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金陵之秦淮(下)

两人往塔里面走。

按理说,像这种窗户小、楼层高的地方,多少会有些阴森,但这座塔正中放着一盏巨大的莲花灯座,镶金嵌银,垂珠挂玉,那满眼的富贵闪耀起来,比塔外的阳光还要明亮抢眼。

至少傅希言有点移不开眼睛。

灯座后面站着一名侍女,无声地指着楼梯。

他们拾阶而上,二楼被布置成了一间静室。地上一张矮几,几个蒲团。北向放置着一面屏风,上书一个大大的“争”字。

屏风后琴声忽起。

琴调却与“争”字相反,极为平和,甚至有些平淡。在琴声中,傅希言仿佛看到前面有一片明镜般平静的湖面,没有明月倒映,没有微风吹拂,一切都像是静止了。

傅希言一直等着湖里出现一个水怪,然而琴声就保持着这种慢悠悠的节奏一直到结束。

他是在琴声结束三秒之后,才发现它是真的结束了,而不是喘一口气继续。

屏风后面传来细微的动静,少顷,一个打扮素雅的少女便从后面走了出来。只论容貌,她不及铁蓉蓉美艳夺目,然而身上有种清新的气质,如空谷幽兰一般,叫人见之忘俗。

不用自我介绍,傅希言便知眼前这位便是灵教代教主班轻语了。

她朝裴元瑾颔首致意,然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裴元瑾和傅希言落座后,班轻语拿起一个蒲团,放到了裴元瑾对面的位置,然后侧身坐下:“今日请裴少主是为了两件事。一是为我,二是为你。”

傅希言知道为啥她年纪轻轻能当领导了,讲话只讲重点,不讲废话,开会效率高。

“储仙宫豢养了不少仙兽,我们愿出钱购买,谭不拘和钱庄账簿可以作为添头,让你们拿回去。”

班轻语口中的仙兽,其实就是裴元瑾养的白虎,寿南山骑的青驴……这类的动物。储仙宫一心想飞升,养宠物也是效仿仙人。神话故事里有什么,他们就养什么,如果现实中没有,就养类似的,美其名曰“仙兽”。

白虎仙不仙的,傅希言见过,摸过,喂过,养过,自然知道就是训练有素的动物,储仙宫主都还是一介凡人呢,哪里有让鸡犬升天的能力,所以班轻语的这个条件本身就很古怪,像上杆子送钱。

裴元瑾道:“二呢?”

既然第一个条件像儿戏,那重点可能就在第二个上面了。

班轻语答非所问地说道:“我被师父纳入门墙的时候,只是四岁,没多久,师父就过世了,是师姐将我带大。师姐至今没有收徒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

傅希言觉得这姑娘讲话云里雾里,叫人听不明白。堂堂一个灵教教主觉得没必要收徒弟难道不就是因为有个师妹是代教主吗?那怎么就不是因为她了?

裴元瑾却似懂了:“你不是代教主吗?”

班轻语道:“那是她改变了主意。但是一个人的想法,随时都有可能再改变。”

傅希言听懂了一点点,又像是一点没听懂。

班轻语的意思是,乌玄音原本没打算让她当代教主,或是没打算让别人继承教主之位?怎么着,难道是乌玄音中二病发作……想弄垮灵教,同归于尽吗?

裴元瑾说:“与我何干?”

班轻语说:“我打算冲击武王。届时,我会用天下至寒的冰魄阴泉淬炼真元,若能成功淬炼出寒冰圣元,或许能一试少主极阳圣体的威力。”

傅希言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一试……是他想的那种试法吗?

他看着两人严肃认真的表情,一时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思想污秽,想得太多。

她见裴元瑾没说话,又补充道:“少主迟迟不升武王,是担心傅公子心境不稳吧。傅公子一年之内从真元期直升脱胎期,堪称天纵奇才。但进步飞速,根基不稳,入道之后,就可能心境崩溃,风险很大。我则不同,我与少主晋升的时间相差无几,一直齐头并进,若要双修,我是最佳人选。夏雪浓、温娉都不及我。”

裴元瑾意味深长地看了傅希言一眼,说:“就算有冰魄阴泉也未必能淬炼出寒冰圣元。”

傅希言震惊地看着他。你个狗子,竟然还认真考虑了?

