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外,普布打听出魏明肃的身份,去卢家报信。
柴雍脸上都是失望之色:“西州都督和长史都没来,来的人是谁?”
他父亲在世时曾担任西州长史,现在的西州都督当时是都护府参军,二人共事了八年,两家是世交。假如西州都督亲自来柳城,定然能压下周钦那厮的气焰,柴雍也能靠两家的交情劝说都督抓捕武延兴的随从,可是都督却推脱担子,不肯前来,显然是不想得罪周钦和他背后的索元礼。
都督的隔岸观火说明局势比柴雍所想的还要严峻。
普布道:“是魏刺史魏明肃,听说他被贬到饶州,离开神都后又被圣上加贬了几千里,刚到的西州。他被贬前在大理寺掌议狱,都督请他审理这个案子,他一来柳城就带人把卢娘子从牢房带了出来。”
裴景耀腾地站了起来:“怎么会是魏明肃?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魏明肃这个名字对洛阳的纨绔子弟来说,可谓如雷贯耳。
这个出身微寒的抄经生,二十岁之前一文不名,二十岁之后得到太后的赏识和提拔,迅速崭露头角,为太后的易世革命整肃异己,血腥杀戮李唐子孙。
没人能想到,区区一个穷书生,初出茅庐就敢与天下士族为敌。寺院学郎出身,以抄写佛经为生,却毫无佛心,寡廉鲜耻,毒辣乖戾。熟读经史,却为了权势,甘心为妇人爪牙。俊秀的外表下藏着一个疯狂残忍的豺狼,几年间手上血流成河,让长安、洛阳的宗室王侯和勋贵门阀都闻风丧胆。
大唐帝国第一高楼明堂落成后,太后于明堂举行大典,祭拜昊天。那日,太后第一次穿着天子衮冕,驾临洛阳则天门楼,接受满朝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者的跪拜。
魏明肃双手笼在官袍袖子里,立于太后身侧,漆黑淡漠的双眼扫视群臣,和意气扬扬的武承嗣、武三思比起来,他安静得像个心不在焉、无意间闯入大典的普通文士,但是在场没有人敢无视他,所有人都知道,谁敢对太后穿衮冕露出一丝鄙夷、质疑、愤怒的神色,魏明肃立刻会露出魔鬼面目,将那人当场打死!
就是在那一天,金乡县主明白了太后想要称帝的决心和魄力,决定把柴雍打发到西州,避开一场必将席卷整个朝堂的血雨腥风。
柴雍、裴景耀这样的名门子弟,长辈经常对他们耳提面命,魏明肃这个名字,他们不陌生。
金乡县主曾叮嘱柴雍,宁可得罪朝中权势煊赫的高官,也不能得罪索元礼、来俊臣、魏明肃那些酷吏。
裴景耀脸上多了几分焦急,道:“我听人说魏明肃没有发迹之前被名门子弟欺凌过,所以格外痛恨高门,他得势后专门针对门阀就是为了报复当年受过的侮辱,这种心理阴暗的小人,和恶毒的周钦没有分别!”
卢华英是高门士族中最尊贵的五姓嫡女,正是魏明肃最痛恨的名门之后。
“谷管事!”柴雍皱着眉,叫来一个中年男人,“你是府中管事,熟悉朝堂和高门间的人情往来,魏明肃和索元礼关系怎么样?”
谷管事低着头,道:“世子爷,索元礼、周兴之流臭味相投,来往密切,不过这位魏刺史是个异数,和其他人来往都不多,他出身低贱,对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似乎一窍不通。”
柴雍接着问:“我们柴家有没有得罪过魏明肃?”
谷管事摇头道:“神都的高门贵胄之家都不屑和魏刺史来往,国公府和魏刺史井水不犯河水。”
柴雍微微松了口气,道:“去年武家想和我们柴家联姻,我母亲婉拒了,武家心怀不满,所以武延兴一直挑衅我,周钦想把武延兴的死嫁祸给我,十有八.九也是受武家指使,报复柴家。魏明肃虽然声名狼藉,和柴家没有结过仇,他来审理这个案子,也许能带来一点转机。”
柴家没有得罪过魏明肃,魏明肃又是受西州都督所托前来,应该不会像周钦那样誓要把柴家拉下马。
不过他肯为现在身份低贱的卢华英主持公道吗?他会不会和户曹、柳城县令那些人一样草菅人命,匆匆结案,直接定卢华英的死罪?
柴雍思索片刻,道:“我去见一见这位魏刺史,当面和他说清这个案子的疑点。”
裴景耀听到转机两个字,脸上不由一喜:“有转机就好!”
他立刻把消息转告给这几天日夜以泪洗面的王妤。
他是好意,不想王妤听到魏明肃的名字,脸上最后一点血色消失殆尽,惊恐得战栗起来:“魏明肃?”
