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海西公收拢鄯州败兵,稳住阵脚,西陲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弊端便慢慢展现出来。
胡胡善骑射,经常自己领队去抢掠城外的百姓;孤墨、普类等国在攻破鄯城之后,便以守城之名留了下来,都想要占据此城;还有披山、伊奈等国,嘴上说听万兽城调遣,私下里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铜芳玉要攻打凉州,还要给他们一定的钱。
总之诸国一开始就没想着能侵占北周多少城池,他们内心的期待和强盗打劫差不多,要的都是眼前的利益。
倒不是他们所有人都目光短浅,而是太清楚自己的斤两,临时凑齐的联军能走到这里,一靠突袭,二靠贪婪。
往后走,也许能跟着万兽城分一杯羹,也可能会将自己小小的家底全赔进去,然后,同样的贪婪就会变出不一样的结果,刚刚还并肩作战的战友扭头就会一刀子结果自己。
所以,他们出发前就很清楚自己的底线与分寸,并非追着北周啃下多少肉,而是要保护自己不要损失太多。
作为发起人,万兽城显然也不指望他们能做出太大的贡献。
铜芳玉说:“带上他们,只是为了让北周恐惧。”
悬偶子立马恭维道:“北周早已闻师父色变,不然也不会罗织罪名,非说师父刺杀皇帝了。师父带着他们,是让他们沾光。”
铜芳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身边就这么一个徒弟,好赖都自己受着。
师徒俩说话时,旁边还坐着一个戴着白色虎头面具的白发老者。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从他手指敲击桌面的频率来看,显然很不耐烦,他接下来说的话,也印证了他的心情:“城主若是无事,老夫就先回去了。”
悬偶子好似有些怕他,当下就不做声了。
铜芳玉说:“有事请虎王出马。”
白色的老虎,自然就是万兽城的白虎王。他在铜芳玉加入万兽城之前,就已经在这里待了许多年,铜芳玉面对他时,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忐忑,由此可见武功之高深,可这样一个人,在铜芳玉争夺城主时,心甘情愿就认输了,实在叫人迷惑不解。
这件事她旁敲侧击过很多次,白虎王每次都是同样的回答:“与你无关。”
任我为主却与我无关?
这样荒谬的答案让铜芳玉隐隐有个猜测。
她曾将这个猜测问出口,白虎王道:“你觉得是就是。”
铜芳玉觉得是。
因此这么多年,不管那人是成亲,还是入赘,她始终没有动摇过一个信念——他对自己并非无心,只是碍于时局,不得不隐忍罢了。
他为自己筹谋深远,自己又怎可辜负他的期待?
管他河、凉二州如何,鄯州已破,下一个便是金城。只要她一路强杀,便是北周有千军万马又如何?
白虎王似乎感知到她“遇神杀神”的冲动,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老夫不拼命。”
铜芳玉说:“杀鸡焉用牛刀,虎王只需替我掠阵。”
白虎王无可无不可地问:“几时动身?”
铜芳玉说:“黎明之前。”
那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最困乏的时候。
白虎王摇摇头,似乎对这个时间不大满意:“只此一次。”
“虎王觉得有何不妥?”
白虎王从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睡不足。”
说是黎明之前动身,但起身还要早一盏茶的时间。包括铜芳玉在内,万兽城的人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白虎王对隐私极为保护,连住所都是闭门谢客的,非邀请不能靠近。即便如此,万兽城人人都知道白虎王生活精致讲究,并非奢侈,而是……养生,各种药材流水一样地往里送。
悬偶子就曾在私下里偷偷吐槽,说他必是耄耋之龄,才这般惜命。
无论如何,白虎王愿意在寅时之前起床,已是给足了城主的面子。铜芳玉也不好强求他充当先锋,只能亲自带队,杀上金城。
夜半惊鼓声。城墙内外乌漆嘛黑的,谁都不想点个火给对面照明指路,可就这么瞎打,也打得热火朝天。
“啊!”
“哈!”
“去死!”
敌我双方的呼呼喝喝与兵器交接声混合在一起,像是在迎接即将到来的黎明,又像是拖延着长夜,不让它太快离开。
海西公披着大氅上了城头,武馆长和聘请来的“高手”都跟在他身后。原本有十位,去掉战损与临阵脱胎,如今只有四人了。
难得的是,拿了黄金的三位高手还有两位在,不在的一位是战死了。不得不说,他们在收钱干活这方面,还是很有道德的。
海西公一出现,万兽城的攻势就更加猛烈了,就像是油锅烧了半天,终于下了菜。
他感觉到人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己方身边压力倍增:“有人在指挥。”
话音刚落,地上的一杆长矛突然弹起来,朝着海西公的脖子割去。亲卫早知道傀儡道的手段,心中一只防范,见状毫不犹豫地劈刀砍出,将长矛击落在地。
“保护公爷!”