班轻语说:“我有七成把握。还请少主暂留一个月,一个月后见真章。”

裴元瑾沉默不语。

班轻语清冷的目光终于转到了傅希言脸上:“一个月后,若我淬炼圣元失败,自然不会阻拦你与傅公子回储仙宫成亲。”

老子成亲还要你恩准咯?

傅希言心中不爽至极,偏偏裴元瑾直到离开都不发一言,似乎默认了这件事。

他甩开手,大步走在前头,与跟在后面的裴元瑾拉开了一段距离,寿南山见两人进去时甜甜蜜蜜,出来时就像劳燕分飞一般,心中一怔,有些焦急地问:“这是怎么了?”

傅希言冷笑道:“整日问别人要是还有别的选择要不要负责,轮到自己就举棋不定了。”

寿南山听这意思,是少主和代教主的事情又有眉目了?可少主后院失火,让手下们很是为难。他向裴元瑾使眼色,让他先将人安抚住,一切等回去再说。

裴元瑾过去拉了拉傅希言的手。

傅希言哼得一声甩开。

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谢云铃突然说:“我送各位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归心似箭的缘故,来时百折千回的路,回去时竟然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傅希言率先上了马车,然后伸出手拽了拽准备往后走的寿南山,等寿南山无奈上车后,他就朝着准备上车的裴元瑾说:“满载了!再坐超载了,走了走了。”

……

裴元瑾只能去其他车。

寿南山坐在车里,像知心爷爷一样地询问发生何事。

傅希言噘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终究是个备胎。”

“什么是备胎?”

“一辆车四个轮子,我是老五。别人开车,我听着;别人滚了,我吊着。”他说着说着,就无尽心酸,眼眶都有些红了。

寿南山说:“少主不是这样的人。”

傅希言咬牙:“你们少主压根不想做人。你们就是一帮神仙!”

这话寿南山也分不出好是不好,只能干笑了下。

马车又回到了观河居,谢云铃说,他们留在金陵期间,这座房子可随意使用。

小桑忍不住话,问:“我们要留在这里?多久?”

“你们少主要是万事如意,那就是一辈子,到时候我一个人走。”傅希言说着,气呼呼地回了房间。

寿南山那手指点点小桑。

小桑缩着头不敢说话了。

因为船上地方小,潜龙组和栖凤组几个都不用像以前那样潜伏在暗处,下船之后,裴元瑾也没让他们藏匿起来,所以就大摇大摆成了明面上的保镖。

傅希言进屋后,裴元瑾跟着进去,寿南山便叫其他人散了,好好守着房子,别让其他人靠近。

裴元瑾一踏入房门,就听傅希言重重地哼了一声,他有些纳闷:“不是演戏吗?”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谁跟你演戏?”

裴元瑾皱眉:“我明明暗示你了。”

傅希言冷笑:“你确定当然不是暗示我退位让贤吗?”

裴元瑾的表情有些无奈,在班轻语面前的高冷此时褪得涓滴不剩:“班轻语不可信。”

“所以你是因为不相信班轻语能做到,不是不希望班轻语能做到?”傅希言立马抓住了他言语中的漏洞。

裴元瑾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到底在纠结什么。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突然叹了口气:“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像深闺怨妇?”

“我没见过深闺怨妇。”

傅希言:“……”这条回答非常裴少主,让人情绪都不连贯了。

裴元瑾伸出手,握住了傅希言放在桌上的那只胖手:“我们才是一起的。”

这一刻,傅希言心中突然涌现了许多问句——我们为什么是一起的?只是因为混阳丹吗?如果班轻语可信,那他的立场会不会动摇……诸如此类的问题。

不过他还是很快将这种冲动控制住了。

其实他看懂了裴元瑾当时递给他的眼神,后面的表现也的确是出于配合。如果真的相信了,他反而不会这样理直气壮地表现不满。毕竟,他与裴元瑾身份地位差距的缩短都源自于混阳丹的效用,一旦这条纽带真的断开了,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底气敢向一个超级门牌的继承人指手画脚。

他一向活得清醒。

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提出这些由悲观情绪引导出来的问题。

傅希言想,尽管他们两人都在努力向彼此靠近,可如今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也不知道。不但不知道裴元瑾的,也不清楚自己的,所以,现在打开盖子检验成色还为时过早,应该再等得久一点,让它在瓶子里多发酵一会儿。

他习惯于自我调节,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笑眯眯地问:“为什么班轻语不可信?”

