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她身上,一层冰雪,凉意从头到脚,慢慢沁进皮肤,透过骨髓,直入心脾。
房门外一阵模糊的说话声后,响起脚步声,然后安静了下来,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卢华英慢慢蜷缩成一团,倒在了枕头上,脑中空白,身体僵硬冰冷。
以前,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从不委屈自己,后来太累了,哭不出来了,也没有时间哭。
世态炎凉,卢家被抄家后,这样的难堪和屈辱她经历了太多。
她现在被逼到了绝境,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这一次,她好像误会了魏明肃。
从重逢以来,就算不得不审问她,魏明肃都一直垂着眼睛,不看她一眼,除非必要,不和她说一句话,厌恶她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会还想要她?
县令和司户叮嘱他们好好伺候魏刺史,他们心领神会,按照伺候高官的规矩来安排,准备了热水香料葡萄酒,还有暖床的舞姬。
武延兴他们住进柳城后,县令就是这么安排的,周钦和他的部下那边也都送了舞姬。
天黑前,魏刺史的亲随说要把卢三娘送进内院,他们照办了。刚才又来了个管事,到内院转了一圈,骂他们办事不力,说他们挑的舞姬没有卢三娘漂亮,魏刺史不喜欢。
两人诚惶诚恐,揣摩了一下,恍然大悟,于是没让舞姬进院子,换成了卢三娘。
“小的们说的话句句属实,绝不敢欺骗刺史!”
魏明肃脸色没有缓和,挥挥手。
府兵把两个下人拖了出去。
同进和阿福一前一后跑了过来,看着两个浑身发抖的下人被拖走。
“我去城南抓人,要你看好内院,你就是这么看的?你怎么能让他们把舞姬送到阿郎的屋子里去?”
同进气得拍阿福的脑袋。
阿福矮小,躲不开,只能捂着脑袋,一脸委屈:“我担心有人夜里偷偷来放火,去屋顶为阿郎守夜,没管他们,谁知道他们会送女人给阿郎?”
同进很气愤,送女人就算了,官场上这种事是默认的,可是怎么能送犯人呢!
两人一边互相埋怨,一边偷偷看魏明肃的脸色。
月色下,魏明肃的脸冷如冰霜,声音也浸了寒意:“找到那个传话的管事。”
同进和阿福分头去找人,找来找去,找到的几个管事都说没进过内院。
两人让下人来指认,下人说管事进院的时候天黑了,他们没看清到底是谁,只看对方穿着管事的衣服,说话倨傲,说的又是一口河洛官话,以为是魏刺史自己带来的随从。
同进到处问了一遍,冷汗从额角滑了下来:混进来一个管事,他们竟然都没有察觉!
阿福看一眼周围的府兵,满是警惕,小声道:“阿郎急着来柳城,只带了我们两个,其他人都不能信任。”
同进点点头,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现在柳城能说河洛官话的,除了我们,只有神都来的那帮公子和周侍郎他们。阿郎,肯定是周侍郎想害您!”
话音刚落,门口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随着这一声巨响,整个院子似乎都在震动,屋顶的沙土掉了下来。
府兵大惊失色,都拔刀朝门口冲了过去,厉声喝问。
门外的人不管不顾,继续蛮横地冲撞,“哐哐”几声后,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一队穿黑衣的人提着刀冲了进来,后面的人打着火把,簇拥着披一件黑色斗篷的周钦走进院子。
阿福和同进噌的一下挡在魏明肃跟前。
“阿郎快走!周侍郎闯进来杀人了!”
魏明肃伫立不动,看着得意洋洋的周钦,神色平静:“他不是来杀人的。”
周钦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发现自己认识卢华英。
魏明肃往前走一步,吩咐同进:“你进去守着,不要放人进去。”
同进应喏。
府兵畏惧周钦身上的气势,慢慢退到魏明肃身前。
周钦嘴角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一步步走进院子,目光落到站在月下的魏明肃身上,一愣,笑容僵了一下。
魏明肃怎么在外面?
周钦眼角扫一眼自己的部下。
部下也都因为错愕而愣了一愣。
周钦脸色微沉。
他都把卢三娘送到魏明肃的床上去了,管事禀告说魏明肃进了屋,屋里点了西域香,石头人也把持不住。这样的大好良机,周钦岂能错过?立刻带着人赶过来捉奸。
撞开门的时候,周钦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部下冲进屋里把衣衫不整的魏明肃堵在床上的情景,想到能让魏明肃这种人在自己面前无地自容,周钦全身舒畅,骨头都轻了几两,笑得合不拢嘴。
走进院子后,周钦灿烂的笑容僵住了。
魏明肃怎么站在外面,而且衣衫整齐,一脸沉静?
周钦敛了笑容,皱眉打量魏明肃。
魏明肃是不是有什么暗疾?怎么这么快就完事了?
周钦念头急转,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真相,眼角扫一眼内院方向,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能在床上抓到人,他心里暗恨自己来迟了一步,但是他已经掌握了魏明肃和卢三娘相识的证据,还是抓到了魏明肃的把柄。
周钦眯了眯眼睛,眼神陡然一冷:“魏刺史,艳福不浅啊!”
魏明肃仍然神情平静:“周侍郎此话何意?”
“魏刺史,别嘴硬了。”周钦皮笑肉不笑,“魏刺史,你以为西州偏远,就没人知道你以前的事?四年前你在鹿苑寺做抄经生,和卢家三娘私通,程粲亲眼所见。你和卢三娘有私情,做这个案子的主审,不合适吧?”
