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边境小城,夏末蝉鸣十分恼人。
慕广寒抱着一颗冰西瓜,心不在焉地舀上一勺塞嘴里。明明沁甜透心他却觉不出,就这么把勺子叼在嘴里,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燕止他,究竟想干什么?”
宣萝蕤来南越,除了带着重伤的何常祺,还带了西凉虎符与全境战图。洛州路老将军、李钩铃、钱奎见此等诚意个个兴奋得脸冒红光:“城主,州侯,西凉是明摆着献降了啊!”
除了没有降书之外,该有的全有了。
倒也不意外。
毕竟,燕王这次平叛后重回北幽,若能一举拿下华都,西凉或许还有一线负隅顽抗的气力。但如今,国师在皇都大起妖法,那是彻底掐断了西凉最后一丝指望。
除了对南越献降,西凉剩下的路,每一条都只会比这更惨烈百倍。对此慕广寒也觉得燕王尽力了——换做他是燕止,实力不差却生生被命运逼到山穷水尽,他也得抓瞎,也想不到再有什么路可走了。
“国师作法,西凉主营被围,药尽粮绝、情况危殆。”宣萝蕤垂眸,在烛火下微微含泪,“燕王是拼了命,才尽力先护了我和常祺出来。”
“他说,为敌所困、回天乏术,他身为西凉王自应当以身殉国,并无怨尤。必会牵制敌军死战到底,给我们几个换来一线生机……”
慕广寒本想着,铺垫到这一步,这姑娘肯定会要好好给燕王求一番情。
毕竟,她可是个江湖闻名写书的,文字能力辞藻言语皆是上乘。何况她笔下话本里又从没少过种种感天动地又颠倒黑白的桥段,她若开口,必然打动人心。
慕广寒等着接招。
却万万没想到,宣萝蕤始终只默默垂泪,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有。
隔日,她就乖乖陪同李钩铃到西凉边陲的城镇交接去了。这么一走,倒反把慕广寒给茫然地撂那了。
之后好几天,慕广寒都浑浑噩噩想不通,这姑娘不是燕止身边的得力干将么?怎么连句话都不替西凉王说……难道,是燕王不许她说的?
但燕王又为什么要这么干。
燕止把四大将军分批送来西凉,既是为保全这几个年轻有为的下属,亦是方便南越以这四人为质逼迫西凉四大家族甘心顺从,确保交接的平稳无忧。
这方面慕广寒与燕王一向心照不宣,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唯一猜不透的是,在这之后,燕止打算如何?
真要靠一己之力在包围里拖住北幽军么?那最后只剩他一人时,他又该如何?
虽说以燕王那以一当千的恐怖实力,对面都是普通北幽士兵的话,就他一人说不定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可北幽国师又哪能那么轻易放过他,万一又弄几个尸将过去堵他,不是死定了?
燕止总不能,是真考虑要一个人死在北幽吧?
几天后,何常祺醒了。
慕广寒这才明白,原来宣萝蕤这些日子隐忍不发收着的火力,都在何
常祺这儿等着他呢——醒来的何常祺,整个人堪比一条打了鸡血的疯狗,成天狺狺狂吠。
何常祺,人称“西凉小燕王”,据说是因为骁勇善战,常在战场上被敌军误认为西凉王的缘故而得名。
可在慕广寒眼里,这个人美、恃才傲物、不太瞧得起人的西凉武将世家贵公子,和燕王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何常祺平日里不算寡言,只因高傲才显得话少。
但这次见面,此人分明高傲格调急剧下降,而能说会道能力直线上升。从醒的那天起,他就发癫一样追着慕广寒不死不休、疯狂输出。每天拖着半死不活的身躯,满洛州都督府地蹲他,细数他对燕王种种负心薄幸。
慕广寒:“……”
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鬼东西都能见到。
他居然也有了被人指着鼻子骂狡猾、骂虚情假意、骂没有心的一天。
在何常祺的口里,那西凉燕王,有如一朵圣洁的漠北高岭白花。
不食人间烟火的西凉神祗从未对人动心,好不容易神仙下凡屈尊降贵一回,对他这个凡间丑八怪一往情深,又是为他火中取栗弄伤手又是哄他开心给他做秋千,又是亲手给他炖补血火枣汤又是从不避讳想跟他卿卿我我长长久久……
却遇到个虚与委蛇的感情骗子。
虚情假意、吃干抹净,伤透了纯情燕王的心。燕王如今伤心过度不想活了,城主再不回心转意,燕王就只能死给他看。
鉴于这言辞实在太过疯狗,慕广寒甚至懒得反驳。
他只是很好奇,何常祺能天天锲而不舍声情并茂地把这套戏码吼得整个洛州都快人尽皆知,到底是他自己有感而发参悟成这样的,还是……燕王教他的?
