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浮起鱼肚白,柳城外吹起了风沙,晨光透过黄蒙蒙的沙尘洒下来,窗上一片黄晕。
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烧尽,沙粒从缝隙间飘进屋中,落在案上。
伏在案上浅睡的男人睁开眼睛,从堆积的公文间抬起头,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他慢慢地坐起身,背脊紧绷挺直,拂去掉在公文上的沙粒。
沙粒落下去,天光映着,一粒一粒泛着金光。
这一刹,第一次见卢华英的情景,蓦地掠过脑海。
踏进长安的第一天,魏明肃就认识她了。
那天,城里的积雪还没完全消融,春风尚带着寒意,柳梢上才刚刚冒出一点嫩绿,长安百姓已经迫不及待地脱下冬衣,换上春装,全城出动踏春郊游。进出城门的人群络绎不绝,大道上红尘滚滚,车马呼啸而过。
魏明肃背着行囊,走在进城的路上,一身旧衣,风尘仆仆。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喊叫喧哗声,提醒行人避让,行走的百姓加快脚步,争先恐后地避到路边,人群拥挤成一团。
一阵杂乱急促的蹄声从城门方向而来,飞扬的尘土里,一列人马由远而近,星驰电掣般,从大道上疾驰而过,马背上的男子都衣着华贵,挥鞭狂驰。
这样的阵仗引得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
“这些贵公子跑得这么快,急着去哪儿?”
“他们是陪宫里哪位大王出城打猎吧?”
一人摇头道:“你们都猜错了,是燕国公府的卢三娘想吃樱桃,这些贵公子为了讨好她,都抢着去城外的庄子找樱桃,山里的樱桃熟得早。”
“他们是第几拨了?我刚从乐游原那边回来,刚才裴家大公子出城找樱桃,回城的时候跑得太急,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被抬回府去了!我亲眼看见的!”
“他白摔了!裴家虽然是高门,还是比不上五姓子弟,怎么配得上卢家女郎?”
“这些年崔、郑、王三姓都有女儿嫁给皇家,只有卢姓不肯把女儿嫁给皇子,真是清高。”
“我听说卢二公子要娶武家的女儿,卢三娘嫁武家的郎君……”
有人笑了一声,小声道:“你从哪听来的?武家是寒门,要不是太后,能有现在的风光?卢姓怎么可能和他们结亲?”
魏明肃拍掉身上的沙土,接着往前走。
城门口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一队分成几组的仪仗健仆簇拥着一辆牛车,慢慢走了过来。
“快看!快看!是卢三娘出城了!他们卢家有半卷祖传的《丹经》,公子女郎从小吃丹药,男的貌比潘安,女的貌若天仙!”
魏明肃被突然激动起来的人群往后推了几步,牛车从他眼前缓缓而过。
带刀健仆骑着马围绕在牛车周围,锦袍、腰刀、马鞍错落的缝隙间,一只白皙的手掀开帘子,皓腕上一串金跳脱,车内的少女漫不经心往外看了一眼,头上的金步摇微微晃动,金光闪烁。
帘子落下了。
那惊鸿一瞥的高华风仪却仍在眼前。
人群一起呆住了,目光追随着远去的牛车,久久收不回来。
魏明肃抬腿从几个目光呆滞的行人间走过去,转身,背对着牛车,继续往城门方向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卢华英。
……
“阿郎。”
矮小少年打了个哈欠,走进屋。
“我在牢房守了一夜,卢三娘睡着了,医者说她现在太虚弱,短时间内不能再次接受审讯。”
魏明肃在看公文,淡淡地“嗯”一声,问:“仵作重新验过尸身了吗?”
少年看他眼底发青,显然是看了一夜公文,累极了才趴在案上小睡了一会儿,有些心疼,却不敢劝,回答说:“同进和仵作一起去验尸了。”
魏明肃把理好的供词放在一边,翻出一张写了名字的麻纸,递给少年,道:“去请他们。”
西州府兵按照麻纸上的名字,敲响一间间房门。
贵公子们被一个接一个请到堂中问话。
柴雍和裴景耀也被请了过来。
还没轮到他们,裴景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问:“三郎,你说这位魏刺史会不会像大嫂说的那样报复三娘?”
说到报复两个字时,他想起自己的大哥,脸色有点难堪。
柴雍摇头:“我看不出来,不过至少他是真的在查案。”
魏明肃说要按章程,就真的按着章程一步步查,周钦那边都像是暂时消停了。
可惜那十个府兵趁着局面混乱偷偷跑了。
柴雍很后悔,他应该早点怀疑那些府兵的,现在人跑了,就怕柳城官员为了推诿责任,坚持原来的判决。
“对了,五郎,魏刺史认识三娘的事,你别说出去。”
他叮嘱裴景耀。
“为什么?”