裴元瑾并不知道他内心产生过那么一大段的波动,自认为是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手说:“冰魄阴泉淬炼寒冰圣元有极大的风险,七成把握是妄言,最多三成。一旦失败,真元尽毁。她不会这么做。”

所以他一开始的方案就是混阳丹,混阳丹被傅希言吃了七颗以后,也没有考虑过这条路。因为风险太大,效果却未必佳,灵教绝不会同意。

傅希言说:“她知道你知道这些的吗?”

裴元瑾道:“应该知道。”

这就令人费解了。

一个谎言,明知道骗不到了人,为什么还要说呢?

“或许,她认为你走投无路,哪怕病急乱投医也会试着相信?”

傅希言尝试跳出裴元瑾和自己的身份,代入班轻语的视角看待这件事。两个男人,因为一场意外,不得不终身捆绑在一起,这时候,突然有个绝世美女给了一线希望,你们愿不愿意相信?

如果是刚刚吃下混阳丹的傅希言,和刚刚知道傅希言吃下混阳丹的裴元瑾,极大可能是……愿意的,甚至可能会把她当作救世主一样供着。

可时间过去太久,久得裴元瑾已经承认了他少夫人的身份,班轻语这时候再出手,未免有些滞后了。

裴元瑾说:“她必有其他用意。”

傅希言说:“或许她根本不在乎你信不信……我们从结果推倒,谭不拘、账簿如果她都如约奉还,那目的就是引你来。你来了以后,她还要你在这里待一个月。”

他眼睛一亮:“她就是想让你在这里待一个月?为什么?”

总不能一个月之后,南虞上空,七星连珠,天门大开,大家都能第一时间排排坐,吃果果,欣赏天文奇观吧!

*

灵教总坛,蕴灵塔,二楼静室。

从裴元瑾一行人离开之后,班轻语就坐在蒲团上等,等着谢云铃回来。终于,楼梯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谢云铃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她的神情看上去比接待储仙宫一行人时要柔和许多,不近人情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微微笑意。她与班轻语的关系也不似外人想得那样上下分明。

在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无需行礼,直接在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了。

班轻语说:“他们表现如何?”

谢云铃说:“傅希言很生气,回去的时候都没有和裴元瑾坐同一辆马车。”

这样的好消息,班轻语听后不但没有高兴,甚至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他并没有相信。”

谢云铃疑惑:“他不是生气了吗?”

班轻语说:“我与他打过一次交道,看似心思简单,其实滴水不漏。如果他真的相信了,反而会藏在心里,不会表露出来。”

谢云铃脸上的兴奋消失了。

静室便成了真正的静室。

班轻语沉吟了一会儿道:“还是没有景罗行踪的消息吗?”

谢云铃说:“没有。储仙宫也没有动静。”

班轻语面色有些凝重:“武王武神如果想要掩人耳目,太容易了,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死死盯住裴元瑾一行人,关键时刻,他们就是人质。裴雄极时日无多,他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事。”

谢云铃道:“是。那天地鉴……”

“天地鉴方面,我们就只能相信他了。”班轻语轻轻叹了口气,“灵教崛起的时间太短了,师父又走得太早。我们如今只有师姐一位武神,还是太单薄了。”

提到乌玄音,谢云铃不高兴地皱眉:“教主一心扑在南虞皇帝身上,也未必会出全力。”

班轻语低声道:“她若不是为了情爱,又怎么有我的机会呢?”

谢云铃愣了下,闷闷地应了。

班轻语头疼地揉揉眉心,为了这件事,灵教潜心准备了数十年,决不能在她手□□亏一篑。她这些日子耗费的心力,承受的压力,都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谢云铃见状立刻站起来,绕到她身后,跪坐下来,双手按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

班轻语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道:“万兽城的人应该快到了吧?”

谢云铃手微微一顿,低应了一声。

班轻语说:“如果是息摩崖,你不许再与他起冲突。灵教听着是南虞国教,地位崇高,势力庞大,其实缺乏高端战力,与天地鉴、储仙宫相比,底蕴太浅,正需要联合其他势力。万兽城铜芳玉有实力却不聪明,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谢云铃黯然地垂下眼眸:“是。”

班轻语宽慰道:“我知道息摩崖好色,你略微应付几句,随意找几个歌女陪他就是了。一些言语上的冒犯,不痛不痒,在大事面前,不值一提,你要会忍。”

谢云铃说:“是。”

班轻语似乎感觉到了她心有不甘,抬起手,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拍了拍:“事成之后,储仙宫、天地鉴何足畏惧?吞了万兽城又有何难?不要急于一时。”