慕广寒是觉得,燕止多半干不出这种事。
可一边又寻思,还真未必——有的人,既然大费周章专门诈死一圈骗他去见,又专程送下属来天天耳边叨叨他薄情,分明就是不想死,但似乎又并不太肯低下他那骄傲的头颅求他。
所以,是指望着靠人抱怨他无情,激发他的愧疚之心?
最后让他自己上赶着出兵去救他???
慕广寒心想,我也不至于那么犯贱吧。
……
五六日后,师远廖也来了。
与宣萝蕤与何常祺相比,师远廖的状态明星狼狈得多了,整个人失魂落魄。可见皇都战局是一日不如一日。
“本该是我掩护红药出来,可她被围,燕王又受了伤,他们逼我先走……呜,我、我没用,没能带王上和红药一起,连王上嘱托我交给城主的信物也弄丢了。”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上触目惊心沾染了大片干涸的乌色血迹,那血迹不是师远廖身上的。
血水浸破了信封的底,里面的东西掉了,所以此刻空无一物。只在血污上依稀可见西凉王的印章,以及被血水洇开、歪歪扭扭的“阿寒”两个字。
慕广寒心里一疼。
燕王会写的中原文字不多。这两个字,还是之前在簌城同床共枕的日子里,他握著燕王的手,一笔一划教会他写的……
他问师远廖,喉咙有些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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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信封里面,原本他要你给我的是什么?”
师远廖一撇嘴,差点哭出来:“我也不知道啊。城主,我发现时,信封已经破了……”
何常祺素来看不得蠢人,当场逮着师远廖就是一通骂,但骂着骂着,还是觉得负心薄幸的城主更可骂。慕广寒:“……你再这样口无遮拦,我把你扔地牢里头了。”
何常祺:“你扔,你尽管扔!以为老子怕你??我早看清你真面目了!也就燕止傻,一直护着你,说你顾念旧情,说你也不好受,说不许任何人怪你,说你世上最好,他真的——”
然后何常祺就如愿被扔地牢了。
介于他的伤其实不太受得了阴暗潮湿,很无奈的,南越这边关他,还要在地牢里还得给他铺上厚厚一层甘草床,还得每天参汤药材吊着他的小命,得还派医者时时照顾。
而洛州城最大的酒楼醉香楼里,则是根据这几日捕风捉影从洛州侯府、都督府听到的疯言疯语,赶紧悄么么上了一出十分叫座的新评书。
“说起那向来只会杀伐的西凉燕王呀,他有朝一日竟也动了凡心,竟对咱们城主十分钟爱、一往情深。”
“哇呀呀,只可惜这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真叫一个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呀……”
……
何常祺进了地牢,师远廖则被钱奎将军拽着去安抚交接西凉守兵。
没有他俩鬼叫,洛州都督府重回安宁。
慕广寒这边,陆续收到了西凉四大世家的信。
天下大局已定,西凉今冬的粮食又还要靠南越供给,加上自家小辈也被月华城主捏在手里,四大世家纷纷表现得很是识时务。不仅表示会全力迎接应南越,还送上了不少名贵礼物。何常祺他爹的礼品里有个水晶铸的水烟袋十分别致,慕广寒没经验,拿来浅吸了一口,差点没被呛出眼泪来不说,还被喷了一身焦黑的烟灰。
只得去沐浴更衣。
换衣时,染血的信封从胸口掉了出来。
慕广寒怔怔望着地上出神。
这信封上有燕王的印,又有他的名,弄得他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搁在哪个书桌上,都十分扎眼,无奈只好暂时揣在胸前。
如今,血迹都已干硬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燕止的血。
听师远廖说,北幽雨季来临,水一直往他们营寨里灌,众将士苦不堪言,燕王重伤又没有药,还不知道要怎么撑过。
“……”
信封里的东西也丢了,燕王到底给了他些什么。
说不定,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慕广寒垂眸,叹了口气,把那片信封小心翼翼放好。
可就这么一弯腰的工夫,里衣的薄袖夹层中,又掉出来一只香囊——白色的丝绸底,绣着红色柿子和
红眼睛兔子。
慕广寒再度滞片刻。
根本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一条金色丝绦,系着的一白一黑两股交织编着的头发。结发为夫妻,恩爱……
他咬咬牙,啪的一声,又把那香囊重重放在信封上边。
衣服终于脱完了。
他没进温泉,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摸上脖子上的彩绳。一直挂着的萤石戒指的戒面上,雕了一只小小的、可爱的小兔,有尖尖长长的大耳朵,沾水以后摸起来总滑滑的。
他摩挲了半天,手感却始终不太对。
慕广寒皱眉,把项链拿下来一看——绳子上拴着的,确实是一枚萤石戒指没错。
可戒面刻的却不是兔子,而是一轮明月。
“……”
慕广寒手一抖、心里一烫,陷入了长长的不知所措。
这枚明月戒面的萤石戒指,他也是见过的。
那是燕王的戒指,曾一直戴在他那有着一道疤痕的无名指上。因为是燕王满手名贵戒指里唯一的便宜货,反而极度惹眼。这枚戒指燕王在西凉时曾经脱下过一次,给他戴在了手上。可后来离开西凉时,慕广寒又悄悄把它留在了簌城那个他们同床共枕过的枕头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燕王竟偷偷把两只戒指调换了?
