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希言连连抱拳,一边推让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一边很“不好意思”地催促着店伙计带路。
聚在大堂里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性格与长相一点都不匹配的无耻之人跟着伙计一步步地走在二楼的台阶上。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真正的煞神,以及一只传说是赤鹏的穿裙子怪鸟。
按道理说,如果在别的场合单独遇到,哪怕心里在问候两人一鸟的老祖,明面上他们还是会打声招呼的。可在这里,谁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焉知客栈里卑躬屈膝的店伙计就不是灵教的耳目呢?
鱼熊兼为了出气,煽风点火、借刀杀人,目的虽然达到了,却也彻底触怒了其他人。
让房间这件事不仅损害云老的利益,也为傅希言打开了局面。
所谓众怒难犯,他们若是拧成一股绳,硬是不搭理傅希言,傅希言虽然也可以挑中一个找茬,可效果必然没有现在这么好。
所以傅希言一上楼,其他人就把北山派团团围住。
鱼熊兼立马怂了,小声嘟哝道:“最好的房间,就是云老住的那间嘛。我怎么知道云老……真的让出来了呢?”
这是要反过来怪我怂?云老狞笑道:“你倒是热心,怎么,忘了你师父当初怎么来的南虞,想要当储仙宫的走狗?”
北山派的人纷纷摆手,拼命扯鱼熊兼的衣摆。鱼熊兼见周围一圈凶相,心中害怕,脱口道:“要不,我们一起把房间要回来?”
“好啊!”云老刚想说“那你去吧”,店伙计就匆匆跑下来说新来的客人请他上去。
云老脸色顿时一变,暗道,莫不是自己刚刚这句“好啊”让对方听到了?可他们就不能把话听全了吗?
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时候再描补也是越描越黑,但又不肯轻易放过罪魁祸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那鱼熊兼一眼:“老夫站久了,腿脚有些不利索,你扶老夫上去!”说着,不由分说地拖着人往楼上走。
鱼熊兼被他拉着,跌跌撞撞,腿脚看着更不利索。
两人上楼,到了房间门口。房门正敞着,抬眼就能看到裴元瑾戴着赤龙王,坐在桌边,怡然自得地煮着茶。
鱼熊兼偷偷退后半步,云老暗骂没出息,只好主动开口:“不知二位还有何见教?”
傅希言正在给傅贵贵喂肉干,头也不回地说:“云老的行李还在屋里,我不知道哪些要紧,也不好帮忙……”
话音未落,云老已经一个箭步冲进来,飞快地收起了挂在窗台边一条班半干不湿的犊鼻裈,还有另一边窗台的亵衣。
云老没有徒子徒孙,手头又不富裕,出门在外,不免要亲自洗衣服,晾衣服。这是一件私密的事,也是一件日常的事,所以他刚刚才会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起来。
鱼熊兼看他一把年纪,还要用两条“不利索的”腿脚满屋乱跑,怪心酸的,忍不住走进屋里,杵在那里为他助阵。
云老要不是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怕是已经一口老血吐出来,仰天呐喊:“瓜皮,你死不死啊!”等他手忙脚乱地把衣服一股脑儿塞进包袱里,鱼熊兼已经在傅希言的招呼下,坐在桌边喝起茶来。
傅希言还招呼他:“云老,一起啊。”
云老撩开耳边慌乱落下鬓发,仰头道:“客气了,不必!”
裴元瑾淡然道:“云中碑,七楼帮的三帮主。”
云老停住脚步,语气不善地问:“裴少主是想赶尽杀绝吗?”
裴元瑾摇头:“当年七楼作乱,你和六帮主身上还算干净。”
云老愤怒地说:“可你们当初还是杀了老六!”因为理念相近,当初在七楼帮时,他和老六关系最好。
裴元瑾叹气:“这件事我父亲说过。是误会,谁会想到他选择代替贵派五帮主出战呢?五帮主如今也在南虞吧?”
七楼帮五、六楼主是对双胞胎,只有帮内熟悉的人能分辨出来,储仙宫显然不在此列。
云老脸上流露出怨毒之色:“没错。每年清明我还会去看看他,为他上三炷香。”这其中发生的纠葛,不足为外人道,他也没打算解释。
裴元瑾说:“你若回北周,储仙宫不会阻拦,你何必趟这浑水?”
云老道:“回去仰储仙宫鼻息吗?呵呵,不管老六怎么想,他终究是死在你父亲的手中,这笔账我总要讨回来吧?”