谢云铃仿佛已经看到了她描绘的美景,嘴角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

她们在静室内密谋,傅希言和裴元瑾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到的。

但他们能够猜测,要自己在南虞留一个月,说起来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别人非要这么要求时,很可能是因为在看不到的地方正在偷偷发生一些与自己相关的事情。

裴元瑾派寿南山去了趟新城,把原驻金陵的主管事找来。

储仙宫在南虞的势力发展不如北周,留在金陵的只有打探消息的风部,连雨部生意都统一归拢到临安雨部指挥。

储仙宫驻守南虞分部的成员大多本身就是南虞人,比如来的这位风部主管事马清。

傅希言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你是不是易容了?”

马清呆了呆:“并未。”

傅希言对裴元瑾说:“看来不能指鹿为马了。”他只是想起了江陵城内,那个一个照面就茅塞顿开,升任武王的鹿清,故而开了个小玩笑。

马清在金陵待久了,显然对来自总部的诸人十分敬畏,态度甚至恭敬到了有些结巴的程度。

而他的表现显然也并不令人满意。

裴元瑾听过他说“我去新城是灵教建、建议的,他们,他们送了我一间宅子”时,脸上的寒霜几乎要掉下渣来。

寿南山身为风部总管,看着这样的属下,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马清走后,他不得不出面解释:“储仙宫近年来在南虞发展艰难,马清是老主管的得力助手,几年前新提起来的。原来的老主管已经被调去了临安。”

裴元瑾不用问多艰难。

多艰难,看马清就知道,一个搞情报的组织竟然堂而皇之地接受了被监视对象的宅子,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广袤的不是胸怀,是脑海里的水!

愚蠢的部下哪儿都有,为什么他手下特别多?

他忍住气,问:“金陵风部已经废了,临安怎么说?”

寿南山道:“临安人手不足,只能顶着南虞朝堂和摄政王余部。”

裴元瑾问:“找不到人吗?”

寿南山说:“灵教扩张得厉害,他们有朝廷背书,一般江湖人更愿意投效他们。”

傅希言默默听着,也有自己的感慨。

这就是背靠朝廷的好处,才能够实现对储仙宫、天地鉴这样庞然大物的弯道超车。要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发展,就只能等他们自己倒下,再蚕食分赃,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裴元瑾说:“南虞方面,目前谁说了算?”

寿南山说:“风雨雷电各司其职,不过,临安电部主管事沈伯友是宫主旧部,也是南虞境内的储仙宫第一高手入道后期。”

裴元瑾脸色微沉:“如果我没有记错,沈伯友是赵通衢的启蒙师父?”

寿南山挠挠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通知沈伯友来金陵述职。”裴元瑾顿了顿道,“我们去一趟新城。”

*

班轻语既然打定主意要留他们一个月,他们身边必然密布灵教暗探。但裴元瑾还是叫了几辆马车,正大光明地前往新城,甚至不止新城,之后还要去临安、明州,甚至榕城转一转。

他要亲自测一测,班轻语的逆鳞到底在哪里。

或者说,灵教的死穴到底在南虞境内,还是南虞境外。

如此一来,北周方面也不能掉以轻心。

裴元瑾在车里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傅希言趴在车窗上,认真地看着街道倒掠的景色。其实南虞与北周的风格仔细看,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

南虞多水,故而桥多,尤其是烟雨蒙蒙的时节,生动地展示了何谓小桥流水人家。那房子也没多干净,可在山水画一样的情境里,那墙上的污垢便也成了画家的刻意,充满灵气。

新城建在金陵城外的平原上,与各个城镇都有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附近也没有山川,城中用水都是靠挖井打上来的地下水。在这到处是河流溪涧的江南,实在是很少见的地形。

新城外墙宏伟,有五六丈高,与金陵相差仿佛。

虽然是新城,但规划得很用心,街道纵横笔直,严谨得可与镐京媲美,整体是九宫格局,正中央是灵教新总坛。其余八处各自为政,有自己的集市、衙门,连钱庄、药店、客栈等店铺种类都分布得很均匀,每个都是城中城,能自给自足。

送给马清的宅子位置不错,离灵教新总坛很近。

除马清之外,这里还有很多其他门派,据说都是受邀前来。

裴元瑾他们觉得这城市布局很古怪,傅希言却接受度良好,这不就是前世说的,走“多中心”城市发展空间布局路子吗?

没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