裴景耀安慰她道:“大嫂,三郎会去找魏刺史证明三娘是清白的,魏刺史和柴家没有冤仇,不会像周钦那样非要栽赃嫁祸。”
王妤脸色惨白,眼泪滑落下来:“你们有所不知……魏明肃和柴家没仇,可是他最恨的就是我们卢家!”
王妤还记得四年前,被赶出国公府、从地上爬起来的魏明肃慢慢挺直了背脊,转头回望卢家人的眼神。
那双漆黑沉静的眸子里,全是刻骨的恨意。
西州府兵接了谷管事塞进手里、拿着很有分量的荷包,眉开眼笑,道:“世子爷,不是小人不通融,您想见魏刺史,可能要等明天,今天求见的人一拨接着一拨,魏刺史都没见,明府要为魏刺史接风洗尘,魏刺史也推了。”
柴雍问:“不知魏刺史在忙什么?”
府兵答道:“户曹和明府离开后,魏刺史就在屋子里看公文,没见其他人,进城到现在,衣服都没换,也没叫人送吃的进去。”
堂堂刺史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青袍出现在众人面前,户曹和县令惊得眼珠都要瞪掉了,要不是簇拥着魏明肃的都是带刀的西州府兵,还真没人信他是杀人如麻的魏刺史。
柴雍心想,魏明肃刚到柳城就带走卢华英、接手了案子,肯定要先了解案子发生的经过,才能做出判断。
他眼神示意谷管事再给府兵一个荷包,看着府兵,语气恳切:“请你转告魏刺史一句话,郡王的亲随府兵都有杀人的嫌疑。”
“原来世子爷要和魏刺史说这个……”府兵把荷包塞进衣袖,笑道,“世子爷,魏刺史刚才已经派人去传令,要郡王的亲随府兵全都待在驿馆内,没有他的手令,不得离开寸步!”
柴雍一愣,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喜色。
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蹄声,一个满头大汗的少年跳下马背,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柴雍在门外等了一会儿,院子里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却没有一声说话的声音,从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就可以看得出他们的长官魏明肃令行禁止,很有威严。
普布过来找柴雍,压低声音道:“世子爷,裴公子说魏刺史和卢家有仇。”
王妤满脸绝望,含泪道:“柴世子,四年前,魏明肃曾来卢家求亲,他想娶三娘……”
柴雍愣住了,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四年前,卢华英是高贵的五姓女,魏明肃是个一穷二白的抄经生,两人之间身份云泥之别,他去卢家求亲,说一句自取其辱都是轻的!这些年皇子想娶卢氏的女儿,卢家都看不上!
王妤擦了擦泪,叹了口气道:“当年的事情几句话也说不清,是三娘对不起魏明肃,她曾经当着很多人的面说她喜欢魏明肃……后来,魏明肃求亲,卢家说了很多嘲讽魏明肃的话。”
柴雍和裴景耀相视一眼,两人都很错愕。
王妤泣道:“三娘落到魏明肃手里,魏明肃不会放过她!”
柴雍回过神,来回走了几步,道:“四年过去了,也许魏明肃现在没那么恨三娘了?”
王妤苦笑:“柴世子心胸旷达,是不记仇的人,可是这世上之人,更多的是睚眦必报!何况当年三娘确实骗了魏明肃……”
她出了一会儿神,目光落到裴景耀身上。
裴景耀一脸狐疑,怎么问起他大哥了?
他道:“我大哥为人孝悌,知书识礼!”
王妤满含泪水的眼里掠过一丝嘲讽,凄然一笑:“四年前,卢家被抄家,女眷都关在家庙里。有一晚,你大哥深夜前来,他的随从过来把三娘拉了出去,单独带到一间屋子里。”
王妤没有明说,但是她的表情又什么都说了。
“不可能!”裴景耀愣了半日,涨红了脸,愤怒地看着王妤,“我大哥是个君子,绝不会做那样的事!他真心喜欢三娘,听说三娘死在黔州,伤心了很久!”
王妤笑得悲凉。
“腓腓被带走的时候知道会发生什么,她让年纪小的堂妹都闭上眼睛睡觉,她还对我笑了一下……可是我知道你大哥会怎么对她,我看到她挣扎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知道我们听得见……她怕我们害怕……”
卢华英被带走时,脸色苍白,回头对王妤微微笑了一笑。
“阿嫂,没事。”
那个笑容,王妤一辈子都忘不了。
“要不是腓腓藏了块石头在手心里,打伤你大哥,你大哥怎么会放过她?”
王妤看着裴景耀,擦干脸上的眼泪:“五郎,你回神都以后,可以问一问你大哥,他是真心为三娘难过,还是良心不安?”