傅希言异常热心地说:“裴宫主在府君山,要是你找不
到地方,我给你画张地图,要是你怕进不了门,我帮你写封推荐信。”
云老恨恨地瞪着裴元瑾:“父债子还,裴雄极不在,找你也可以。”
裴元瑾想了想:“其实,当初动手杀老六的是谭长恭谭长老。”
傅希言接话:“谭长老的儿子叫谭不拘。”
云老气得头发都拱起来了,看着像炸毛的狮子头:“东拉西扯这么多,裴少主是怕了吗?”
傅希言抢答:“我家元瑾念旧。到了你这样的年纪,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现在多说几句,以后回忆起来,能多点素材。”
云老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咯咯声,像是在隐忍着咳嗽,又像是要发出冷笑却因为某种原因憋住了。他狠狠地瞪了坐在凳子上看热闹的鱼熊兼一眼,转身往外走,这才发现门竟然不知何时关上了,脸顿时变了色,愤怒地看向裴元瑾,说出来的声音都有些变调:“这是什么意思?”
“呃。”傅希言站起来,对鱼熊兼说,“云老这把年纪,难道还会开门吗?还不帮云老把门打开,时间久了,云老被门吓坏了怎么办?”
鱼熊兼已经喝完了茶,闻声忙不迭就去把门拉开了。
……
云老抱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鱼熊兼不敢逗留,忙跟着跑了出去。
楼下的众人并未散去,而是竖着耳朵聆听楼上的动静,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地跑下来。
“怎么样?”
“叫你上去说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云老不好意思说自己上去收衣服,正要敷衍过去,鱼熊兼这二五仔已经把他底裤都抖搂干净了,还不忘为他打抱不平:“云老衣服都没干呢!”
“你给我闭嘴。”云老忍不住打断。
“只说这些吗?”其他人明显不太相信。
鱼熊兼说:“裴少主好像认识云老,说云老随时可以去北周。”
这话是没错,可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不免让人遐想,不敢有心无心,煽风点火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云老瞪着他,新仇旧恨相加,是要动手的样子了。
鱼熊兼吓得不轻,连连后退,但云老已经一掌拍出。他到底是客栈有数的强者,只是这一掌,掀起的气浪便要将客栈席卷了一般。
鱼熊兼狼狈逃过,想去别人后面躲着,可此时又有谁愿意站出来为他得罪强者。别说是不相干的人,便是北山派其他人也在四处走避。
傅希言开着门听着楼下动静,对裴元瑾道:“这年轻人,是个人才。”
混乱很快平息。
鱼熊兼中了几掌,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嘴巴鼻孔齐齐流血,看着甚是吓人。
“都是武林同道,还请云老留几分颜面。”带着鱼熊兼出来的北山派长老苦苦哀求,“这小子从小就脑子不好,不会说话,并非有意得罪云老。何况,他不久之后,就要去岭南,若是交不出人,不好向何掌门交代。”
云老原本打了几掌已经出了气,闻言脸色又难看起来:“你是拿何思羽压我?”
一提到何思羽三个字,整个客栈都安静了下来。
安静总是容易让人冷静。
云老看着鱼熊兼,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挣扎。他原本就不打算真的杀人,可是北山派长老的话让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要是自己不动手,岂不是证明自己真的怕了何思羽。
可是何思羽……
他面上不承认,心里还是存有几分忌惮的。毕竟,南虞武林如今剩下的武神武王两个手指就能数完,何思羽刚好是二分之一。
就在僵持间,一抹如水般的青蓝从黑夜走入灯火。她面容秀美,如一朵含苞欲放的水仙,虽然还没完全绽放,已经颇具风姿。
剑拔弩张之际,突然来了一个美丽少女,不得不说是个很好的台阶。
云老率先打破沉寂:“你是谁?”
少女微笑:“你们刚刚不是喊了我爹的名字吗?我叫何悠悠。”
她虽然没有看躺在地上的鱼熊兼,可她的出现,让云老终究是选择了退。北山派的人慌忙带着鱼熊兼去就医。其他人则忙着向何悠悠献殷勤套近乎。
何悠悠说:“我爹知道储仙宫少主和天地鉴主大驾光临……”
傅希言似乎听到了动静,正从楼上下来,听到这句,便在楼梯中央停住了,遥遥地朝着她挥了挥手。
何悠悠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说:“那齐福客栈怎么还可以有外人入住
呢?”
她语气平平,连疑问都用陈述的口气说出来,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斥责,仿佛在说“你们怎么这么不懂事”。
饶是其他人忌惮她父亲,心中也难免不爽快。尤其是,明明是他们先入住的!
