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城北佛塔林立,静沉沉的,月影里传来阵阵梵音。
西州长史负手站在窗前,烛光映在他身上,皱纹满面的脸比起上个月苍老了很多。
一个随从快步走进屋,抱拳禀告:“长史,柳城那边送来急信……”
随从摇头:“长史,魏刺史把卢三娘关押在自己房里,一日两餐都和她同食,卢三娘的家人也被魏刺史关了起来,我们的人几次想下手都找不到时机。还有……周侍郎当众向魏刺史赔罪,好像不会再插手这个案子。”
长史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苦笑,挥手让随从退下。
烛火一摇,屋子里盘腿坐在席子上的卷发胡人睁开眼睛,眉头紧皱:“周钦不是索元礼跟前的得力臂膀吗?怎么这么快就服软了?魏明肃用了什么手段?”
长史转身,道:“圣上用人,不重出身,不重名气,更重才干和胆略,魏明肃能得圣上重用,确实才干过人。”
卷发胡人一脸不屑之色,见长史满脸愁容,问道:“反正定了卢三娘是死罪,现在杀不了她,结案后她也要死,长史还担心什么?”
西州长史摇头:“我怀疑魏明肃送来的公文都是在麻痹我们,他不想就这么结案。”
卷发胡人浅褐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要和西州为敌?为了区区一个贱民?”
如果不是周钦横插一手,案子早就结了,魏明肃既然有手段,就应该明白迅速结案才不会得罪人。
西州长史闭目沉思,片刻后睁开眼睛,道:“我怀疑魏明肃在追查真凶。”
卷发胡人眼底顿时涌现出凶狠的杀气:“第一莫作,第二莫休,我们连他一起杀了!”
西州长史冷笑:“魏明肃虽然被贬,也是一州刺史,何况他审理的是郡王被杀的案子,结案前把他杀了,你猜圣上会怎么想?”
杀了魏明肃,等于告诉天下人杀害武延兴的真凶没有被捉拿归案,而且真凶的身份来历非凡,以至于他们胆大包天,不惜杀死一州刺史来阻止追查。
卷发胡人眼珠转了转:“长史,您去求都督帮忙?让都督出面施压,督促魏明肃尽快结案。”
听他提起都督,西州长史皱眉叹了口气,语气疲惫:“我写信催促了两次,魏明肃回信说他要按章程收集证据,才能最后定案。”
卷发胡人心里冷笑,知道长史不想把都督牵卷进来,皱眉想了想,道:“魏明肃不肯结案,一定是为了讨好武家,长史若能给魏明肃他现在最想要的东西,也许他就不往下查了。”
“前程?钱帛?女人?”西州长史摇头,“神都很多世家想收买魏明肃,都讨了个没趣,他不贪图美色,也不贪财。”
“而且我们突然无故示好,此地无银三百两,会引起他的怀疑。”
卷发胡人冷冷道:“难道他真的没有弱点?”
西州长史垂下眼睛,望着烛火,还是摇头道:“魏明肃上无父母高堂,下无妻妾子女,老师和他反目成仇……一把好刀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卷发胡人感到一阵焦躁,站起身,来回踱步,道:“我安排人手,尽快把公子他们送出去。只要公子他们能顺利离开西州,就算魏明肃查到什么,也奈何不得。”
烛火照在他的脸上,他眼里的忧色又重了几分。
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大道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响,一匹快马踏着沙尘来到西州城外。
大耳朵擦了擦汗,望着远方耸立在河川之上的孤岛土崖,长出了一口气。
他翻出柴雍交给自己的过所,准备进城,大道两旁忽然拉起几道绊马索,他只是个役夫,吓了一跳,下意识勒马停下来,刚放慢速度,四周一阵破空之声,几个索圈从不同方向罩下,把他和柴雍送的马都套了进去。
大耳朵被捆着拖下马背,放索圈的人从大道两旁窜出来,将他和马都拖走了。
一人收起套索,对另一人道:“给郎君报信,信截到了,都护府有来历不明的人出入,我们确认了他们的踪迹,不过怕打草惊蛇,不敢抓捕。”
西州是要冲之地,扼守丝绸之路北道,车马驼队接踵而至,大道上驼铃悠悠,一支驼队从远处而来,走过大耳朵遇伏的地方,拉起的绊马索早已经被收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日光落进都护府的地下宅院,城中南北大道上寒风呼啸,沙尘滚滚,宅院内却一片幽静。
西州长史坐在案前翻阅公文。
阶梯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卷发胡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快步走下来,褐色眸子里笑意闪烁:“长史,魏明肃结案了,他要把卢三娘带到西州来,请都督处置!”
