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你不去饶州赴任怎么来了...)

黑色靴子踏进牢房,走到毫无声息的卢华英面前。

随从蹲下去,将卢华英翻过来:“侍郎,她昏过去了。”

周钦垂眸看着卢华英满是血污的脸,漠然道:“把她弄醒,喂她吃些伤药,让她保持清醒,再接着打。”

清醒的状态下施以酷刑才最有效,拷打一具失去意识的尸体,有什么乐趣可言?

“上刑具,我要听见她惨叫的声音。”

随从找柳城县令索要刑具:“把柳城所有能用的刑具都送过来!”

柳城县令忙不迭擦干净嘴巴,领着随从去取刑具。

西州户曹扶着墙,长叹一口气:“可惜了。”

他本来想多留卢华英几天,逼她把卢氏《丹经》写出来,那自己就能偷偷抄写一份留着作为传家之宝传给子孙后代,没想到卢华英落到了周钦手里。

“落到周钦这种冷血阴毒的变态手中,还不如一头撞死,起码能死得痛快点,少受点罪。”

想到唾手可得的《丹经》就这么没了,户曹捂着胸口,一阵心疼。

驿馆外,众人七手八脚将柴雍拖进了一间屋子。

“三郎,死了个郡王,武家一定震怒,周钦不会放过这个兴风作浪的机会!我听到风声,他来到柳城,听说郡王死了后,立刻叫人准备了一份供词,逼卢三娘承认是受你指使打死郡王,只要卢三娘认罪,你百口莫辩!到时候周钦抓了你要挟金乡县主,你们国公府上上下下全都会被卷进来!”

柴雍推开伙伴往外走:“我去见周钦。”

伙伴死死按住他:“你去见他?躲他都来不及!他正等着你上钩!三郎,这事你不能再管了!周钦的名声你不知道?”

周钦是长安万年县的一个市井无赖,生母是酒肆里卖酒的□□,生父不明,他十几岁时就多次因为偷窃入狱,后来擅闯贵人私宅被判了流放。巧的是复审他案子的人是波斯酷吏索元礼,索元礼释放了大批无赖,将他们收揽为部下,周钦从此成为索元礼的爪牙。

这个人天性残忍,喜欢折磨犯人。他在洛阳的住宅里修建了专门用于刑讯的牢房,把犯人都关在里面,自己就住在牢房隔壁,每天以听犯人们的惨叫声为乐。

“落到周钦手里,只有两个下场,被慢慢折磨死,认下死罪等死,卢三娘早晚都要死。三郎,你不仅不能再管这件事,还必须马上做出一个决断,撇清自己。”

柴雍猛然间听出了伙伴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现在形势复杂,最好的结果就是卢华英死了,让周钦没有机会嫁祸给他。

“我知道这么做不是君子所为。”伙伴避开柴雍愤怒的目光,语气沉痛,“三郎,现在郡王的案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周钦非常狠毒,也许柴家都填不满他的胃口,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我早就做了决断!”柴雍抬起头,看着众人,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卢三娘没有杀武延兴!这件事,我柴雍管到底!”

他挣脱开伙伴,抓起自己的佩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周钦的随从把搜集来的刑具一件一件推进牢房,摆在卢华英面前。

一个随从喂卢华英吃了些药,指着那些刑具,道:“不招?明天叫你尝尝我们侍郎的手段。”

随从起身离开,他们马不停蹄赶到柳城,两天不曾合眼,胳膊腿都僵了,今晚得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

卢华英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慢慢远了。

她看一眼牢房里冷冰冰的刑具,闭上眼睛。

周钦她不认识,但索元礼、来俊臣这几个都是恶贯满盈的酷吏,连在柳城的她也听说过他们的恶名,索元礼发明了很多骇人听闻的酷刑,周钦是索元礼的部下,他拷打人的手段可想而知。

阶梯上忽然传来一阵放轻的脚步声,两个身影和府兵说了几句话,鬼鬼祟祟地走下来。

一人在阶梯前站着,一人走进牢房,视线落到卢华英身上。

“卢三娘!”这人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笑意,“周钦来了,现在连柴雍都帮不了你了,看看还有谁能救你?”