裴景耀突然不敢和眼前这个一脸病容的女人对视,陡然退后几步,肩膀无力地佝偻下来。
“裴大公子那样人品出众的俊杰,因为三娘拒绝他的追求就怀恨在心,要对她施暴,魏明肃那种狠辣无情的人,怎么可能淡忘四年前的仇恨?”
刚刚看到可能会出现一点转机,转眼就破灭了,而且来了一个比周钦更危险、对卢华英有刻骨恨意的魏明肃,从绝望落入更深的绝望,王妤压抑不住酸楚,又是满脸的泪水。
柴雍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不知道卢华英和魏明肃之间有这样一段往事,魏明肃会不会借这个案子报复卢华英?
“世子爷!”
门外传来谷管事的声音。
“世子爷,出事了!魏刺史要抓捕郡王的所有亲随一个个审问,刚才传出消息,护送郡王的府兵少了十个人!”
……
“怎么会少十个人?”
男人拿着名册,平静地问。
户曹脸色有点发白,头上全是冷汗,低声道:“郡王突然身故,护送队的押官说要派人去报信……下官失察了。”
武延兴一死,柳城乱成一团,报信的快马一匹匹出去,周钦和魏明肃先后赶到,来头一个比一个大,户曹来不及彻查,也不想查,反正有卢华英这个替死鬼,可以交差,都督和长史没有发话,他多做多错,不如什么都不做。
要不是魏明肃来了就把所有府兵关在驿馆内对着名册清点人数,谁能发现突然少了十个人?
男人疲惫地道:“他们要离开,必须出示过所文书。”
“下官这就去查出城的是哪些人!”
户曹大声道,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满天繁星,月色清亮。
天黑了。
少年端着一盘胡饼走过来:“阿郎,吃点东西吧。”
男人合上名册,抬起眸子。
……
月光照进牢房。
卢华英趴在干草堆里,目光跟着地上那团如水的月影移动。
她被抬到一间地上的牢房,牢房外面是一座院落,整个下午,不断有人在院子里走动,但是她没听见说话的声音。
卢华英想睡一觉,却怎么都睡不着。
周钦不愧是索元礼的部下,果真善于审讯,她被他的随从喂了一些伤药之后,意识非常清醒,哪怕身上每一块肉、皮肤下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疼,她还是思绪清晰,想昏过去装死都不行。
意识越清楚,痛楚也就更加难熬,每一丝疼痛都清晰无比。
从皮肉身体到意志精神,成倍的折磨。
卢华英想着自己如今的处境,减轻痛楚。
案子的主审换成了魏明肃。
魏明肃没认出她,可是他要查案,一看供词,他就能发现她的身份。
卢华英没有想到,他们会以这种尴尬的方式重逢。
其实她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和魏明肃见面。
四年前,魏明肃被卢家赶出长安,去了扬州。
卢华英羞惭愧疚,不敢打听他的消息,后来卢家出事,她被流放到黔州,又流离到了西州,和他相距万里之遥。她想,这辈子不可能再看到他了。
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魏明肃时,他消瘦的脸上那双冷漠的、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
“卢华英。”
他望着她,叫她的全名,声音冷冽嘶哑,眼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
“我此生不想再看你一眼。”
一字一字,化成尖刀,扎在卢华英心口,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仓皇转身,颓然离去。
再见时,她成了阶下囚,只能勉强抬头,从人群间的缝隙看到他袍子的下摆和靴子。
卢华英不知道现在的魏明肃变了多少。
四年间,偶尔能听到一些他的消息,被贬到西州的官员一边喝酒一边痛骂他,她默默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牢门忽然被人拉开。
几人走进来,抬起卢华英,把她带到院子里。
“刺史要审问你。”
她坐不起来,也没法保持跪姿,几人只好搬了一把胡凳,把她放上去。
西州的夜晚比中原的多几分孤寂苍凉,也多几分壮阔雄浑,月色皎洁,满天星光,银河如飞溅的浪花一般划过广阔浩瀚的夜空,寒风飒飒。
一个身影从门里走出来,靴子踏过黄土台阶,一步步缓缓走到卢华英面前。
没有灯光,月光和星光照着,他身影朦胧,却柔和不了那比刀锋还冷的脸孔,一件旧青袍,戴幞头,瘦削得尖锐锋利,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卢华英的目光落在他幞头下的鬓角上。
月光照得他乌黑的发闪烁着一丝丝的银光。
男人站在她面前,瞥她一眼,走开了,袍子下摆有沙子掉落:“拿笔来。”
声音低哑。
卢华英一怔,从恍惚中回过神,发现自己不是在发梦。
而男人鬓角的银光也不是月色。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才二十多岁的魏明肃,竟然已经两鬓星星,生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