长史面露喜色。
不管魏明肃是真心要结案还是找到了线索,只要卢三娘被带出柳城,想杀她,不费吹灰之力!
……
柳城里一片忙碌景象,准备出城的车马队伍把城门前的大道挤得水泄不通。
魏明肃即将离开柳城的消息传出,纨绔公子们不由得悄悄地欢呼:终于可以离开柳城了!
众人以为周钦会和魏明肃作对,拒绝离开,没想到周钦也赞成去西州。他似乎不想和魏明肃照面,主动提出带着部下护送武延兴的灵柩。
这次神仙没打起来,柳城的官员都松了口气。
熟睡中的卢华英被阿福叫醒,送上停在院子里的一辆马车,阿福把她的手反绑起来,车门一关,马车缓缓驶出院子。
要去西州了。
卢华英知道,一旦她被定罪,就会被送去西州。
她想过这个结果,真的被塞进去西州的马车,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呼啸而过的风声,心里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慌乱绝望。
魏明肃恨她,可他不像草菅人命的柳城官员,更不像变态的周钦,他没有严刑逼供,也没有公报私仇折磨哥哥嫂子,那晚看到床上未着寸缕的她,拂袖而去……
他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只是漠然,就让卢华英很感激了。
只要魏明肃不为难嫂子和哥哥,她没什么担心的。
卢华英躺在车厢里,昏昏欲睡。
这几天,医者每天都要来为她诊脉,仿佛开了很多药,阿福天天坐在门口为她煎药,原本因为伤势疼得整夜无法入睡的她喝了药后就会沉沉睡去。每次一觉醒来,她觉得自己好了很多。
大道上挤满了车马,马车走得很慢。
卢华英忽然听到柴雍的声音。
柴雍骑着一匹白马跟在队伍后边,看到魏明肃的宅院里出来几辆马车,知道卢华英肯定在其中一辆,想要靠近,府兵骑马挡在他面前,拔刀示意他退后。
他勒马停下,看着马车从眼前驶过,跟在后面。
裴景耀骑着马追了上来:“三郎,我问过那些府兵了,魏刺史把大嫂和卢二哥也带走了,那些府兵说,魏刺史没有拷打他们。”
柴雍不由松口气,道:“离开柳城也好,我们行动更自由,可以帮三娘打点。西州都督家和我家是世交,到了西州,我去见都督,死缠烂打也要请他帮忙,你跟着魏刺史。”
裴景耀点头,问:“要是都督不愿插手呢?”
“我跪下求他。”
柴雍不假思索道。
说话间,周围安静下来,魏明肃骑着一匹黑马从他们旁边过去了。
柳城的官员堆笑过来送别,魏明肃面容沉静肃然,双眸看着前进的队伍,官员干笑几声,讪讪地退下了。
队伍离开柳城,走在荒凉的大道上,天空灰蒙阴沉,极目远望,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只有碎石、干枯的灌木和连绵山岭,无法辨认方向。
柴雍刚出玉门关时,沉醉于塞外辽阔雄伟的风光,现在根本无心欣赏,大半注意力都放在魏明肃身后的几辆马车上。
马车被府兵团团包围,没有魏明肃的允许,谁都不能靠近。
两个时辰后,车队在大道旁的一处驿馆停下休息,所有人吃了干粮,装满水囊,接着赶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众人脸上都露出疲惫之色。
户曹叫来一个队正,询问前方的驿馆还有多远,身后传来一阵惊叫,缓慢前进的队伍里蓦然响起几声受惊的马嘶声,几匹马不知踩到了什么,忽然在队伍里横冲直撞起来,其他人纷纷拨马避让,本来就乱了队形的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正混乱之时,魏明肃回头。
他身边的同进立刻骑马飞奔到马车前,扬声大喊:“所有人听号令,两边散开,退到大道外!”
