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四年前他来过西州...)

帘子掀开时,外面篝火的光照进帐篷,一人负手站在帐篷前,双眸望着远处西州的方向,身影被晃动的火光衬得越发清癯瘦削,亮光映照时,锋利如剑,陷入阴影时,沉若渊水。

卢华英还没看清魏明肃的脸,帘子落了下来。

同进解开她手上的绳子,把药和水囊递给她,在外面不方便煎药,医者给了一瓶黑色药丸,每一粒樱桃大小。

卢华英吃了药,问道:“这些是什么药?”

同进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卢娘子放心,不是毒.药,是伤药。你吃了药以后是不是很想睡觉?那是因为医者开药方的时候加了安神的药,周侍郎的人喂你吃的药太伤身了,你那晚疼得睡不着,浑身发抖、说了很多梦话,药是郎君让医者给你开的,你吃了后才睡着了。”

卢华英回想那晚,只记起了魏明肃鬓边的银丝。

同进起身出去,放下帘子前叮嘱她:“只有我和阿福能进来,如果其他人进来了,你就大喊救命。”

帐篷外一阵阵凄厉瘆人的声音,寒风尖啸,狼群在附近游荡嚎叫。

夕阳沉入秀丽的山谷之中,山间起了一层薄雾,丛生的青松翠柏笼罩其中,像结了层霜,暮色苍然,山脚下,一缕缕白色炊烟从散落在河边的村庄间袅袅升起。

十五岁的卢华英牵着一匹马,一个人走在荒无人烟的山道上。

山林格外幽静,偶尔从树杈间传来一两声鸟鸣。

卢华英看到半山腰上一座掩映在修竹间破败不堪的荒废寺院,解下马鞍旁挂着的羊皮袋,把马牵进林子里藏了起来。徒步走到寺院前,摘下帷帽,朝里面喊道:“郑八!你出来!”

过了一会儿,确认了她没有带随从,寺院里才传出脚步声,一个身穿小团花锦袍,皮肤白净,眉目清秀的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认出卢华英,神情诧异,眼睛眯了眯:“怎么是你?”

“我替王姐姐来见你。”卢华英解开羊皮袋,打开给少年看,“这里面是你要的金子,信呢?你带来了吗?”

郑八微微一笑,面孔在暮色照耀下俊秀如玉,神色轻佻,道:“信我当然带来了。”

卢华英提起皮袋,道:“好,我给你金子,你把信给我。”

郑八笑着点头,接过卢华英手里的皮袋,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卢华英伸手接信,郑八却突然收回手臂,脸上的轻佻之色更浓,挑着眉上上下下打量她,笑着道:“三娘,我以前约你去打猎喝酒,你总是不理我,今天你竟然来见我,我不知有多欢喜!王六娘那样的庸脂俗粉,哪能和你比?”

“你看,这山间嘉木繁荫,景致这么好,我陪你到处走走,送你下山时,再把信……”

卢华英早就猜到郑八不会守信用,眼角扫了眼信封上的字迹,不等郑八说完话,一掌劈下去。

卢华英上前,一脚把郑八踹到地上,不由分说,扑上去按住他,抢走他袖子里的信,塞进怀里,转身就跑。

郑八躺在地上,愣了一愣,醒过神,顿时气急败坏,后悔自己不该轻敌,狼狈地爬起身,大喊:“卢三娘,你以为你跑得了吗?我本来等着王六娘,没想到来的是你,你自己撞进来,我郑八岂会错过这个天赐良机?”

他满脸怒色,回头对着寺院喊道:“追上卢三娘!”

一群健仆拔腿从寺院里跑了出来。

郑八指着卢华英的背影:“给我追!抓到她!”

一个健仆迟疑道:“八郎,她可是卢家的女郎……”

郑八一巴掌扇在健仆脸上:“把信抢回来,她就算是李家的公主,也不敢声张!去追!”