何悠悠说:“我爹住在同德客栈,还有二十三间房,你们搬过去应该够了。”
其他人见她另有安排,略微舒服了点,至少找到一个让自己隐忍的理由——岭南掌门让女儿邀请他们同住,难道不是一种光荣吗?
但也有人提出质疑:“我们还有朋友在路上,二十三间怕是不够。”
何悠悠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地说:“今天有人进城时插队,还想动刀,被抓了。接下来几日,除非有大会邀请函,不然就算进了城,也只能去衙门做客。”
他们会被储仙宫驱逐追杀为“复联”成员,本身就不是好鸟,道德底线是没有的,闻言只有一个念头:插队也是罪吗?为什么要被抓?
何悠悠没有继续解释。这件事看到的人不少,他们用心打听总能打听到消息的。
既然要换房,早换早睡觉,原本聚在大堂里嘻嘻哈哈的人,很快就回房间收拾行李,准备去同德客栈占个好位置。
云老因为没有房间可以回,而行李又在怀里,只能尴尬地站在大堂里。他倒是能第一个去,却又怕显得太过谄媚。他毕竟是入道期的高手,离武王仅有一步,还是要留一点风度的。直到大多数人都好了,才混在其中,跟着他们一起转移阵地。
客人走光光,客栈老板正愁眉苦脸,何悠悠已经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整个客栈包三天。”
老板苦着脸说:“这只够两天的。”
何悠悠一愣,像冰面一样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窘迫之色:“嗯,那……”
“余下的我付。”傅希言人回了房间,声音却从楼上遥遥传来,及时解围,显然在关注着
房间里,裴元瑾坐在窗边,好似托腮看着窗外的夜色,可发髻上的赤龙王在一闪一烁,说明这件事又没那么简单。
傅希言不敢打扰他,蹑手蹑脚地洗了脸和脚,躺下正要睡觉,就听他突然问:“你见了何悠悠?”
傅希言不等提问,主动回答:“好看,还有点像一个人。”
“多好看?”
傅希言:“……”这时候一般人不应该问像谁吗?
傅希言说:“不及你好看。”
裴元瑾便不再问了。
傅希言:“……”果然是他家裴元瑾,如此的独一无二。
*
一晃三日。
这三日里,傅希言和裴元瑾就一直待在客栈里,临安惊艳天下的美色,他们早在上次来时就已经一睹风采,实在不必为了故地重游而累得南虞朝廷这边又兴师动众。
清晨,用过地道的小笼包和片儿川,他们并没有立刻启程,而是回楼上小憩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走路去校场。
昨夜下过雨,刚歇没多久,带上还带着湿意,风吹到脸上时,又粘又冷,不太舒服。
冬天的寒意,从骨头往里渗,这让常年待在北方的傅希言都感觉到了不舒服,何况真气再度蛰伏,比一般人更畏冷的裴元瑾?
傅希言早早发现了这一点,给穿得厚厚实实,唯一的缺点是精心准备的战袍有些鼓囊囊的,看着不太潇洒。
“没关系,咱有脸。”
艳压的本质还是靠脸!
校场占地面积并不大,角落杂草丛生,外墙斑驳,似乎并不常用,周围的百姓也早被迁走,今日这里,就是一座孤岛。
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信步而来,不用自我介绍,便被迎了进去。他们的脸就是最好的招牌,想要找一对同行的男子不难,要找这样两张脸却不容易。
请帖上写着武林大会召开的时间,离现在应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可看众人面色,这场大会好似还没正式开始。
正主儿没登场,说再多也是瞎说。
傅希言便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心急火燎地赶来。
这分明是一场□□大会,哪有人上杆子挨斗的。
看着傅希言与裴元瑾联袂而来,有人嫉妒,有人艳羡,有人腹诽,有人仰慕。他们明明绕着人群走小路,可他们在哪里,哪里便是中央。
被请来主持大会的是南岭派掌门
。
南岭,岭南,不过是顺序之别,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门派。
南岭是传承久远的古老大派,底蕴犹在,却因为青黄不接,已逐渐走向没落。近年来最著名的故事,也不过是首席大弟子铁耳在围剿傀儡道时,受银菲羽蛊惑,双双潜逃南方。
岭南派则在十几年前,由掌门何思羽所创,正蒸蒸日上。
南岭掌门看到他们终于到了,松口气,终于不用再讲漫无边际的废话了:“清剿傀儡道,乃是储仙宫一贯宗旨,难得少主亲临南虞,不妨就由少主为我们表态吧。”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傅希言起身站起:“众所周知,我与少主不分彼此,既然南岭掌门盛情相邀,我就说几句?”