几个府兵跟在他身后,取下背上长弓,挽弓搭箭,对准在队伍里冲撞的惊马。
看他们那副从容果断的架势,不听从号令退到大道外的人,都可能被射杀!
众人瞪大眼睛,背上泛起一阵寒意,没时间提出反对,纷纷转头往大道外狂奔。
没等人跑完,只听嗖嗖嗖的响声持续了一会儿,接着几声倒地的巨响,数支箭矢射出,一阵又一阵箭雨落下,将马射杀了。
同进再次扬声喊道:“所有人从两边回到大道上,重整队形!不得有误!”
众人目瞪口呆。
被随从紧紧围着的贵公子们回过头来,看着倒地的马匹,满脸茫然:“刚才发生了什么?”
柴雍看着远处的魏明肃。
他勒马停在马车前,脸色平静,一身肃穆气势,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队伍中有一大半是府兵,很快重整了队形,继续往前。
同进带着队正留下检查倒地的马匹,再跟上队伍禀告:“阿郎,马身上没有伤口,不过马蹄也没有受伤。”
魏明肃微微皱眉。
没有伤口,查不出突然受惊的原因。
护送他们的这支府兵队伍,全都听命于都护府,在赶路的队伍中制造混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抬手示意身后的马车停下,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
阿福拉紧缰绳,问:“阿郎有什么吩咐?”
魏明肃掀开车帘,抬腿进了车厢。
阿福挠了挠头:“阿郎和犯人乘一辆马车?”
同进跟过来,朝他摇摇头,叫他闭嘴,把马鞍旁挂着的羊皮袋里的几卷书递进车厢。
魏明肃伸手接了。
……
卢华英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
她睁开眼睛,马车在大道上颠簸。她被反绑了手,蜷缩着躺在毯子上,旁边坐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天好像快黑了,光线很暗,他靠在车窗前,垂眸看着手里展开的一卷书,青色袍子,黑色腰带,袖子挽着,侧脸英俊,眉目沉静,鬓若刀裁,可是黑发里有一根根显眼的银丝。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现在,这生机勃勃的翠色里下了一场茫茫大雪,越发冷漠严峻。
卢华英看着他,一时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梦里的魏明肃没有白头发。
他变了很多,连味道都变了,让她觉得陌生。
卢华英一点点清醒过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眼睫颤抖了几下,又缓缓闭上了,不发出一点声音。
怕被魏明肃发现她醒了。
她还记得解了腰带的魏明肃站在床前俯视她时,眸里淡淡的嘲讽。
他不想看到她。
荒漠间的大道崎岖不平,马车忽然重重地晃荡了几下,卢华英往一边晃过去,撞在了魏明肃屈着的长腿上。
她一边肩膀胳膊都撞得有点疼,仍然不出声,眼睛闭着,默默地往回挪。
脸上忽然拂过一阵凉意。
卢华英没有睁眼,却能感觉到魏明肃的目光扫了自己一眼。
她一动不动。
天黑了。
前方就是驿馆,车队停了下来,西州的官员已经在驿馆里等了些时候。
再往前三十里就是西州,今晚休息一夜,明早出发,中午前就能到。
周钦、柳城那边跟过来的官员和洛阳的贵公子们都下了马,陆续走进驿馆,院子里飘出阵阵肉香和葡萄酒香。
阿福掀开车帘往里看。
魏明肃看着手里的书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帘子又放下了。
马车停在一个安静的角落。
魏明肃的视线在发黄的纸上,车厢里没有灯,天也黑了,看不清字。
他却一直看着。
身边躺着的卢华英呼吸一起一伏。
这回她真的睡着了。
魏明肃这才敢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她脸上。
他静静地看着。
车窗外传来脚步声,同进的声音道:“阿郎,在院子里扎了帐篷,地方很宽敞,高处安排了几个人守夜,只要有人靠近帐篷,他们立刻放箭示警。”
魏明肃“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卷上书,下了马车。
阿福走上前,叫醒卢华英,拉着她下马车:“卢三娘,你醒醒,到帐篷里去。”
卢华英被推进帐篷。
魏明肃背对着他们,等帘子放下了才转过身,吩咐同进:“把药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