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虽然在戏文里的时间不多,但毕竟是书生出身,家国情怀总是还有一些的。情绪上来顶撞无情仙之后,她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坐回桌边,提起笔来要写字。
无情仙好奇:“你要干什么?”
顾影停了停笔,淡淡地道:“我要上表求见皇上。”
无情仙话赶话,问了一句:“你既然说大夏要亡,那找皇上又能做些什么?”
顾影道:“没什么,不过尽人事而已。如果终有一死,只希望大夏能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无情仙这才确定她是真的有想法,而不是拈轻怕重,自己心里也没底,说话气势不但弱了下去,还不自觉地带了分讨好的意思。
“哎,你别担心啊。我只是画了个图,还没造出实际的来呢。到底哪里有问题,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顾影听了这话,稍稍沉吟,才道:“你当真不知?”
无情仙急着解释:“是啊,你没听出来?刚才我正在气头上,你又一直顶撞我,我才越说越离谱的。”
顾影细想了一下,但也不像假话,这才叹了口气,感慨着:“毕竟你是个神仙啊。”
“哎?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你是神仙,你比凡间的皇帝说话都算数。如果你真的像这样——”顾影走到地图边上去,用手指着大夏国周边,“设计了很多敌人,把这个情景造出来,整个大夏立刻生灵涂炭。”
她脸色前所未有地沉重:“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我发现,我真的没有办法。”
“没有没有,我哪有这等抱负?而且,战事中要造出好多人,好多事,凭我的法力怎么能够啊?”无情仙赶紧解释,“再说了,你不记得我的定位了吗?”
“什么定位?”
“我是瑶池仙宫,风月鉴,警幻司——”
顾影这才恍然大悟:“哦!我今天重新听一遍,才算明白了。你这个仙女,职位并不高,主要就是排演儿女之情这类题材的戏文,供仙人们消遣的,对不对?”
“嗯!”
“那为什么要把情景搞得这么紧张?”
“这不是你要夺爵吗?就得有军功。那不就是要打仗吗?”无情仙委屈,“本来我们仙界许久都没有战事了,我很不擅长这些的。为了设计这张舆图,我简直翻遍了典籍。”
顾影再三确认过处境安全,才放下心来:“那你把事态设计得太严重了。”
她从墙边拿起一根挂画的挑竿,走到屏风面前,指着地图上大夏的边缘各地,道:
“无情仙,你看这局势:
“北有北匈,西有西胡。南沼一带从属不明,岭南藩王已经绣好了凤袍,正在班师进京的路上。东海边有偷渡来的海盗,齐鲁还有造反的山匪……
“这四面八方全线都在打仗,目标都看准了中间的京城,谁能顶得住?”
无情仙虚心求教:“这难道不能同时……”
顾影拧着眉道:“同时存在这些隐患,当然可能。但是,再富足的国家,兵力和财力都支撑不了这么多战事。这些事的轻重缓急,你先要心里有数,我才能有数。”
“最重要的当然是北匈,关系到你女主角的军功嘛。把最精锐的部队、最多的人手都挪过去。”
“好。我看图上所示,北匈有三十万大军——够可怕的。那我们有多少兵力?粮草优先往北运的话,产粮区的税收还有没有结余?”
无情仙声音细细地,跟蚊子叫也差不多:“能不能……别考虑得这么深……”
顾影眨眨眼:“兵士都喝西北风,怎么打仗啊?”
“你就当够吃,够用,源源不绝。”
“那北匈人呢?她们也够吃、够用,两边得打到什么时候?”
无情仙这方面倒是考虑到了,兴致勃勃地讲着:“现在已经秋季啦!这个北匈,她们是游牧民族。很快草原上就要没吃的了,她们的优势也就弱了。我想,大夏撑到冬天,大决战一场,把她们打垮!怎么样?”
“可以。这样戏文也能早些结束了。”
“至于其它的,往后放放……”无情仙一边想着,屏风上的地形和局势箭头一起变化着,“就让岭南王被南沼土司拖住,让她们在南边自己打好了。”
“好。”
“海盗和山匪,改成小股骚扰。那个词……叫什么疾来的?”
“癣疥之疾。”
“对对,把她们削弱下去。这样,当地常规驻军就可以解决,不足为虑。”
“现在只剩西、北两处隐患。”顾影语气松快不少,“如果我们在全力对付北匈的时候,西胡忽然趁火打劫,倒是个变数。”
她刚刚觉得这变数还可以接受,无情仙就道:“哦,天冷了,就让西胡灭了吧。”
“等等!”顾影仅剩七分的良心,依然能感到一阵剧痛,“你不能为了大夏的安宁,就拿别的国家垫补啊!虽然是蛮族,但她们也一样是人啊!”
无情仙笑道:“这个我晓得。诗圣他老人家说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我是打算,等到西胡想要趁火打劫的时候,我就搬一颗陨石,砸到她们王帐里,让她们认为大夏有天佑,不可造次!”