健仆应喏,骑上藏在寺院里的快马,去追卢华英。

卢华英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不敢掉以轻心,吹了一声唿哨,白马从林子里跑了出来,她一纵身上了马背,白马朝着下山的山道狂奔而去。

奔逃了一阵,她渐渐将几个健仆甩在身后,满身是汗,来不及松口气,发现天已经黑了,树枝间露出的夜空漆黑一片,周围都是茂密的山林,一时分不清方向。

身后又传来追逐的马蹄声。

卢华英只能挑一个相反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山林里的道路曲折崎岖,地势忽高忽低,白马无法像在平原上疾驰,走得很慢。

郑八的健仆追了过来,喊声近在咫尺。

突然一阵破空声,几支箭从林子里斜飞出来。

卢华英心头一惊,郑八居然敢叫下人对她放箭!

好在今天来的不是王姐姐。

郑家健仆紧追不舍,白马中了一箭,发出一声长嘶,忍痛驮着主人继续往前走,卢华英咬紧牙根,拔出靴子里的西凉刀。

前方忽然闪过一道微弱的火光。

卢华英心想前面一定是村庄,握着西凉刀,驱马朝火光的方向而去。

靠近了之后,卢华英失望地发现火光不是村庄的灯火,那只是一间低矮简陋的茅屋,用泥巴糊了一圈矮墙,盖上茅草,门口连个门都没有,只挂了道布帘子,一道火光在帘后摇曳。

有个身影坐在油灯前看书,听见外面的马蹄声,起身走了出来。

夜色里,一张清冷的面孔,双眉如剑,眼眸漆黑,夜风吹起他身上的旧袍子,他瘦削的身形像一截凋零了枝叶的木头。

卢华英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倒霉:怎么这么巧,陷于险境时,正好碰到仇人?

林子里的蹄声追了过来。

卢华英不假思索,拨马往东边而去,希望魏明肃没有认出她。

“那边是死路。”

身后响起魏明肃的声音,他上前一步,拉住卢华英的缰绳,示意她往西去。

“林子后面有条山沟,躲进去。”

卢华英不相信魏明肃会帮自己,他脸上挨打后留下的伤还没好呢,可是白马被他拽着掉了头,身后又是一片追逐的声音,再掉头也晚了,刻不容缓,只能往西奔去,前面果然是个林子,再往前走一会儿是一条隐蔽的山沟,她下了马,牵着白马滑下山沟,躲了起来。

假如魏明肃是骗她的呢?

卢华英拿出从郑八那里抢来的信,如果被抓到了,她就把信撕碎了吞下去。

人声、蹄声朝着茅屋来了,有人在大声质问魏明肃。

卢华英趴在草丛里,倾听着那边的动静。

那些人似乎闯进了茅屋,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林子里的山沟,骑着马去了其他方向。

卢华英担心他们起疑折返,一动不敢动。

过了很久,山沟上传来脚步声。

卢华英握紧信,一颗心提了起来。

“他们走了,你可以上来了。”

是魏明肃的声音。

卢华英抬起头。

魏明肃站在上面,立在阴影里,五官模糊,看不出脸上是什么神情。

卢华英安抚好白马,爬了上去。

“他们在这里找了一遍,不会再回头。”

卢华英点点头,跟着魏明肃走进茅屋,不知该怎么向他道谢,她逃跑的时候头发早就披散了下来,十分狼狈,也许魏明肃没认出她,所以才出手帮忙,她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会不会立即翻脸?

“进屋坐着,等天亮了,我送卢小娘子从小路下山。”

魏明肃拿起木桌上的一卷书,转身走出茅屋。

卢华英愕然抬起头,魏明肃早就认出她了。

她更是心虚,偷偷看一眼他的脸,他眼角的伤还有些发青。

“今晚多谢你仗义相助。”

卢华英道,心想明天得好好酬谢魏明肃。

魏明肃背对着她,默然不语。

他对卢华英为什么在山里被人追逐漠不关心,卢华英正好不用想理由骗他,坐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逃跑时身上留下的伤口疼了起来,她检查了一遍身上没有箭伤,松了口气。

夜色已深,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洒满山林,夜色清幽,松涛阵阵,流水淙淙。

卢华英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放松警惕,趴在桌上睡着了。

茅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魏明肃去哪里了?

