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雍是金乡县主养大的,县主毕竟是宗室。”
这几年,天下局势动荡,太后提拔的那几个酷吏残忍无道,手腕毒辣,不知道让多少世家一夜间家破人亡。洛阳风声鹤唳,官员上朝时都做好诀别的准备,同僚间绝不谈论私事,长辈担心家中不肖子孙说错话连累全族,同时也想为家族留一条后路,便把没有成婚的儿子都打发出了洛阳。
他们这些人几乎都是家中嫡次子或庶子,没有领正经差事,成天游手好闲。
柴雍和他们不同,他是霍国公府世子,尽管也没有担任官职,将来却能继承霍国公府,以他的出身,想谋一个合适的武官职位不费吹灰之力。
卢三娘是贱籍,不能赎身,柴雍不能带走她,柳城县令说她是得罪了长史夫人才被赶到了柳城,她跑不了,程粲想得手,有的是机会,用不着和柴雍撕破脸。
“县主远在神都,手伸不到西州……”程粲拖长了语调,“而且还有一个宗室,他的地位比金乡县主高,还近在眼前。”
程粲的视线落到窗外那一辆辆堆满礼物的马车上,眼里闪烁着算计:“你们没看出来吗?从神都到西州,郡王一直在挑衅柴雍,换成我,早就怒发冲冠了,郡王要看西凉舞的时候,柴雍竟然还笑得出来。”
女皇登基时,他们在莫贺延碛里吃沙子,现在他们还没有适应一个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登上权势巅峰,成为了强盛帝国的君主。
虽然不管公开还是私底下,他们都没有对此事发表过任何看法,但是作为男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对武周宗室的武延兴敬而远之,既不想得罪,也不想去讨好。他们心里仍然将李氏奉为宗室,认为女皇登基是牝鸡司晨,不得人心,不愿和武延兴扯上关系。
程粲扫一眼沉默的伙伴们,冷哼一声,掷了酒杯,起身往楼下走去。
他一肚子的心思说不出口,恋恋不舍:“三娘,等我们把经书送到西州,还会来看你的!”
卢华英目送他们离开,扶起王妤回房。
“腓腓,我看柴世子和五郎真的是好人,他们不像以前那些人……”
王妤提到从前,想起一些人的嘴脸,叹一口气,没有往下说了,偷偷看一眼卢华英。
那时,卢家眷属被关在一间院子里,一些人带着吃的和衣物来看他们,王妤起初很感激,直到发现他们的意图。
那段日子是所有卢家眷属想忘掉的噩梦。
卢华英神情平静,道:“阿嫂,你没看错,世子和五郎确实不是坏人。”
嫂子心重,想得越多,病越难好,她不想让嫂子担心。
王妤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卢华英等她睡了,拿了些吃的走出土屋,在门前喊了一声胡语,几个光着脚的孩子闪出来,跑到她面前。
“三娘,今天周公子没有出门!”
卢华英把吃的分给他们:“要是周公子带着人来找我,你们会怎么做?”
小孩子异口同声地大声回答:“赶紧把王嫂子和你哥哥藏起来!”
卢华英笑了笑,等孩子们散去,忽然快步朝一个黑暗的角落走去。
“谁在那里?出来!”
她握紧捣药杵。
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跳出来,抱拳道:“小娘子不要误会,小人名叫普布,是柴世子派来的!柴世子担心程公子为难小娘子,派小人跟着小娘子,以防万一。还有,世子有一样东西想交给小娘子,怕小娘子不肯收,让小人代为转交。”
他拿出一只香囊,递给卢华英。
卢华英没有松开捣药杵,接过香囊解开。
一把半月形鸿雁宝相花纹玉梳落进她掌心。
卢华英一怔。
普布道:“世子说,这把玉梳是小娘子的旧物,若是流落到了其他地方,再想找回来就难了,所以他自作主张买了回来。小娘子的西凉刀舞精彩绝伦,世子有幸欣赏,不枉此次西州之行,以此玉梳相赠,请小娘子一定收下。世子的生母是西凉人,世子说,等他从西州回来,想向小娘子请教西凉刀法,还望小娘子不吝赐教。”
卢华英抬头看向柴雍离开的方向,掌中的玉梳润泽细腻,在夜色中发出淡淡的荧光。
人早就走远了。
从裴景耀认出她,她一直冷淡戒备,裴景耀不理解她的防备,倒是柴雍看出了她的处境,他看上去是个玩世不恭、随遇而安的纨绔,没想到能想得这么周到,派来的是个胡人,没那么引人注目,怕她不肯收下玉梳,提出想请教刀法。
这个理由,她无法拒绝。
玉梳是母亲留给她的,母亲病逝的时候她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只剩下这点念想了。
“我先谢过世子。”卢华英收起玉梳,“等世子回来,我教他刀法。”
普布松口气,退下了。