卢华英睁开眼睛,看到程粲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孔。

她淡淡一笑。

这张脸上的表情她太熟悉了,卢家出事以后,那些人都和眼前的程粲一样,得意洋洋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带着这种嘲讽快意的表情,狠狠地羞辱她。

瞧见她的笑容,程粲脸色沉了下来,上前两步,蹲下来,捏住卢华英的下巴:“卢三娘,都死到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

“我确实死到临头了。”卢华英血污下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你程粲又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程粲一声嗤笑,脸扭曲成一团,紧紧攥住卢华英的脖子:“嘴还这么犟?卢三娘,现在要死的人是你。”

手指摸过去,都是血。

“卢三娘,没人能救你。”

嘶啦一声尖锐的响声,程粲撕开了卢华英的衣服。

他目光落到卢华英的身体上,双眼发直,视线接着往下。

卢华英看得懂程粲眼底蓦然涌起的兴奋代表着什么。

她没有动。

她没力气了。

“程粲,你以为我被关在这里,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程粲哈哈大笑:“谁能阻止我?周钦的部下收了我的钱,不会进来的。”

他得意的笑声回荡在黑暗寂静的牢房里,外面的府兵恍若未闻。

卢华英眼里多了分讥诮:“程粲,你想报复我,却打着齐国公世子的幌子,畏惧柴雍,就去煽动武延兴……那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黑暗中,她目光像冰雪一样。

程粲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什么还治其人之身?你威胁我?”

“武延兴之所以要我献舞,是你程粲挑拨的。”卢华英笑了笑,“程粲,我反正要死了,不如拉一个垫背,我会向周钦认罪,说你成心制造事端,挑拨柴雍和武延兴,指使我杀武延兴的人是你!你也来尝尝周钦的手段!”

程粲大吃一惊,伸出来想扯下卢华英腰带的手停在半空,脸色渐渐从嚣张变成不敢置信,然后是毛骨悚然。

周钦喜欢折磨活人,假如卢华英真的这么招认,周钦不会介意多抓一个他!

“你最好快点滚出去。”

卢华英蜷缩在地上,满身鞭痕,狼狈,虚弱,轻声道。

程粲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恐地看着卢华英,脸上的得意荡然无存,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转头,在卢华英冰冷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卢华英拉好被撕裂的衣服,合上眼睛。

安静了一会儿,通道里忽然一阵脚步声响。

程粲还有胆子回来?

卢华英睁眼。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进牢房,放下一只篮子:“卢娘子,小人是柴世子的亲随,柴世子让小人给卢娘子送点吃的。”

卢华英目光从中年男人脸上扫过,落到篮子里的胡饼上。

“有毒吗?”

她镇静地问。

中年男人顿时愣住了。

卢华英淡淡地道:“有毒的话,请你带回去,没毒就留下,转告世子,我不会指认他。”

中年男人看着一脸血迹、看不出五官的卢华英,眼中流露出惊奇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道:“卢娘子,其实我不是世子派来的,世子是个重情义的人,不肯加害你,他还在想办法为你洗清冤屈。我的主人是世子的母亲,金乡县主。世子离开神都时,县主嘱咐我,有些时候,为了世子着想,我可以违背世子的命令。”

“既然卢娘子猜出我的来意,我就直说了。卢娘子,我以主人金乡县主的名义立誓,只要你保证不指认我们世子、让这个案子尽快了结,柴家承诺会好好照顾你嫂子和哥哥,虽然没办法把他们带出柳城,但保证能让他们平平安安,做一辈子的富家翁。”

中年男人说完,把篮子放在卢华英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等她做出选择。

卢华英摇头道:“把篮子拿走吧。”

中年男人目光微沉。

“我不会认罪。”卢华英接着道,“不需要毒死我,我可以给你承诺。”

中年男人怔了怔。

卢华英笑了笑,语气平静:“周钦要我指认世子,等我认了罪把世子卷进来,他一定会杀我灭口,不管我认不认罪,他都不会留我性命。那不如用我一命,换金乡县主的承诺,我嫂子和哥哥能一世平安富贵,我不亏。你放心,就算没有县主的承诺,我也不会认罪,你们不用毒死我。”

中年男人心头震了震。

“难怪世子为了救卢娘子不顾一切。卢娘子,请你记住自己的话,保重。”

中年男人带走了篮子。

牢房安静下来,再没有脚步声突然响起。

卢华英昏昏沉沉,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能看见摆在眼前的刑具,木架子上有一块块干涸的血印,让人心惊胆寒。

明天周钦亲自审问她,她熬不住了。

她今年多少岁?

卢华英凝神回想,发现自己一时之间居然想不起来。

十五岁那年,卢家被抄家,父亲、嫂子、哥哥都倒下了,一家人都要病死了,她得站起来,得撑起这个家,从那时起,日复一日的辛苦劳碌,一年又一年。

卢华英不怕死,她只怕死后家人要受苦。

还好,柴家会替她照顾家人。

……

夜色幽静,满天繁星,黄沙中的柳城在星光下静静地沉睡。

周钦的随从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其他人却提心吊胆,很多人一夜无眠。

这一天,快马从不同的院落里驰出,都朝着西州方向疾驰而去。

几封信几乎同时送到了西州都督的案头上。

西州都督看完信,顿时觉得头都大了。

“一个魏明肃就够我头疼了,又来了个周钦,武延兴还死在了柳城,柴世子有指使杀人的嫌疑!”