卢华英揉揉眼睛,掀开帘子。

一道身影坐在门边,守着小小的篝火,篝火的黄光引来的小飞虫围着他上下飞舞,他低着头,垂眸看着手里暗黄的纸。

他在看书。

山中本就幽凉,夜里更冷,夜露润无声,吹拂的山风里带着湿气,魏明肃坐在外面,虽然对着小小的篝火,脸和手还是冻得发红,他恍若不觉,神色专注。

卢华英盯着他看了很久。

王妤供奉经书的时候,夸魏明肃的字写得有佛性,穷人家的孩子能上学认字的已经是异数了,像魏明肃这种没有经过名师指点也能写一笔好字的是凤毛麟角,以他的出身,能成为长安脚下鹿苑寺的抄经生,其中的艰辛不难想象。

卢华英搓了搓手,道:“魏郎君,你进屋来吧,屋里比外面暖和一些,也没那么多虫子。”

魏明肃看着书,没有回头。

卢华英是一片好心,怕他冻坏了,他明明听到了却冷淡不语,她挑了挑眉,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道:“魏郎君,我是小娘子,我都不怕,魏郎君怕我吗?”

魏明肃还是没有回头,认真辨认着纸上的字。

年纪轻轻的,原来是个老学究。

卢华英心里不由暗笑,魏明肃这样的人,最看不惯的应该就是自己这样的吧?

这一夜,魏明肃始终没有回头。

直到山间透出一点鱼肚白,魏明肃才收起书卷,放进身边的一只竹片书笈里,抓起碎土埋了篝火,背起书笈,对坐在桌前打盹的卢华英道:“小娘子,魏某送你下山。”

卢华英牵着马跟在魏明肃身后,视线扫过他背上的书笈。

书笈很旧,一看就用了很久,磨损的地方捆了麻绳加固,书笈里放了几卷书,纸笔砚台、打火石等物,还有一副竹制碗筷,两双草鞋,几块青布和一套旧衣服。

一个念头闪过卢华英的脑海:魏明肃书笈里的东西不会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从小路下了山,魏明肃把卢华英领到一个村子前,转身离开。

“魏郎君!”卢华英叫住他,“昨晚的事……”

魏明肃转身,视线在自己脚下,道:“魏某不会传出去。”

卢华英望着他的身影在晨光中走远,摸了摸怀里的信,转头走进村子,请村里人帮她去王家送信。

半个时辰后,王六娘带着婢女找过来,看到满身狼狈的卢华英,珠泪盈盈:“腓腓……”

卢华英上了马车,把信递给她,打断她的哭声:“信给你,你看看是不是你写的那封,是的话现在就烧掉。”

王六娘接了信:“腓腓,你没看信里写了什么吗?”

卢华英微微一笑:“好姐姐,我看了信,以后你能安心吗?我没看,等着你自己确认,是的话,烧了。”

王六娘怔了怔,眼泪汪汪,满脸都是感动,打开信看了两眼就道:“是我写的!”

她让婢女打火,把信烧了。

两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王六娘看着卢华英脸上的伤口,愧疚无比,拿帕子帮她擦脸,道:“腓腓,你帮我把落在郑八手里的把柄拿回来了,郑八以后不能再威胁我,一定不能甘心,你要当心他些。”

卢华英躺在车厢里,满不在乎地笑道:“姐姐不用担心,信抢回来了,郑八要是聪明,现在已经跑了。”

不出她所料,郑八没了威胁王六娘的信,也没抓到她,冲动过后想到后果,胆战心惊,当夜就悄悄离开了长安。

卢华英偷偷跑出府,夜不归宿,虽然有王六娘帮她遮掩,燕国公还是震怒,责罚了她。

她没有辩解,六娘那封信的事情传出去,名声就完了,她答应六娘会守口如瓶。

事情告一段落,外面没有一点风声。

卢华英悄悄派人出去打听,魏明肃言出必行,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在山里见过她的事。

……

篝火在魏明肃眼前摇晃。

他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站起身,看一眼帐篷,带着同进在驿馆内外巡视了一圈。

角落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虚弱的声音叫住魏明肃:“魏刺史。”

同进道:“阿郎,是卢二公子。”

魏明肃回头,走到卢弘璧面前。

卢弘璧靠在墙角里,身上盖了毯子,仰起苍白阴柔的脸,看着他:“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州。”

魏明肃抬起眼帘,望着北方夜幕下的西州。

四年前,他来过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