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他竟然要来西州...)

西州户曹知武延兴觉得适才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临走前想扳回一城,所以故意刁难,斟酌了一下,吩咐随从:“那就让三娘先写几个金丹方子。”

写得出来,对郡王对世子对长史都好交代。写不出来,那就随郡王处置。

驿馆前人声嘈杂,驼队马队排的队伍绕了几个圈,一直迤逦到街角,随从、府兵进进出出,为公子们收拾搬运行李。

两个府兵掀开帘子,里面传出武延兴带着怒意的声音:“写不出来,本郡王看她再怎么狡辩!”

卢华英铺开一张黄纸,写道:“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

卢家的《丹经》只传授给儿子,卢华英小时候要学,被父亲拒绝,气得要绝食。

嫂子王妤偷偷给她送吃的,笑话她,一本枯燥晦涩的丹经,又不能成仙,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卢华英把好吃的都塞进枕头边藏起来,再把婢女送来的饭菜扔出去,做出要继续绝食的样子。

她不管丹经有用没用,哥哥弟弟都可以学,为什么只落下她?她不仅要学,还要学得更好!

卢华英“绝食”了整整两天,祖父心疼,破例让她学了。

“黄金入火,二百炼不消,埋之。”

卢华英很久没有碰笔墨了,不过这两天她反复背诵丹经,书写还是很流畅。

押官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进屋禀告,武延兴可能没想到卢华英真的能当场写出来,只听屋里砰的一声响,一只食案被重重地掀翻在地,押官唯唯诺诺退出来,领着府兵退下了。

武延兴撒了气后就要动身去西州,她不用惊慌,就算他今天不走,坚持等她把整卷写完,她也有拖延的办法,拖上半个月,写完《丹经》献上去,长史还要找可靠的方士来判断《丹经》的真假,要试试记载的方子炼制的丹药能不能用,这样一年半载的,武延兴能干等下去吗?

被程粲泼了满身酒的那晚,卢华英就有了献出《丹经》的念头,女皇登基正好是最合适的时机,不过当时她不是为了对付武延兴,她担心的是长安那边的人。

“小神丹方,用真丹三斤,白蜜六斤搅合……”

西风扬起沙尘,红日当空,照得柳城一片黄光闪耀,快到正午了。

“郡王还未动身?你们谁去催催。”

“再不动身,我们今晚就得睡在荒郊野外了,这两天起风了……”

楼下传来户曹和柳城县令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柳城县令带着人走进驿馆,请武延兴出发。

卢华英低头看着面前的黄纸,忽然听到一声尖锐中带着惊恐的喊叫,还没抬头,杂乱的脚步声朝她而来,押官和府兵满面恐惧和愤怒,冲了出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死死按在了地上。

写满字的黄纸掉下来,被一双双靴子踩成烂泥。

县令听到喊声,快步进屋察看,看清屋内的情形,心惊胆裂,往后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郡王被打死了!”

消息很快传遍驿馆,众人都不敢置信,相视愕然。

西州户曹满头的冷汗,匆匆赶了过来。

屋内一片凌乱,武延兴仰面倒在地上,衣衫凌乱,长发披散,脸上、脖子上好几道女子指甲抓出来的血痕,一双眼睛怒目圆睁,嘴巴大张,屋子里仿佛回荡着他趾高气扬、愤怒吼叫的声音。

户曹摸了摸,武延兴四肢还有点热气。

仵作上前检查一番,道:“郡王已经仙去,不到半个时辰。”

“贱婢!你为什么要杀害郡王?我这就打死你这个贱婢,为郡王报仇!”

武延兴的随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了片刻,意识到主人确实死了,暴怒而起,握紧拳头狠狠挥向卢华英,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她身上。

卢华英忍着痛楚,抬起头,从缝隙间看到屋内躺在地上的武延兴。

更多拳头落了下来。

……

西州户曹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来。

柳城的大小官员都来了。

突然在他们的地盘死了一个郡王,人人都是一副毛骨悚然、震惊忧虑的表情。

“那个三娘下手也太狠了,怎么把人打死了?”

众人一番唉声叹气。

虽然武延兴没有实权,可他姓武,是女皇的侄孙,朝廷怪罪下来,三娘肯定要给武延兴偿命,他们这些人也会被牵连,少不了要丢官,他们怎么这么命苦!

柳城县令自知这个县令是做到头了,呆呆地对着武延兴的尸首,如丧考妣,两眼发直。

其他人心乱如麻,窃窃私语。

“户曹,现在该怎么办?”

西州户曹焦躁地走来走去,叹一口气:“此事关系重大,我已经派人去请示长史了。卢三娘呢?死了没?”

