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在皇太后的授意下,薛怀义、法明等进献《大云经疏》,附会《大云经》中净光天女以女子之身成为国王的传说,隐语符谶,称皇太后是弥勒佛转世,当为东方君主,母临万国。
有名无实的皇帝上表恳请赐姓,百姓、群臣、四夷首领、僧侣道士请求皇太后顺应天命,登上天子之位。
九月九日,经过多年的精心部署和造势,六十七岁的皇太后武氏在天下官民的奏请中登上则天门楼,以唐为周,改元天授,上尊号为圣神皇帝。
烈日炎炎,四野岑寂,茫茫无垠的戈壁黄沙间刮过一阵风,沙尘漫天飞扬,流沙如泻如瀑,耸立的沙丘如一道道缓缓游动的金色海浪,蜿蜒起伏,涌向天际。
一队人马在弥漫的飞沙中艰难地跋涉。
柴雍浑身是汗,脸上沙粒糊了厚厚几层,随手一抹,顿时白一道黑一道,刀割一样疼。他晃了晃腰间早就空了的羊皮水囊,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回首眺望。
在这里,他看不到雄踞在瓜州城外咽喉要隘的玉门关,更看不到神都洛阳西北角紫薇城那只屹立于宫阙最高处、金光闪耀、直插云霄的涂金铁凤。
入目所见,唯有黄沙砺石,一片荒芜苍凉。
身后一阵咳嗽声,同伴裴景耀高举水囊,仰着脖子,使劲拍打水囊,水没喝上一口,先被呛了满嘴的沙,咳了半天,对着柴雍苦笑:“三郎,想不到你我这趟出京,竟然要活活渴死!死倒罢了,死得这么窝囊,传回神都,定会让人笑掉大牙!”
“要死你死,我可没活够,神都的小娘子都盼着我早日回去呢!”柴雍笑了笑,抹掉脸上沙粒,默算了下路程,“再坚持一两日,应该就能走出这片戈壁了。”
裴景耀把干瘪的水囊塞回去,叹口气,道:“来过西州的人都说此地是化外之地,赤地千里,土地贫瘠,寸草不生,我以前不信,巴望着什么时候能来西州见识一下,这回吃到苦头了!难怪离京时我阿娘哭天喊地,拦着不让我出府。”
周围几个同伴听见这话,拨转马头凑过来,抱怨不迭。
他们和柴雍、裴景耀一样,都是名门望族的公子儿郎,在繁华富庶的洛城长大,从小玉食锦衣,养尊处优,鲜衣怒马,快活逍遥,踏出玉门关后,他们激动不已,满脑子想着龟兹风情万种的舞姬,于阗晶莹剔透的美玉,西州甘醇芳香的葡萄酒,没想到出了玉门关,一连吃了七八天的沙子,别说舞姬了,连只飞鸟走兽都不见,人都快晒成人干了,还看不到荒漠的尽头!
正长吁短叹,队伍忽然停下来,前方传来一阵吵嚷,喝骂、惨叫、恳求乱纷纷响起。
裴景耀立刻拨马往前凑,伸长脖子张望一会儿,轻哼一声,回头朝伙伴们使了个眼色,神情讥讽。
少年郎们默默交换眼神,脸上都露出鄙夷之色。
队伍最当中,一位身着锦袍、口方面阔的男子愤怒地挥舞手里的马鞭,照着护卫的脸,连抽数十鞭,打得护卫们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周围的人看着不忍,但想到男子的身份,没有人上去相劝。
“郡王息怒!这几个军汉都是粗人,为人最是糊涂蠢笨,郡王千金之子,何必跟他们计较?”队伍中管理杂务的押官捧着一只水囊飞奔上前,赔笑劝道。
男子气喘吁吁地甩开马鞭,一把抢过水囊,仰脖咕嘟咕嘟几口喝完,随手扔在沙地上,怒意不减,指天斥道:“本郡王奉圣人诏令,护送舍利函、法器、《大云经》至西州佛塔供奉,敕书肯定早已送达,西州官员为何迟迟不派人前来迎接?等离了这不毛之地,本郡王定要参他们一个怠慢之罪!”
