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
当时的大明并没有银行,只有钱庄、钱庄,而那些钱庄商人,历来都是利用天灾人祸来贱买小民的家产,跟现代的银行是两回事。每个人只要一提到钱庄钱庄,立刻就想到这出。
那么与此类推,朱墨筹了那么多钱,表面上是占了便宜,但实际上呢?搞不好就中了那些人的奸计?到时候如果朝廷不赔,国家信用岂不是就破产了?如果赔,织造局不就垮了?
这样说出来,徐阶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就连皇上也不能坐视不管啊!
“还有……咳咳……”
严嵩站起来,踱了几步,道:
“懋卿那边巡盐,应该不会有问题……世藩,你立即叫人八百里加急,让懋卿这次督促得严一点!紧要关头,谁都要吐一点银子出来,多办一些!最起码要三百万两!谁不听话,立刻就参!”
“呃,明天是初六戊日,皇上照例不打坐……朝议!三天后就议!否则夜长梦多,去跟徐阶他们说一声,到时候就议那一千万两的事儿……你们也多准备一下……”
“是。”
众人见严嵩亲自出手,顿时信心倍增。
……
而严嵩之所以说三天后,
是因为严家历来有一种独门绝技——
造谣!
严家的人当夜就四处奔走,不到次日中午时分,整个京师就炸锅了。连清流的大本营翰林院,许多人也都在数说朱墨的不是,更别提六部衙门了。
当官儿的都嫉妒别人升得快,朱墨从一介布衣,一下子做了江南布衣钦差,早已让他们恨得牙痒痒,这时候不攻击诋毁,还更待何时?
这种流言非常可怕,传起来可谓是相当之快,到了晌午时分,宫里太监们也开始小声议论,也都说朱墨在江南闯了大祸,将大明朝带进沟里了。
第二天晌午,市井街头,酒馆茶楼里,许多流言就被批量制造出来——
“朱墨是个奸商,他就是自己搞钱!”
“朱墨本来就是个骗子!”
“据说朱墨是个好色之徒……”
“他这是要掏空大明朝呢!”
“什么?大明朝被朱墨掏空了?!”
“南边儿的人说,朱墨本来就是个倭寇啊……”
“一千二百万两白银,朱墨贪污那么多钱干嘛?”
“那些放债的本来就是冲着织造局的家当抵债来的……”
“朱墨跟天下的放贷人合谋,要搞垮大明!”
“这个杀千刀的!还亏我当时说他好呢!”
“这个禽兽!”
“看不出是个斯文败类啊!”
“人是漂亮的,可就是心坏了……”
“……”
……
第三天卯时。
内阁诸臣,还有六部侍郎们,早已在玉熙宫外堂待命。
而嘉靖,照例是闭目团坐,怀中一把拂尘,远远隔着纱帘望去,还真像个羽士,似乎凡俗世间的大事小事,全都与他无关……
严嵩、严世藩照例站在左列,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站在右侧,都是一脸凝重。
吕芳干咳一声,道:“今日朝议,是严阁老提的,您老就先说说……?”
不待严嵩回话,严世藩已经大声说道:
“吕公公,各位,今日之事十分要紧!故而我爹才要召集朝议……呃,闲话就不说了,议正事儿要紧!这事关系到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各位可知道,那朱墨,在江南打着织造局的名义,在民间筹集了一千二百万两白银!”
这事,
众人全都已经知道,但此时严世藩大声说出来,余音回荡在空荡的玉熙宫,每个人顿时都有些骇然……
熟知大明财政的几个人都清楚——
这笔钱,
应该是大明朝廷很少的巨款!
高拱、张居正都知道,只有在永乐朝,朝廷才有上千万的银子,以后就每况愈下,有个三四百万两就算不错了。
“一千二百万两啊……”
“很多人就想了,有钱了还不好?那就花呗!军需、赈灾、买蚕丝、花天酒地……总之有钱就花呗……可是——诸位想过没有?这些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啪的一声!
严世藩一掌拍在案桌上。
“这些钱是借的!是要还的!”
“可咱们还得起吗?朱墨还得起吗?请问诸位,他拿什么去还这笔钱?说句难听的,把我们在场这些人全都卖了也还不了!到时候闹起了民变,谁来负责?你们说,谁来负责?”
“所以,我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这笔钱不能花!得尽快还给商人……军需留一百万两,赈灾五十,织造局买丝五十,一共二百万!其他一千两得尽快还掉!多一个月就是一个月的利息啊……”
他的本意,是压倒朱墨,用鄢懋卿巡盐的三百万两,压倒朱墨的二百万两,多出的一百万还可以给皇上修宫殿。如此就能把这关给过了。
而话音未落,
张居正已经站出来,正色道:
“现在还不了,不等于三年后还不了!这些钱还可以去做点生意,也可以借给别人,都是有赚头的……何况,按照朱公子的方略,三年后很多人会转成股子,不一定要还那么多……小阁老言过其实了!”
啊哈,
严世藩怪声道:“张太岳,你说的轻松,可三年后谁来负责?这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担子还不是在我身上!”
“是在朝廷身上,不是在你一个人身上!”
张居正当场给怼了回去。
哼!
严世藩当即祭出了杀手锏,凌厉的眼睛扫过一遍,缓缓道:
“我的手下打探清楚了……你们当那些商人是白给的吗?实话告诉你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开钱庄的!他们会把钱乖乖送来?你们别看钱多就脑子发昏……他们的目的呢?你们想过没有?”
张居正正色道:“能有什么目的?不就是平平稳稳赚点利息吗?”
“哈!”
严世藩顿时大怒,道:
“实话告诉你,我的人打探清楚了!很多认购那个狗屁债的商人已经串联起来了!他们就等三年后还不出钱,要拿织造局的家当来抵债呢!”
他冷笑着盯着张居正,然后是徐阶、高拱,接道:
“我就奇了怪了……那点钱庄商人的把戏,你们会看不出来?你们怎么都支持那个朱墨,还为那些钱庄商人叫好?难不成,你们……你们也想要分一杯羹?!!”
嘶!
哗!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落针可闻。
这个罪名如果坐实,可就大了去了!
徐高涨和六部那些清流,可以说全都是谋反了。这一下,连一向敢说敢干的张居正也不敢搭话了……
本来一直观望的吕芳,此时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皇上昨天不表态?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这个罪名可实在不小,而且事实俱在,就算皇上有心帮朱墨,也没有很好的理由啊……
这时,
他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嘉靖,心里嘀咕一句——
原来是护着私生儿子呢!
我就奇怪怎么不说话?
敢情是早料到有这一出了?
吕芳这时顺着思路往下想,越想越是不对劲,后背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
的确,
谁都听得出来,严世藩是故意栽赃,但是,他说的这些话是有道理的!是能够得到天下严党支持的!
自北宋有了钱庄以来,天下的钱庄商人不都是这么回事吗?这些借钱出去的人,谁安着好心了?还不是等着山穷水尽的时候,把欠钱的人往死里整?
因此上,
朱墨明面上是个大赢家,但说到底,跟那些即将破产的小民又有多少区别?还不是缺钱了,去跟钱庄商人借一点?无非就是利息低,但是,那也架不住数量太大啊……
每年几十万两的利息,去哪里弄?军需、赈灾花掉的本金,三年后怎么赔?难不成,到时候真要卖家当?而如果织造局都抵债了,大明以后怎么办?那不是等于大明都破产了?
想到这些,
吕芳越来越为朱墨担忧了,再偷看嘉靖一眼,却还是木头似的坐着,连衣服都不动一下……
“这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