门口传来一片吸气声。
周钦带人撞魏明肃的门,风声传到柳城官员那里,一群人衣服都没穿好就带着随从跑了过来,周钦的部下没有拦他们,捉奸这种事,看热闹的越多越好。
一群人刚到门口就听到周钦的话,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魏明肃。
……
院外撞门的动静,整个院子都听得见。
卢华英听外面的动静不对劲,下了床。
门外把守的府兵站在廊下,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同进快步走进来,推门进屋,对卢华英道:“卢三娘,你不要乱走!”
说完,“哐啷”一声把门扣上,坐在门口守着。
卢华英只能爬上床,靠着窗,凝神听外面传来的说话声。
她听见周钦质问魏明肃的声音。
……
柳城县令和户曹一脸尴尬,后悔他们来得这么快。
显然,周钦抓住了魏明肃的把柄,当众揭露,他们一群人,几十只耳朵,都听见了周钦的话,过了今晚,魏刺史能给他们好脸色看吗?
人人都喜欢看热闹,但是有些热闹看了,前程也没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人群静默,周钦却不会沉默,他看着魏明肃,为自己终于压了对方一头而得意地扬起脸:“魏刺史,你还有什么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朝魏明肃看去。
魏明肃面不改色,淡淡地承认:“魏某确实认识卢三娘。”
人群轰然,议论纷纷。
周钦嘴角勾了勾。
魏明肃顿了一下,接着道:“四年前,是魏某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尊卑,仰慕卢三娘。贸然前去求亲,遭卢家拒绝。”
一字一字,说得坦然平静。
这句话,让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包括靠在窗前听着的卢华英。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魏明肃承认了他认识她,却只说他仰慕她,到卢家求亲,被卢家拒绝,完全不提她一个字……众人肯定想当然地认为,是身份卑微的魏明肃痴心妄想,想要娶高高在上的她。
四年了……即使厌恶了她,魏明肃还是像当初一样,一力担下所有骂名,维护她的名声。
明明勾引他的人是自己。
他那股执拗,四年没变。
一刹那,一股泪意涌了上来,沉重地压在卢华英眼睛上,也压在心头。
……
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人群议论不休。
周钦回过神,往前走了一步:“魏刺史,既然你承认了,那把卢三娘交出来吧!这个案子,还是由周某来审,才能服众。”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魏明肃。
这位魏刺史,出身这么低,竟然敢肖想五姓嫡女!
魏明肃望着周钦,神色从容:“西州都督、长史都已议定,本案由魏某主审,卢三娘与魏某并非血缘亲属,魏某无需回避,魏某接这个案子时,已经向都督表明,四年前见过卢三娘,且已经将来龙去脉禀告神都。”
他扫一眼其他人,抬起眼睛,月光下眸中锋芒闪过。
“等结案时,周侍郎若觉得本官判决不公,可以向圣上举告本官。”
这一句话透出的丝毫不肯让步的强硬气势,让周钦都不由得怔住了。
魏明肃抬了下手。
他身旁的阿福捧着一张纸走到周钦面前。
周钦眼一眯,猜不出魏明肃想让自己看什么,沉着脸接过纸打开。
周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魏明肃看着他。
周钦沉默了一会儿,脸色阴沉,把纸还给阿福,朝魏明肃拱手:“周某今晚喝多了酒,擅闯魏刺史的宅院,妨碍魏刺史办案,实在不该,不敢再打扰魏刺史,魏刺史,得罪了!”
柳城官员和部下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忍不住战栗,脸上一层阴霾,闭眼咬了咬牙,转身大步离开。
部下们面面相觑,呆了一呆,回过神,拔腿跟上去。
其他人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
魏刺史一张纸,就把狠毒的周钦吓跑了?
醒过神后,众人一个激灵,都低下了头,悄悄往后挪:魏刺史比周钦更可怕!他们还不跑,等着被魏刺史迁怒吗?
院子彻底安静了下来。
府兵们关好门,回到各自的岗位上,每个人都手脚麻利,看魏明肃的眼神更恭敬,也更畏惧。
“阿郎,周侍郎他们都走了。”
阿福趴在墙头看了一会儿,跳了下来。
“您今晚睡那儿?”
魏明肃把刚才给周钦看的纸收进袖子里,回头看了一眼内院的方向。
“书房。”
他道,语气毫无起伏。
……
夜里发生的事情,第二天柳城都知道了。
普布站在柴雍面前,小声道:“周侍郎气势汹汹地去质问魏刺史,却被魏刺史一张纸吓得脸色大变,立刻带着人回去了。”
柴雍眉头一皱。
裴景耀紧张地看着他,“三郎,魏刺史曾经求亲被拒的事传开了,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柴雍摇头不语。
他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魏刺史此举,是被周钦逼到豁出去了才不得不承认,还是根本不在乎同僚的质疑,一定要报复卢家?
谷管事沉吟片刻,道:“世子爷,老奴觉得,也许是好事。”
屋中其他三人都看着他。
谷管事道:“世子爷,魏刺史虽有酷吏之名,对宗室和世家大张挞伐,但他在大理寺时,由他主审的案子,无一翻案。”
柴雍面露惊讶:“没有一个翻案的?”
谷管事摇头:“魏刺史主审的案子都证据确凿,所以没有人翻案。郡王之死疑点那么多,那十个府兵又跑了,魏刺史想证明卢三娘是凶手,证据还不够,他现在被质疑公报私仇,必须找到更多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卢三娘是凶手。”
柴雍点头,眼睛亮了起来:“证据不够,他不敢结案,风声传出去以后,结案更难了。”
裴景耀叹一声:“要是能抓到那十个府兵就好了!”
说话间,门外传来随从的声音。
“世子爷,外面有个役夫求见,怎么都赶不走,他说他能帮卢三娘的忙!”
柴雍怔了一下,道:“请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