裴景耀望着远处跋扈男子的背影,小声骂了句,和同伴们挤眉弄眼。
柴雍看一眼裴景耀,轻轻踹他一脚,含笑低语:“裴五,祸从口出。”
队伍继续朝着荒漠行进,跋扈男子仍然时不时停下来朝护卫和护送的官员撒气,众人敢怒不敢言,只能更加殷勤地服侍。
果然如柴雍估算,一天一夜后的凌晨,天空微微泛白,遥远天际处隐隐浮现出模糊的苍色暗影,押官面露惊喜,指着前方对众人道:“诸位公子,看到这几座山,算是出了沙河啦!前方五十里处山脚下有座市镇。”
疲惫不堪的众人不禁欢呼雀跃起来,个个两眼放光,催马狂奔。
杂乱清脆的马蹄声在碧蓝晴空下回荡,风沙散去,群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茫茫戈壁上渐渐出现蔓生的荒草,小片金黄的胡杨林,摇曳的红柳,弯弯曲曲的河道,高耸的土楼和浮屠。
山坡下,一座灰扑扑的、掩映在树影中的土城跃入众人的视线。
马队飞驰入城,沙尘滚滚,河岸树丛里的飞鸟受惊而起,嘎嘎鸣叫着,在绿洲上空盘旋翱翔。
土城沿河而建,房屋大多是土屋,城中阡陌交通,道路旁栽植大片树木,一排排葡萄架矗立在房前屋后,罩下一丛丛浓荫,一条河流穿城而过,河水哗哗流淌,清澄如镜。
众人说说笑笑,跳下马背,奔到河边。押官留下几个护卫,进城打点过所文书。
柴雍灌满羊皮水囊,瘫坐在幽绿的树荫底下,攥着水囊,惬意痛饮。
河水清冽,滑入干得快要冒烟的喉中,如饮冰雪琼浆,甘美异常。
忽然,河岸噗通数声连响,水花四溅,一人骑马来到河畔,并不下马,而是挥动马鞭,直接驱马跃进河里。
蹲在岸边灌水的众人猝不及防,被浇了个透湿,目瞪口呆地看着此人在河中剥了衣裳,只剩下贴身的短裈,畅快大笑。
裴景耀最先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呕出刚刚咽进喉咙的河水,“武延兴!你爱喝马尿,没人管你,别带上我们!”
武延兴傲慢地瞥裴景耀一眼,轻哼一声,卷起脱下的外袍擦洗身体,迟迟不肯上岸。
众人不由作呕,暗骂武延兴厚颜无耻,倒空水囊,挪去上游处灌水。
裴景耀怒气冲冲,走到柴雍身边坐下,呸呸几声,咬牙切齿。
“行了。”柴雍笑了笑,靴尖踢踢裴景耀,“等把经书送到西州,我们就算立下大功,回了神都,只等升官发财,荣宗耀祖,再不是昔日游手好闲、让人耻笑的纨绔了,到时候神都小娘子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争着嫁你,喝点马尿算什么!”
裴景耀冷静下来,深深吸一口气,敛起怒容,笑骂:“你才喝马尿呢!”
他家世勋贵,虽然顽劣年少,也知分寸。
自高宗李治驾崩,太后临朝称制,提拔了一批酷吏。这些酷吏诡谲奸诈,凶残阴鸷,大兴刑狱,发明种种骇人听闻的酷刑,残害屠戮李唐宗室,罗织罪名构陷大臣。在他们的迫害下,几年间抄家灭籍者多达数千,文武大臣闻风丧胆。
从神都出发时,武延兴只是个不起眼的外戚。还未抵达目的地西州,已近古稀之年的太后在洛阳君临天下,改元称帝,武氏族人鸡犬升天,武延兴是女皇伯父一脉的子弟,也被封为郡王。
从那天起,武延兴的气焰一日比一日嚣张。
裴景耀心里明白,不管他有多看不惯武延兴,只能忍着,以免被抓到把柄,诬陷他对女皇怀有异心,若是落到朝中那几个酷吏手里,生不如死不说,还会连累家人,身死族灭!
柴雍长腿往土堆上一搭,枕着双臂闭目小憩,刚跌入梦乡,裴景耀突然拍他的肩膀。
“三郎,你看,武延兴是不是出事了?”
柴雍睁开眼睛,往河里看去,清澈的河水已经变得浑浊,一匹黑色骏马在水中浮游,而它主人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不见了。
岸上的护卫也察觉到异状,冲到浅水处,指着河中央一处,惊惶大喊:“郡王溺水了!”
他们是从屯戍西州的军府抽调来的,不识水性。
树荫下的裴景耀几人纷纷起身,飞快脱下外袍,武延兴要是在他们眼前淹死了,谁都脱不了干系!
柴雍也站起来,抬手拦住裴景耀。
裴景耀疑惑地回头看他,脸上掠过一丝坏笑,压低声音问:“不管他?”
柴雍摇头,慢条斯理地解开腰上革带,弯腰脱靴,取下臂鞲、佩剑、弯刀,不慌不忙,气定神闲,“溺水的人力气大,武延兴块头壮实,挣扎起来三个你也会被拽下去,你水性太差,我去吧。”
他走到河边,先观察了下水面才跳进河里,浅水处的护卫异口同声地高喊:“世子,郡王在你左前方!”