刚才郡王的随从全都冲进屋对卢华英拳脚相加,府兵拉开他们时,卢华英已经被打得血肉模糊,看不出是死是活。

一人走出去问了几句,回来禀告:“仵作说还剩一口气,醒了,没死。”

“她倒是命大。”户曹冷笑了一声,“把人看好了,我原本可怜她的身世,想帮她一把,没想到她竟敢杀人!闯下这样的泼天大祸,别说她先祖显灵,这一次,就是神仙下凡也保不住她!”

“户曹,卢三娘醒了后,说她没有杀人,郡王是被别人害死的。”

“好一个猖狂贱婢!她竟然还敢矢口狡赖!”

“人不是她杀的,还能是谁?”

众人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一个府兵走进来,道:“户曹,柴世子求见。”

“郡王惨死,他还想为卢三娘求情?”户曹焦头烂额,挥挥手,“不见!”

……

驿馆外,柴雍咬了咬牙,双手握拳狠狠捶几下土墙,泥块纷纷掉落。

裴景耀站在一旁,惶然道:“武延兴居然死了?谁下的手?”

“不会是三娘。她无依无靠,被纠缠的时候只能和人斗狠,但是又不能真的伤人。那天她打姓周的,下手看着凶狠,其实拿捏着分寸,打的都不是要害之处。今天武延兴动不了她,她只要忍耐一时,武延兴就会离开,她怎么会打死武延兴?”

柴雍气愤地道,松开拳头,深吸一口气,强按怒气,冷静了几分,回头看着自己的胡人随从。

“普布!我让你跟着三娘,你一直在驿馆外,看见什么了?”

卢华英被带去写《丹经》,柴雍担心她的安危,派普布跟了过去,普布一直在驿馆外。

普布上前两步,小声道:“世子爷,武延兴进屋前好端端的,骂人的声音我在外面都听得见。他进屋后,押官领着卢娘子进去,卢娘子坐在外间写字,不一会儿武延兴不高兴了,又骂人,押官他们都退了出来,之后送了杯茶进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进出过。”

裴景耀一脸焦急:“这么说,没人能证明三娘的清白?”

普布摇了摇头,看着柴雍,接着道:“世子爷,除了这些,他们还在屋子里找到一样东西,证明杀人的是卢娘子。”

柴雍神情冷峻:“什么东西?”

“一只捣药杵,上面都是郡王的血。”

裴景耀脸色变得惨白。

堂堂郡王突然横死,为了向朝廷交代,哪怕没有抓到凶手,西州官员也会立刻找一个替死鬼出来,更何况卢华英一直待在屋中,人证物证俱全?

普布轻声问道:“世子爷,会不会是郡王越想越气不过,不甘心就这么去西州,突然想对卢娘子不轨,卢娘子反抗的时候失手打死了郡王?”

柴雍摇头,少年人褪去平时的随和散漫,面庞露出几分坚毅:“那些府兵说,三娘被带走时说武延兴不是她杀的,我信她!”

裴景耀看了他一眼,略带惊奇。

柴雍缓缓道:“五郎,我知道,我和三娘认识只有短短几天,可是我信她!她从国公之女沦落为贱籍,生活艰苦,受了很多屈辱,她默默挺了过来,她隐忍,坚强,照顾哥哥嫂子,去应役做苦力,顶着程粲的羞辱献舞,武延兴为了激怒我对她起杀心,她没有怨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她说没杀人,我信!”

而且卢华英今天没必要杀武延兴,武延兴对她不轨,她逃出房门喊两声就能脱险。

裴景耀也不信人是卢华英杀的,又急又迷茫,问:“那捣药杵是怎么回事?”

“有人想杀了武延兴,没胆子认罪,嫁祸给三娘。”

柴雍很快理清了头绪,吩咐普布:“你赶快去城南三娘家,看看她平时捣药的铁杵还在不在。”

普布立刻骑马赶去卢家,找遍整个土屋,没找到捣药杵。

王妤听说卢华英被抓起来了,犹如晴天霹雳,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普布忙把她拍醒。

王妤苏醒,脸上没有一点人色,哭着道:“捣药杵腓腓平日一直带在身上的。”

普布赶回驿馆回话。

裴景耀听了,捂着额头来回乱转:“打死武延兴的那根捣药杵真的是三娘的?”

柴雍回想早上的事,眼里掠过一道亮光:“三娘献舞前要换上西凉男袍,不能带捣药杵,她还没换下西凉袍就被带去写《丹经》……她的捣药杵没带在身上!”

