是相当好的。
“啪”。
那相当好的剑轻悄悄插进沙地。一进,却是干脆只留了剑柄在外头。
莱西抬头看他。
青年如神悲悯众生般,赐了她淡漠的一眼。这眼神里不见得有多关切他的子民,可信徒素来善于替神辩解:
广博的爱聚拢才能成爱。当大爱施及个人时,自然淡如白水。
一眼过后,他伸出近莱西的手,覆上一团虚无的气。
莱西先是瞧见,而后听见“咯吱咯吱”的响,末了,才与海颙共享了挖心般的剧痛。
“海族有三片护心鳞,鳞片取尽,就该死了。”
青年说话时没有正眼瞧她。流光溢彩的鳞片在他掌下滴溜溜地转,像个被拉进学校、又在门口哭喊着寻家长的孩子。
鳞的光亮太盛。
疼痛的峰值过去,莱西目光一点点聚焦,方认出他取了两片。
她听见海颙恨声道:
“你取我护心鳞,不如干脆杀了我!”
青年手心一攥,鳞片就没入虚无。以心头血养着的鳞片断了与主体的联系,又是一阵钻骨挖肉的痛。
大颗汗珠滚进沙里,变沙为土,浇出片阴凉的浅棕色。
恍惚间,她听栖云答:“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杀你。”
缥缈清淡的声音又说:
“但我想请王子殿下帮个忙——方便时,引我去青川域看看。”
海颙抢这话尾巴,恶声恶气地答:“不方便,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栖云屈指弹了下剑柄,长剑嗡嗡地响。
剑鸣与海颙的声儿大抵互斥。剑叫了,海颙就没了言语。等剑安静,他才说:
“……就是不方便,我也有空的。”
语气乖得很,脸也变得好丝滑。
莱西藏在海颙的身体里偷偷嘲笑。但因她拿不到身体的掌控权,又不能切实笑出来。像是闷热的夏天出不透汗似的,颇有隔靴搔痒之感。
借海颙查看伤情时,她仔仔细细跟着检查一番。
只见脐下三片大鳞短去其二,留中间那片瑟瑟摇晃着,以肚兜的形式艰难守护着海妖脆弱的生命。
更好笑了。
莱西很难想象她出去之后该怎么面对海颙。更困难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做到不去探究他那片一枝独秀的鳞。
礼貌是克制。
莱西克制地在海颙入水时,没去瞟那片鳞是如何扑簌簌地在水波中发抖的。
海颙倒是自己看了。
只一眼,他的愤恨和屈辱便填塞了莱西的神经:
“你第一回来青川域?”
他心里清楚,这么熟悉青川域海族的人,不可能从未到过这里。
青年却说:“嗯。”
海颙又觑那片独生鳞,默了片刻:“你对青川域倒是熟悉。”
“毕竟是风水宝地。”青年不咸不淡地抬了这片海域一句,看样子再无说话的意愿。
海颙偏拉着他聊:“你是丹霞宗弟子?”
“嗯。”
海颙:“丹霞宗到青川域可不近。”
青年语气平淡地接了一句:“风物也不大相同。”
他望的是不远处、海底热闹的市集。
“噢,你说南浦会啊。想去看看?”海颙小心发问。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引栖云降到海底,尾巴化为双腿,踩入柔软的白沙。
——海颙要面子,怕人瞧见他丢了两片护心鳞。
宁可歪歪扭扭地走,也不想让人瞧他的笑话。
栖云是不会笑他的。
他的剑留在了岸上的沙滩里,独自一人,孤竹般慢慢地负手跟着,只当没注意到海颙的变化,续着方才的话题无波无澜地继续聊:
“南浦会是?”
海颙悄悄松了口气,走在前头,手脚稍微协调了点儿:
“海族易物的地方。从前十方域的凡人送别时爱往水中丢珍宝,他们以为扔过东西,之后就还能回到这里。
“这些东西叫海族捡去,攒得多了,就拿来互相换着把玩。至于事物的价值,自然与你们十方域的衡量标准不同。”
栖云冷不丁地问:“在青川域,天脊价值几何?”
“天脊?”海颙一头雾水,“没听说过,许是名字不同吧。你是来寻这东西的?”
栖云没了话。海颙再逗着他说,他也只是拿气音敷衍。
海颙便载着莱西,悄无声息放慢了步子,从走在栖云前,变为二人并行,又渐渐落在后面。
他滞后栖云三步时,青年忽而头也不回地问:
“据说青川域的海族尤好杀戮。”
海颙干笑:“哪里来的闲话,没根没由的,哪里足信。”
“有理。”
栖云嘴上赞同,手却又亮出海颙脱下的两枚鳞片。
巴掌大的鱼鳞滞重地划开海水,叫阻力推着,也不如在陆地上见光彩。
这是警告的意思。
海颙忙说:“青川域有青川域的规矩。在人手下折过一次,往后就再不能去寻这人的麻烦。”
不知栖云信不信,莱西是不信的。
她借了海颙的身子,能听见这条大鱼的血液在兴奋地鼓动。说话时,口水在嘴里垂连,从外头看来,简直是成了盘丝洞。
这“规矩”多是编的。
海颙自己都不信。
越是不信,他越是解释,生怕栖云也不信:
“我是青川域小王子,这种关乎一方颜面的事情,我哪里会乱说。”
栖云丢来个清淡的笑音,覆手将那两条鳊鱼似的鳞片收了,径直往南浦会去。
南浦会霸了一溜儿平坦谷地。两山将会场挤在中间,像捧着柠檬在挤。力气用足了,就挤出酸香清爽的海底市集。
海族都生的一个样子。只是有人偏重速度,有人偏爱美观。各遵循各的审美将外表改了,看得不大像一家人。
“听说十方域的人,都叫我们妖兽。”
说这句话时,海颙嘴里的馋,裹上了两圈恨。
栖云不置可否:“天地初分之时,万物各得其所。”
“可是有选择的余地。”海颙白他一眼,口中的厌恶超出贪婪,催他又加快速度,走到栖云前面。
南浦会他来得熟了。
一粒粒白色的小摊密匝匝挤在一起。摊上货品琳琅满目,少有重复的。摊主守不到生意,也常放了摊子,去别家地盘寻有趣的东西来换。
“都是帮不务正业的在这儿闹着玩。”海颙陪栖云走过一遭,停在出口问,“道君要是想寻宝贝,不妨去海宫瞧瞧。”
栖云抬眼,不语,话在眼神中。
海颙知道他的意思:“正所谓不打不相识,道君是我的朋友,去趟海宫,又算得了什么。”
栖云唇角向上抬了抬:“多谢殿下美意。我有宗门事务在身,今日不便叨扰,可否请殿下帮我寻天脊?”
“青川域并无此物。”海颙眼中滑过一丝贪婪的暗光,“许是海族的叫法与十方域不同,道君还是与我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