柴雍找准方向,深吸口气潜入水中,游到已经下沉的武延兴身边。在水下挣扎的武延兴摸到他的胳膊,猛地一把死死拽住,拉着他往身下摁,想借力浮上去。
溺水的人绝望中力大如牛,柴雍颈间一阵作痛,几道血丝在水中飘散开来。他迅速推开武延兴,绕到武延兴背后,抬手一劈,武延兴晕了过去。
二人浮出水面,护卫冲过来帮忙把武延兴拖上岸。
押官领着在城中等候迎接神都天使的官员回来,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一起上前帮手,把人送去城里唯一的一个医者家医治。
一番忙乱,武延兴呕出一大滩泥沙污水,瞥见周围同伴似笑非笑的嘲笑目光,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指着官员怒吼:“你们想害本郡王!本郡王要参你们!”
西州干旱少雨,一年中有半年河道是干涸的,城里的河流是人们为灌溉挖掘的沟渠,并非天然河道,沟渠的河水是引来的冰川融水,水下冰凉刺骨,炎热天气里下河极易抽筋。
押官以为平安出了沙河便可万事无忧,哪里想得到武延兴会跳进众人灌水的河里洗澡?
武延兴下不了床,马队其他人只能一起留宿土城。
柴雍洗去一身沙土,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躺倒就睡。
入夜,窗外马蹄声、吵嚷声嘈杂,押官过来叩门,苦笑着请诸位贵公子收拾行囊,尽快赶路。
正院里,官员们进进出出,神色焦急惊恐。
下午,武延兴发了高热,上吐下泻,双眼上翻,浑身抽搐不止。医者摇头说自己医术不精,无能为力,必须尽快送武延兴去最近的柳城求医。柳城是西州治下的五县之一。
官员们不敢耽搁,一面派快马去柳城报信,一面准备启程。
走出三十里路,前方火光浮动,马蹄如雨。柳城县令得知消息,担心武延兴死在半路上,亲自带着城中医术最好的医者迎了出来。
护卫就地支起帐篷,医者立刻为武延兴诊治,丹药、符水、药汤一股脑灌下去,还有几个僧人在一旁诵经祈福。
官员们提心吊胆,不敢闭眼。有人悄悄遣亲信回家,要家人赶快收拾金银细软,去亲戚家避祸。
裴景耀他们也怕出事,不时派护卫去打听消息,唯有柴雍一人找了个角落呼呼大睡。
翌日,武延兴悠悠转醒,又有力气骂人了。医者说他已无大碍。
一夜没有合眼的官员们如释重负。
武延兴的这场急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到第三天队伍进入柳城时,他已经能行动自如,生龙活虎了。
官员们生怕这位武氏郡王写奏章参他们,绞尽脑汁侍奉讨好。柳城县令放下公务,日夜亲奉汤药,衣不解带,待武延兴痊愈,立刻操持盛大筵席为武延兴洗尘。
宽阔的庭院支起毡帐,设数枚灯树,光彩辉煌,案上美馔珍馐,琳琅满目。两部龟兹乐伎席地而坐,演奏琵琶、筚篥、羌笛、箜篌、古琴、排箫、羯鼓。碧眼雪肤、彩衣翩翩的胡姬于灯下轻歌曼舞,千娇百媚,妖娆动人。
武延兴坐了主位,柳城县令和下属列座相陪,阿谀奉承,极尽谄媚。武延兴大为得意,几杯酒下肚,越发飘飘然,搂着胡姬吹嘘自己在神都的见闻,言语张狂。
其他贵公子被县令冷落,心里冷笑,都簇拥到柴雍身边,推杯换盏,品评美酒佳人,不大搭理武延兴。
武延兴见他们不理会自己,酒意上头,忿忿不平,斜睨柴雍一眼,转头看着县令,道:“柘枝舞、胡旋舞、达摩支舞……我在长安、洛阳早就看腻了,要我说,还是西凉舞更有风情!你们这里有没有西凉女奴?让她出来跳支西凉舞!”
热热闹闹的筵席,霎时安静下来。公子们尴尬对望,裴景耀放下酒杯,怒视武延兴,目光阴沉。
气氛沉闷,武延兴觉得自己当众羞辱了柴雍,扬扬自得,在胡姬雪白的胸前揉了一把,不耐烦地催促柳城县令:“这柳城难道找不到一个会西凉舞的舞姬?”
柳城县令任期将满,盼着能早日调回中原,若此时被武延兴参一本,他这辈子都别想回中原了,前程系于武延兴一念之间,他不敢得罪这尊大佛,起身离席,嘱咐司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