南岭掌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傅鉴主乃新一任天地鉴主,自然由此资格。”
傅希言说:“众所又周知,当日被诸位清剿,不得不抱头鼠窜的傀儡道宗莫翛然,曾经是天地鉴主的上门女婿。因为这件事,不少人士都对老鉴主产生过误会,直到罗市一战,才体会到老鉴主和师姑娘的一片苦心。我们为何痛恨莫翛然?是因为他是傀儡道宗吗?不,是因为他杀人不眨眼,作恶多端。杀了他,就可以阻止更多的人受害。但是,南岭掌门所说的清剿傀儡道,其实还在嫉恶如仇这一层。
“老鉴主堪称武林第一人,我们要仔细揣摩他的思想境界。他为何要接纳莫翛然为女婿?因为那时候的老鉴主,已经先我们一步,走到了第二层。那就是劝说莫翛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像莫翛然这样的人,作恶,自然是为祸天下,可如果能行善积德,也能造福四海。这是老鉴主的仁德之心。
“但我们都知道,狗改不了……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莫翛然终究还是辜负了老鉴主的厚望,这时候,老鉴主的层次又上升了,那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鉴主与师姑娘舍身求仁的精神,不仅令人钦佩,也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我倡议,将老鉴主和师姑娘的精神作为本次大会的主要精神。会议结束后,形成文……稿,分发天下,让每个人都能认真学习。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老鉴主和师姑娘的在天之灵,才能使今天这场大会有意义!
“我就说到这里,谢谢大家!”
……
通常而言,像这种时候,只要有人上去说话,
可今天,傅希言人都回到裴元瑾身边了,四周依旧鸦雀无声……倒也不算完全无声,窃窃私语的人很多。
都在互相询问傅希言刚刚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每个字都认得,合起来就是听不懂?
别人可以无知,可以沉默,但南岭掌门作为主持人,不能让场面晾着。他挤出笑容道:“怪不得师鉴主传位于傅鉴主,听君一席话,方知门道所在。”
傅希言客套道:“说来惭愧,老鉴主精神的学习大会本应该由我牵头主办才对,居然让你们抢了先,是我失职。不过,还是要感谢大会给我机会上台演讲,其实我还有很多心里话要说,但因为时间关系,就不一一展开了。”
“好,好,好。”南岭掌门接连三个“好”,显然很怕他真的展开来细说。
他看向众人,道:“适才傅鉴主说了,傀儡道作恶多端,莫翛然罪不可赦,我们身为武林正道,必须齐心协力,将傀儡道上下歼灭。”
傅希言:“……”他刚刚是这么说的?
“好!”
感谢课代表。众人这下就听懂了,纷纷鼓掌叫好。
南岭掌门看向何思羽,突然露出古怪的笑容:“何掌门当年参与围剿,最清楚傀儡道门人的奸猾狡诈,何不趁此机会说一说?”
何思羽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悠悠。”
站在他身侧的何悠悠领命上前,不顾南岭掌门瞬间发黑的脸色,向众人抱拳道:“我父亲说了,杀莫翛然,算他一个。”
“好!”
又是一阵如雷般的掌声。
南岭掌门见他们迟迟没有说到正题上,忍不住朝自己右后方看去。
那里站着好几个南岭派门人,其中有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乍看不觉得,仔细辨别,其气质却与旁人不同。
傅希言和裴元瑾都认得他,礼部侍郎的嫡子左立德。
当日在西湖畔,他们就见过面。那把乌沉,便是由他建议礼部侍郎送给裴元瑾的,不过后来被他们转送给乌玄音了。
他站在这里,显然是皇帝安排来专门给南岭掌门出谋划策的。
只见他接到南岭掌门的暗示后,凑近旁边的少女,低声说了两句。因为靠得太近,少女脸上一红,还是点点头,含羞带怯地跑去给南岭掌门带话。
南岭掌门听完之后,不着痕迹地点点头,看向裴元瑾道:“裴少主,据说当年储仙宫为剿灭傀儡道,曾写下一封诛杀名单,且昭告天下,上面不仅有莫翛然和他的一众弟子,还有那些经受不住诱惑,为虎作伥的正道败类,可有此事?”
裴元瑾坦荡荡地回望着他:“当年,我年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