是在簌城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还是在北幽重逢之时?燕止又为什么这么做——总不能是因为知道月华城的婚俗是把戒指戴在脖子上,所以故意给他换上自己的戒指,只为看他浑然不知地就跟他结了亲,屡屡暗地里偷偷勾起唇角?
慕广寒突然感觉有点喘不上气,应该是在温泉泡久了。
他爬起来,慢慢穿衣服。
“……”
他同燕王的过往,绝非何常祺口中的模样。
燕王既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西凉之花,又绝不可能有半点纯情或脆弱。燕王活在红尘世俗,比任何人都鲜活而炙热,聪明而天然,复杂又危险,骄傲又游刃有余。
他们的感情从头到尾,也都跟“纯粹”两个字毫无关系。
但,正因为半点都不纯。
像偷换戒指,下意识地撸后颈,或是将头发编在一起……这样隐秘、温柔又不可思议的无聊小事,才反而显得异常真切、弥足珍贵。
“呵……”
“我真是傻了。”
小小戒指捧在手心,慕广寒忽然喃喃:“其实,想要两边不负,只要我带他走,不就行了?”
“反正南越已经接管西凉,干脆将洛州还给邵霄凌和洛南栀。我去找燕止,把他救出来,捉他跟我归隐山林。”
“……”
简直醍醐灌顶,又因为后知后觉,而脑袋发疼。
一直以来,其实他怕的,早就不是再次上当受骗、被利用、被抛弃这样的小事。如今的他,已经完全能承受住这些。他担心的、这一长段时间纠
结的,不过是万一他信了燕王的鬼话,最后惨遭西凉背刺,会牵连洛州无辜之人因此惨死。
他不想让洛州的亲友们失望。
但,其实这样的风险是可以规避的,不是吗?
首先,燕王毕竟是个人,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如果就连编头发、换戒指这样细微而并无必要的隐秘心思都能是算计好的欺骗,那他当初,就不该真诚地对他说出那句“我不懂爱”……
再说,就算一切是假,只要他离开洛州。
带燕止走得远远的,就能一己承担。
慕广寒豁然开朗、一身轻松的同时,又不禁心神恍惚。
纵然,他想到了可以两边不负的法子,高兴的不得了。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则在无奈叹息,果然他在这一局里最后还是输了——跟燕王的博弈,终局输得很是彻底。
原本,他马上都能当皇帝了。
可以三千佳丽、为所欲也,却要跟一个根本不是美人的西凉大兔子去浪迹天涯,还暗戳戳在这喜不自胜!!
而燕止,唯一的筹码,不过是过往所有细节堆叠的、那以假乱真的爱意。
他竟就有那样的自信,想用这些爱意翻盘,赌他舍不得让他死!
最后赌命的一局,他赌的是爱意。
世上最一文不值的东西!然后他居然赢了?
慕广寒都觉得可笑,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句死性不改,到最后还是被燕王狠狠拿捏。同时也不忘偷摸骂了燕王几句——燕止你也真不是个东西,心机至极,又自大至极!
可结果,是谁纵容了自大的兔子呢?
这事,唉。
他要怎么跟南栀他们说……
慕广寒觉得实在有点开不了口,显得他太爱、他超爱,太过羞耻。
却是洛南栀先跑来敲了门:
“阿寒,霄凌刚挖了几坛青梅酒,一起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