西州都督满心烦躁,把案头的几封信都扫到了地上。

“还不如让我出城去和突厥人打一场仗!”

西州长史捡起信,一封封看完,眉头皱了起来。

户曹来信,禀告武延兴被人打死,嫌疑最大的是沦为贱籍的卢三娘,只要定了卢三娘的罪就能结案,周钦突然来了柳城,伪造证词,严刑逼供,要向柴世子下手。

周钦也来了一封信,说他被索元礼派来西州追查一个案件,出发前曾和武延兴约定在西州见面,武延兴横死柳城,他觉得太过蹊跷,于公于私都要彻查到底,请都督协助。

下一封信是柴雍写的,他言辞恳切,说卢三娘是被冤枉的,要求西州都督立即派人抓捕武延兴的随从,找到杀害武延兴的真凶。

还有几封其他人写的信,都和武延兴的案子有关,请求西州都督审理武延兴的案子。

西州都督不假思索地挥了挥手,道:“这个案子我不想管,和武家沾了边,以后想甩都甩不掉。”

西州长史神色赞同:“武延兴横死,魏王、梁王那边一定会借机发作,趁机在西州安插人手,而周钦之流更如同附骨之疽,这个案子我们绝不能掺和。”

他思索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可是郡王是在我们管辖的柳城被打死的,我们不可能置身事外。”

一个郡王死在了西州,堂堂都督撒手不管,怎么向朝廷交代?

西州都督冷笑:“管这个案子,整个西州都不得安生,不管,我这老脸肯定丢尽,让人笑掉大牙,以后难以服众。”

长史无奈地叹口气,“势成骑虎啊。”

说话间,又是一封信送到。

西州都督不耐烦地把信扔到一边:“武延兴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到了西州就死了?”

长史视线扫过信封上的字迹,眼睛一亮,忙起身拿起信,拆开看完,眯了眯眼,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都督,我有一妙计!”

“什么妙计?”

长史把信递给都督:“魏明肃到了!”

……

几束明亮的光线照在阶梯上,狭窄的通道里传来说话声。

已经是正午了。

卢华英睁开眼睛。

穿黑衣的随从走进牢房,搓了搓手,开始挑选刑具。

他们最喜欢在拷打犯人前故意慢条斯理地讨论先用哪一种刑具,折磨犯人。

卢华英没有看他们,眼睛望着通道外那束日光。

随从挑选半日,拿起马鞭,抬起胳膊。

“等等!”阶梯上方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把犯人带去大堂!”

话音未落,几条人影冲进牢房,推开随从,把卢华英抬出了牢房。

随从们面面相觑。

“快去给侍郎报信!”

周钦在房中写信,听到消息,放下笔,起身下楼,冷笑了一声,目光阴沉:“谁敢从我手里把人带走?”

“周侍郎。”

一个清瘦的身影在门前下马,走进驿馆,看到他,和他点头致意。

周钦脸色变了几变:“魏刺史。”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府兵把卢华英带到院子里,周钦的随从冲了上来,拦在他们面前,不让他们出去。

周钦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问道:“魏刺史,你不去饶州赴任,怎么来了西州?”

半天没有回答的声音。

一道目光越过周钦和他的随从,落在了卢华英身上。

卢华英抬起头,从人丛中望过去,看到一双沉静淡漠的眸子。

她呆了一呆,从头到脚,周身冰凉。

匆匆几年时光仿佛都湮没在了飞扬的沙尘里,回到四年前初秋一个潮湿的雨夜。

十五岁的卢华英散着长发,赤着脚,拎着朱红秾艳的石榴裙,在雨中奔跑。

雨水浸润了深夜的凉意,打湿了她,潮湿冰冷。

她跑过寺院坑坑洼洼的青砖甬道,冲上台阶,敲响那道门。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一阵突兀的叩门声。

屋内,光线昏暗,坐在竹席上伏案抄写佛经的抄经生抬起头,停笔,握着墨迹未干的半卷佛经,起身,拉开门。

微凉水气和浓烈香气冲入鼻中。

冒雨而来的小娘子站在门前,浑身湿透。

青年怔了下,沉默。

他抄了一天的佛经,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和墨香,混着清冷的青木香,还有微微的男子汗湿气味,眸子沉静。

卢华英进屋,反手合上房门。

青年往后退了一步。

卢华英走上前,抬起手,苍白的指尖解开衣带。

雨水打湿的衣衫缓缓地飘落。

一朵含苞的花朵,在青年的视线中一点一点舒展开身姿,露出鲜红的蕊。

“魏明肃,你是个男人的话,今晚就要了我吧。”

她站在他面前,衣衫半褪,几滴雨珠从肩头慢慢滑了下来。

啪的一声,字迹刚健工整的佛经从青年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