普布即刻赶去舞姬的院子。

卢华英的衣服和物品都还在,她没回来,有个舞姬帮她把东西收起来了。

普布没找到捣药杵,空手返回。

下午,普布又禀告了一个坏消息:“世子爷,郭县令的外甥周威来指认三娘了!”

自从被卢华英打了,周威怀恨在心,想等伤养好了就动手报复,正躺在床上大骂卢华英时,下人说卢三娘打死郡王被抓起来了,他一咕噜爬起身,冲出家门,赶到驿馆指认卢华英。

周威是县令的外甥,户曹亲自见他。他扒开衣服让户曹看自己身上的伤,满脸悲愤,控诉卢华英打伤他和他的随从,要不是他们跑得快,早就死在卢华英的捣药杵之下了。

“那贱婢下手毒辣阴险!本公子一片好心,关心她哥哥的伤势,她突然掏出一根捣药杵,把我和我的随从打得头破血流,那天在场的人,三四十双眼睛,都亲眼目睹的!”

户曹示意府兵拿出那根在屋子里找到的带血的捣药杵。

周威走上前,指着捣药杵大喊:“就是这根铁杵!上面有个凹印子,我不会认错,这根铁杵是那个贱婢的!”

柴雍要求见卢华英,被户曹断然拒绝。柴雍无法,花钱收买了个府兵,托他送几瓶伤药给卢华英,她被打伤了,没有药的话,今晚可能就熬不下去了。

户曹不想得罪柴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武延兴一死,队伍不能离开柳城,驿馆是凶案发生的地方,被府兵团团包围了。

公子们的行李被送到了县令家。

柴雍让普布接着去外面打听消息,又派了一个随从去照顾王妤和卢弘璧。

裴景耀推开他的房门,声音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三娘说得对,程粲那小子太阴险了!”

程粲也去作证了。

他告诉户曹,四年前,卢华英还是国公之女的时候,带着家将随从横行霸道,耀武扬威。有一次,太学的一个学生和她有了口角,她竟带着人把那学生绑了,吊在太学门口,挂了一天一夜,谁劝都不肯放人下来。

“今天早上,郡王曾对我说,他一定要狠狠地□□卢三娘,郡王一定是她杀的!”

户曹和柳城的官员们讨论了一晚上,认为证据确凿,杀人的动机也很明显,没有任何疑义。

卢华英被定了死罪。

柴雍怒气上涌,赶到驿馆,不顾府兵的阻拦,冲到户曹面前:“没有审问就直接定死罪?卢三娘认罪了吗?画押了吗?你们是按哪一条律法定的罪?”

户曹吓得不停弯腰作揖:“世子爷,卢三娘是贱籍,以贱伤贵,她不认罪,也能定罪……这个案子也没什么疑点……”

柴雍咔嚓一声拔出佩刀,拍在案上:“我只认《律疏》!就算卢三娘现在是贱籍,那也是我武周子民,你们不依照章程审案,我一道折子递上去,让大理寺来审!”

户曹皱眉,笑了笑,道:“世子爷,这个案子已经禀告长史和都督,世子爷既然不满我们的判决,不如再等几日,都督自会定夺。”

……

西州,高昌旧都。

一人行色匆匆,快步走进府衙,绕过前面的大堂,沿着一段黄土夯筑的阶梯往下,来到一座宽敞开阔的庭院里。

“长史,都督到底在哪儿?为什么还不回西州?您老去请都督回来吧!郡王、世子他们就要带着《大云经》从柳城过来了,都督难道要缺席法会?”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胡人长相,急得满头卷发都要竖起来了。

他不敢不急,女皇派僧人到各地宣讲《大云经》,各地官员都踊跃修建大云寺,举行隆重的法会庆祝,生怕被参一个对女皇不敬,西州都督倒好,郡王都快到了,他还不现身!

长史从两叠公文间抬起头,慢悠悠地道:“急什么?一个郡王而已,都督忙于战事,无暇理会,到时候你我出面就行了。”

中年汉子一愣:“都督真的不打算回来?”

长史摇头。

中年汉子脸色变了几变。

“长史,您府上送来了一封信!”

一个府兵拿着信快跑进来。

长史皱了皱眉:“是家信?等我回去看就是了,怎么送到府衙里来?”

他拆开信,刚看了几列,双手一颤,腾地站了起来。

中年汉子面露惊讶,他认识长史几十年了,长史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他还没见过长史在下属面前这般失态。

长史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攥着信,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竟然要来西州!”

中年汉子不解地问:“长史,谁要来西州?”

长史恍若未闻,似乎已经乱了分寸,把信往袖子里一塞,大步往外走去:“来人,备马!我要去见都督!”

中年汉子站在原地,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