卢华英转身回屋。
她全身僵硬作痛,没有热水舒缓,烧热水费柴又费水,只能擦一下身,搬出这些天捣好的豆粉细末,用筛子筛了好几遍,混拌在一起。
月已平西,到了半夜,卢华英长出了一口气,把装好的细粉放在床边,和衣睡下。
明天还要去做苦力。
程粲、周威、长史……风声传出去以后,麻烦会越来越多。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尽头。
她不能倒下。
窗外一阵冷风拂过,吹入土屋,钻进帘子,一直吹进卢华英的梦里。
萧瑟西风卷过寸草不生的荒原,尘沙满天。
卢华英在咆哮的大风里一步一步往前走,沙尘弥漫,眼前黄蒙蒙一片,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什么都看不清,沙土打在脸上,面巾蒙了厚厚的几层,还是有些疼。
她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走在戈壁上,天地茫茫,西风渺渺,她越走越慢,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腓腓。”
风沙里传来一把醇厚温和的嗓音,把卢华英从迷茫中拉了回来。
十五岁的卢华英抬起头。
风沙散去,前方渐渐露出一个挑着担子的清瘦身影。
他回头,是个年轻的青年,修长瘦削,身着一件旧袄子,眉头上满是沙粒,脸被吹得皲裂,像刀斧刻出来的痕迹,开裂处渗出斑斑血丝,也被风吹干了,黏在脸上,一张脸比风蚀的岩石还吓人。
“是不是走累了?”
青年问,双唇也皲裂了,裂口一条条血丝。
卢华英看一眼脚下的沙砾,再抬头望着路边奇形怪状、肃穆阴森、发出阵阵古怪哀鸣的风蚀山丘,心下一横,挤出几滴眼泪,一脸大义凛然:“我全身到处都疼,实在走不动了,你送我到这里,我很感激,你走吧,去追上你的老师,不用再送我了,让我大哥的人把我抓回长安去吧!”
青年沉默片刻,放下担子,掀开一只筐里的行李。
卢华英心里不由一喜。
青年默然看她几眼,拿起行李,却没有像卢华英预想的那样走开,而是把行李塞进另一只筐里绑好,空出箩筐,抬起头,看着卢华英。
“腓腓,坐上来,我挑着你走。”
他轻声说,语气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卢华英面巾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站着不动:“我很沉的,比一只羊还重!”
说完,她重重地跳了两下,证明自己真的很沉。
青年恍若未闻,朝她伸出手:“我挑过羊,腓腓,来,我挑得起你。”
他居然真的挑过羊!
忘了他的出身了。
十五岁的卢华英哑口无言,她的任性在一根筋的青年面前如汤沃雪。
她只能无奈地走上前,弯腰坐进筐里。
身体晃了一下,随着担子腾空而起。
青年支起腰,慢慢挑起担子,一手扶着担子,一手紧拽紧麻绳,稳住担子不前后摇晃,迈步走了起来。
他可能真的挑过羊,走得很稳。
卢华英蜷缩在筐里,眼角扫来扫去,清清楚楚地看见汗珠顺着青年的下巴滴落进沙土里。
“你放我下去吧。”她不禁有些心虚,“我不累了。”
青年摇头。
“我小时候帮寺里种地,跟着有经验的僧人学的挑担,用的是巧劲。”他的声音温润低沉,“一点都不累。”
说完,青年顿了一顿。
“腓腓很轻,不沉。”
他补了一句,唇上的裂口撕扯,血丝沁出。
卢华英移开了目光。
青年垂眸看了她一眼,扯起白叠布,轻轻盖在她头上:“腓腓,你睡一会儿。”
卢华英嗯了一声。
扁担被压得吱呀作响,箩筐随着青年的步伐轻轻摆动,她蜷成一团,不知不觉,竟在鬼哭狼嚎般的风沙声中睡着了。
屋顶的一捆干草被风吹散,扬得到处都是,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
卢华英从梦里惊醒过来,浑身骨头疼。
她爬起来,看一眼对面床上熟睡的王妤,揉揉隐隐作痛的肩膀,捶捶腰和腿,想起梦中那个清瘦的背影,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唇角微微翘了翘。
“原来你也会骗人。”
十五岁的她再轻,也是百斤的重量,他挑着所有行李加上她,怎么可能不累?
年少的她,怎么就信了呢?
卢华英躺回去,接着睡。
翌日起来,她拿着那盒细粉求见司户:“这是我为明府夫人制的面方。”
司户记得这件事,拿了细粉:“我正有事要找你,郡王吩咐,你今天不用去做苦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