“能行吗?这样会不会很假?”
“有光武帝的先例呢!小意思!”
顾影点头:“这还能平衡。那我去见一趟皇上,请她封我一个职位,然后再亲身前往边关,参与顾侯麾下的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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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晚了,梅儿去睡了。潘三郎等了一会,不见顾影从书房出来,于是走过来,敲了敲门。
“进来。”顾影随口应道。
潘三郎推开门,只见顾影望着舆图屏风,似乎是在默默想着什么。
单薄的背影披着件旧衣裳,手举一盏烛台,正照在大夏西北边缘那一带地方。一团昏黄烛火,光芒那么小,屏风的大半、她身子的大半,都还留在黑暗里。
他心里莫名地微微一动,感觉又陌生,又熟悉,让人不知所措。
“什么事?”顾影小心地放下胳膊,转过身来。
只见潘三郎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炯炯闪光,抿着嘴,好久没有发一言。
顾影笑问:“看着我做什么?”
潘三郎犹豫了一下,反问:“你……一直在想前线的战事吗?”
“嗯,这是大夏的头等大事,不得不牵挂。”
“我感觉,你不止是牵挂。”
“被你看出来了。”顾影柔声道,“我还是想去前线,亲眼看着大夏扳回胜利。”
“我母亲也常说,若不是朝中无将,怕京都空虚,她也想去边关抗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经常面对着军报,面对着文臣们不知轻重缓急的推脱,在朝议上天天吵架。”
“岳母是直率之人,对社稷一片丹心。虽然我阿娘与她政见不同,但我阿娘是很尊重她的,我也敬仰她许久了。”
“我母亲对你印象也不错。”
“哦?怎么不错?”
“她说你不会拘束我的,她对你放心。”
“哈哈,你理解错了。”顾影迈步出了书房门笑道,“潘帅的意思,大概是我现在身子孱弱,若是妻夫之间有矛盾,我也打不过你,自然会对你和和气气的。”
她没见过潘帅,但她明白,无情仙对这门亲事肯定不怀好意。
潘三郎赶上一步,追着她道:“不是这样的!你也不是这种欺软怕硬的人。”
“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啊?”
“你是个好人。”
顾影闻言,猛然刹住脚步。潘三郎差点撞了上去,吓了一跳。
只见她转过头来,眯着眼睛,音调凉飕飕:
“阿光,不许说自己的妻主是好人。”
“为……为什么?”
顾影往卧室走,一路解释着:“只有看不相干的人,才觉得好。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会觉得她坏。”
“怎么会?”
顾影笑了笑:“阿光现在还不明白,可见还算不得喜欢我。”
潘三郎却听得皱起了眉。
他的心里,忽然像被谁揪了一下似的。随之而来的,是这几天在心中偶尔作怪的微酸、微痒,说不上来的不适感觉。
“怎么会不喜欢……”他有些失落地想着。
可他却也不知道,他心里盘桓的情感,究竟算不算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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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谋定局势的那晚,顾影给昭宗写了求见的奏折,第二天一早就送到通政司去了。
她属于朝堂闲杂人等,递折子只能说些私交请安的话,一时半刻也送不到昭宗面前,剩下的就是等消息。
皇上是一定会安排她觐见的,但这觐见的时间,只怕也急不得。
反正无情仙说了,她顾影是堂堂的女主角,她不到边关,战事便不会发展。她就利用这等待,窝在家里休养生息。
她在书房待了两天,顾芸又来找潘三郎下棋了。把梅儿急得,火烧屁股一样,悄悄跑来传话好几次。
“小姐,我偷偷把好棋子收起来了,还让她用普通的。”
“小姐!她们又不说话了,我一点也看不懂了!”
“小姐不好啦!少爷刚才数棋子了,说是输给二小姐一目半!一目半是什么?是输得很小,对不对?”
“小姐,你真的不过去吗?她们……又开始下了一局!”
顾影被他烦得头疼。
“好了,你别紧张兮兮的。我之前说过,下棋就是没事。你赶紧去,端茶倒水好好伺候,别让顾芸和正夫挑刺,说咱们院子里礼数不周。”
梅儿只得苦着小脸,十分不情不愿地去了。
顾影也是奇怪:
“无情仙是不是又故意耍我?明明在我脑海里专门强调过,顾芸棋艺平平,也不很爱下棋。为什么如今她三天两头要挑战阿光?
“反常必为妖,而且无情仙擅长这些欺瞒误导的小把戏,我一定要在这件事上警惕起来。”
到时辰近午,顾芸果然没走。于是顾影整整衣冠,不经意似的溜达回屋,笑着向纱橱内对弈的两人打招呼:
“还玩着呢?”
她本意在刺激顾芸,不料阿光听了就转过头来,语气亲热,似乎随口一问:
“妻主,你来了?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