柴雍低声道:“魏刺史现在有了权势,肯定不愿被人提起以前落魄的时候。”
裴景耀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卢家以前瞧不起魏刺史,他求亲的事情传出来,一定会被嘲笑,他现在是今非昔比,可能会恼羞变怒。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会说漏嘴……”
他眼睛忽然瞪大。
“三郎,你说程粲会不会知道魏刺史以前认识三娘?四年前他在太学读书,魏刺史的老师好像就是太学的祭酒。”
柴雍皱紧了眉头。
魏明肃出身很低,小时候在寺院跟着僧人学佛经,长大后拜一位祭酒为师,学习经史。后来魏明肃作为丘神勣的副手,在巴州逼死了皇子李贤,祭酒悲愤欲绝,深以为耻,把他逐出了师门,留下一句“竖子阴险,不知廉耻”后,辞官回原籍了。
有人说,肖祭酒是怕被魏明肃报复才匆匆辞官逃回了原籍。
古往今来,读书人最尊师重道,魏明肃逼老师辞官,欺师灭祖,成为了众矢之的,遭世人漫骂唾弃。他也确实像老师说的不知廉耻,曾几次在女皇面前进谗言,阻止老师回洛阳。
柴雍不禁为卢华英担心起来:魏明肃对教他经史的老师的报复心都这么强,他会怎么对欺骗过他的卢华英?
“柴世子,刺史请您进去。”
矮小少年叫到他了。
柴雍起身进屋。
魏明肃坐在案前写字,听见脚步声进来,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柴雍忍不住悄悄打量他几眼,眼前的男人像神都的传言一样,表面上看是个沉峻冷冽的书生,眼眸漆黑深沉,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清冷淡漠,他想象不出来这个男人几年前竟然敢不顾身份之差,去国公府提亲。
他的目光扫过魏明肃的手。
那是一双粗糙的手,魏明肃做了很多年的抄经生,指上都是茧子。
佛教传入中原后,为供养、念诵佛经、积累功德,抄经生这个职业应运而生。
抄经生有官府抄经生,他们隶属门下省、秘书省,经过专业的书法训练,专门学习字体,有些还师从过书法名家,被称为楷书生。
民间也有抄经生,大多是一些家境贫寒、迫于生计的读书人,为寺院和富贵人家抄写佛经,获取报酬养家糊口。
李唐奉道教教主老子为祖先,宣称道教是李氏家教,太后出于政治上的需要,排斥道教,更敬重推崇佛教,各地兴建佛寺,抄写佛经的需求也与日俱增,可是民间抄经生没有经过训练,也没有官府里严格的抄经制度,抄写出来的佛经质量参差不齐。
魏明肃作为民间抄经生,抄写的佛经整齐美观,可以和官府抄经生的作品媲美,既能写冲和匀净的楷书,也能写刚健的草书,刚柔并济,名噪一时。
都道字如其人,不过不能用在魏明肃身上。
“郡王在进柳城前,曾经溺水?”
魏明肃提起笔,问道,嗓音嘶哑。
柴雍回过神,不知魏明肃为什么问起这个,点头,将当日的情形和武延兴后来因为溺水得了场急病的过程都详细复述了一遍。
魏明肃果然是做过抄经生的,写字速度很快,柴雍说完,他也记录好了,换一张纸,问:“柴世子,你们准备从神都出发时,郡王在不在护送经书的名单之中?”
柴雍呆了一会儿,回想了片刻,摇头,道:“出发前的一天,我才知道来西州的队伍多了一个郡王。”
魏明肃又问了一些他们离开洛阳以后的事,问的都是一些根本没人关注的细节,有些问题还会反反复复问好几遍。
问到后来,魏明肃的嗓子都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了,他放下笔,柴雍以为他这是要自己出去,他却只是拿起茶杯喝口水,润了润嗓子,接着问。
柴雍从屋子里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我觉得魏刺史确实在认真查案。”
他对裴景耀道。
夜里,普布却送回一个让他不敢置信的消息:“刚才户曹和县令问魏刺史,要不要向西州都督禀告那十个府兵失踪的事,好派人去抓捕,魏刺史说不必,卢娘子嫌疑最大,那十个府兵只是怕被追究护卫不力的责任,所以潜逃了。”
柴雍脸色沉了下来。
自己今天高兴得太早了。
这个案子疑点重重,魏明肃怎么可能看不出有蹊跷?他认真查案,不一定是在帮卢华英,他在最快的时间里掌握所有证据,可以为卢华英翻案,也可以轻易将所有对卢华英有利的证据销毁!
“不能这么干等着……”
柴雍来回踱步。
卢华英现在被魏明肃关在他住的院子里,自己尝试几次都找不到机会进去看望,不知道卢华英现在怎么样了。
“普布,你拿上我的信,出城去,你见过押官和那几个府兵,试试能不能追查到他们的下落。”
柴雍写好几封信交给普布,吩咐道。
普布应喏,拿着信离开。
半个时辰后,普布带着信回来了:“世子爷,魏刺史今天早上下令了,从今天起,我们这些从神都来的人,全都不准离开柳城一步,违抗命令者,立斩无赦!”
柴雍心底微微发寒,一种不祥的预感变得强烈起来。
魏明肃会不会比周钦还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