亲信用自己的身体将他挡在身后,然后挥刀一顿乱砍,前面果然多了很多失去了主人的兵器。
“是傀儡道,铜芳玉来了,公爷先回避!”
海西公还想坚持,就看到傅轩从另一边杀过来。来西境几天,傅轩渐渐习惯了战场的气息,睡不着就会上城头溜达,没想到今天就撞到万兽城偷袭。
他看到了海西公,忙道:“请公爷坐镇后方。”
海西公见他在,终于听从建议。
他刚刚转身,就听脚下传来崩塌的声音,随即城墙就慢慢地落了下去,傅轩和亲信一左一右地搀住站立不稳的海西公。然而他们也失去了“立足”之处,随着城墙的塌陷,三人一起跌落下去。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断掉的矛头无声息地挪过来,距离五六尺处,颤巍巍地停住,然后,以荆轲刺秦王般的决绝,朝着海西公的后脖子刺了过去。
它的速度太快,行迹太诡异,傅轩意识到时,已经迟了一步,在失重的情况下,他只能勉强伸手,用手掌去抵,但他内心对于自己能否将矛头挡下来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这一瞬间,内心的惊惧已经改过了对自己手掌被扎穿恐慌。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交击声。
傅轩看到那矛头被顶了出去。他没有看到顶掉他的兵器,只看到海西公被人拎起衣领,往上跃去。
别看发生了这么多事,其实在现实中,他只是跌落的时候抬了一下手,随即就倒在了城墙的废墟里。
万兽城的人冲了过来。
他们人数不多,但大多数都有金刚期的修为,傅轩落地后,一个鲤鱼打挺地站起来,随手抓起一把刀,挡掉了差点收割掉士兵人头的一击,随即扭头去找海西公的下落。
海西公正被亲信护着往里走。
在他们离开的那条路上,站着一个异常挺直的背影。他手里握着一柄银色的枪。月光下的枪,自然不可能闪闪发光,可诡异的,仿佛与天上的明月产生了共鸣,散发着温柔的银光。
在他的面前,悬偶子带着几个万兽城弟子冲破到了防线,朝着海西公的方向冲来。那人银枪一扫,悬偶子等人就被“抛”了出去。
跟在悬偶子身后的铜芳玉皱了皱眉,加速往前冲,在冲到那人面前时,手突然往他的面门拍去。
铜芳玉也是带艺投师,她本身的家传武学也不弱,一手“霹雳云掌”既有雷霆的威力,又虚无缥缈难以寻踪,入了傀儡道之后,她结合傀儡道的心法以及傀儡术,更将“霹雳云掌”与对方的身体想结合。
就在她拍出这一掌时,那人身上的腰带突然散开,勒住对方的右手,阻止他躲闪反击。
可对方神色平静,仿佛一切还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只是松开手指,那柄银枪在空中抡了一圈,铜芳玉心情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修炼傀儡术,当然不会像傅希言这么挑挑拣拣,放着控灵术不用。她对灵魂的修炼虽然不如莫翛然那样精深,能够让自己的灵魂自由穿梭在别人身体躯壳之中,却也对别人的控制十分敏感。
不过,哪怕铜芳玉只有一眨眼时间的恍惚,对对手来说,已经够了。
他挣脱了腰带,就那么敞着衣衫冲了过去,在与银枪交错时,枪自动“送”到了他手中,并且枪头对准了铜芳玉的咽喉。
铜芳玉想用驱物术控制银枪,却不起作用,只能像傅轩一样抬起双手挡在自己的喉咙前,枪头刺入她的手臂。
竟如水丝滑,直接刺穿两只手骨,只差分毫就能刺入喉咙。
铜芳玉的瞳孔已经缩到了最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仅是因为对方的这柄枪,更因为对方碾压式的威压!
武神!
就在这生死一线,白虎王终于出现,提起她的衣领将人一甩。这一甩看似不费力,其实对方的威压大部分都落到了白虎王身上,推延了铜芳玉的死期。
铜芳玉落地之前,终于恢复身体的掌控力,一个懒驴打滚站起来,双手垂放在身体两边。血顺着她洁白的手腕不断流淌下来。
悬偶子带着人冲过来,紧张地喊道:“师父您没事吧?”
铜芳玉好似对手臂的伤口毫无所觉,任凭悬偶子在那里大呼小叫,只是盯着那柄枪的主人,恨声道:“你是谁?”
那人缓缓侧头,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铁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