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月色皎洁朦胧,照着空荡的麦田,与燕王一身月白、衣袂飘飘。

他站在田间,整个人仿佛融进月色。

慕广寒站在小山崖上望着他,有些出神。

……燕止真就一次次生生让他明白,一个人的魅力,非关样貌。

比如此刻朦胧夜色下,燕王就根本不需有任何货真价实的俊朗不凡——征战四方的战神,由内而外藏不住气焰。身形挺拔修长、如雪松遒劲,只是这么站着而已,月下沉水的一抹侧影便是潇洒孤清、墨意书画。

既有如霜的沉静,又有惊心动魄的冷厉肃杀。

“……”

“……”

行了。

果然。

人还活着。

看到了,确认了。

够了。

慕广寒兀自点点头,那回家吧。

“……”

一边芦苇荡里,赵红药已是心急火燎、不可言说!

燕止!!!

燕止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还能继续在那低着头,慢悠悠地撸猫?

这眼看着月华城主都要走了,他要走了喂!

再不赶紧把人喊下来要没机会啦!燕止你到底行不行啊?……该不会在这自顾自演了半天,其实根本没注意到月华城主就在上面吧?

急得赵红药都恨不能丢个石子过去砸醒他。

然而并不能。

因为月华城主此刻毕竟是站在两丈多高的山崖上,明明白白对整个村子一览无余。夜色幽禁,她若真扔了个什么过去,肯定会马上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他们这个局,就未免做得太过明显拙劣了。

虽然眼下也拙劣,也漏洞百出,但好歹还能勉强维持住最后的体面,真不能再降格了!

“……呜。”

赵红药眼看着,慕广寒后退了一步。

很快,半个身子都隐没在山崖的黑松之间,马上要消失不见了!

燕止!!!!

他走了啊他走了他真走了,再不喊住他就真走掉了啊!燕止!

“阿寒。”

终于。

那声音沉幽,穿透林叶,在夜色山中风起回荡。

“……”

月下,一身白衣的燕王,终于缓缓起身。

“既特意来看我,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

月下处处朦胧。

慕广寒停下脚步,在山崖上原地站了一会儿,微垂的瞳仁缓缓浸染了一丝月的晦涩。

等回过神时,人居然已经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崖边。

夜色柔媚。

相隔不过两三丈,可向下看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燕王的脸。

只看到他在崖下,又一次向他张开双臂:

“阿寒,你下来。”

“……”

相似的断崖,相似的月色朦胧。

慕广寒的双腿也和上次一样像是被灌了铅,明知道应该转身就走,却始终钉在地上无法移动。

上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跳下去的。

可还是跳了。

为了一丝饮鸩止渴的温暖,实在不该。

如今时隔数月,又是相似的月夜、相似的场景。燕王故技重施,再度温声诱惑:“阿寒。”

“下来,好久没见了。”

“我想抱抱你。”

山间一时起了风,萧萧数数,柔入骨血。

燕王总是这样,每次不笑时肃杀,可笑着时就能有点亮周遭的暖意盎然。

慕广寒虽看不清,但是能够感受到那温暖萦绕周身。

“……”

他没有动。

“阿寒。”

于是

夜色中,树声沙沙。

“这些年,你我一起看灯、看萤火虫、看山间皑皑白雪。”

“却还不曾……一同赏月。”

……

慕广寒依旧没有动。

夜风渐大,终于有了一丝凉意。天地渺然,万籁俱寂。

是啊,他们一起经历的是多,有游船莲花灯,萤火月桂酒。正如燕王所言,没能一起赏月,是会有遗憾吧……

慕广寒抬眼,默默看了一眼天。

如果他就用这一眼,把月亮给看了。能不能勉强算是两个人……此生也一同赏过明月了呢?

可真的抬起头,慕广寒才发现,那片明月正被一堆密密麻麻树枝挡着。除了朦胧光晕什么都看不到。

“……”

可惜,却也释然。

毕竟这一幕着实应景——大概人生事古来难全,注定要留下些遗憾。

这样的遗憾,慕广寒从小就很习惯。

习惯了总是抓不住想要的,总是怀抱希望又落空。空洞遗憾实在太多,以至于遗憾着遗憾着,倒也渐渐什么都无所谓了。

慕广寒终于兀自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真得走了。

“阿寒!!!”

“……”

“阿寒。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那声音破天荒的,温柔又急切,甚至似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几乎不像燕止。

“你生气了么?”

“怎么忽然,就再不肯理我了?”

“……”

不是。

不是的。

慕广寒胸口骤然窒息,心脏不断震动。酸涩难言的滋味,如枫藤一般疯长蔓延。

但同时很荒谬的,在这一刻,却又忽然理解了洛南栀所谓的“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蔓延全身的酸楚,口腔里的铁锈味,明明都是真的。

还掺杂着难以收拾的愧疚。

那愧疚来源于,他跟燕王这段关系,哪怕彼此

都明知道对方算计、阴险,也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双方始终在相互利用、较劲。

可即便如此。

燕王好歹也为了他,不顾一切地从高塔跃下。

不管那一跃是什么理由,他曾经跳下来过。

可他对待燕王,却不曾有过一次奋不顾身的生死相随。

所以当然愧疚。

所以哪怕对方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示弱,就足够让他难以忍受,

胃部会像是被揪住一样地抽搐,甚至想要蜷缩着蹲下来去抵御。

可是。

即便正真实地体会着铺天盖地的迷茫,窒息。

他还是可以在最后一丝清醒中,说服自己,将一切只当是一场“别人的故事”——

不怪他。

只能怪燕止自己运气不好、命途不济,没能在把他吃干抹净的时候遇上他。

就这样吧。

一切不过如此。遗憾,难受,那又怎么样?如今的月华城主什么都能放下。

无所谓。

就算周遭朦胧月色如萤火,无数心念扔在恍惚勾起一幕幕曾经的美好。那些回忆疯狂叫嚣着,就一次。

你为他也再跳一次。

跳一次,从此两不相欠。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咬起牙,背对着断崖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阿寒!”

“……”

“慕广寒!”

慕广寒咬牙再度站住。

却不回头,亦不松口,只大声吼得崖

“喊我干什么,你还有什么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最后的话说完!”

“最后的话?”

“对,最后的话,遗言!你不是……反正已经死了、还发丧了吗?我人就在这,还有什么话赶紧一次说完!”

“哦。”

“……”

“阿寒。”

“我很想你。”

“……”

“……”

“本来是想这么说的。”

“可如今仔细想想,倒也其实,好像并没有那么的想。”

“……”

芦苇荡里的赵红药,差点没被这句给直接噎死。

她忙了一天,实在是饿了,正躲着偷偷吃干粮呢。结果燕王这一句可真是好家伙,她征战沙场那么多年没濒死过,差点没被这一口吃的给噎死!

燕止,你在干什么???

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

是,确实是月华城主说话不中听在先。可眼下格局,毕竟是他们西凉主动求着别人啊?

既是有求于人,该低头时得低头!

这么点基本道理她这种暴脾气都懂。倒是燕止今天算咋回事?她跟他征战那么多年,非常清楚这人就连在战场上,也是向来情绪异常稳定——

胜不骄败不馁,云淡风轻。

可就这

么个平常从不见闹情绪的人,偏选在最不该的时候,阴阳怪气起来了!

这可夭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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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捅开马蜂窝,月华城主在上面直接安静了巨长时间,安静到赵红药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半晌,才又听到他咬牙的低声传来:“你不是……”

“你不是,什么都不懂吗?”

不是不懂爱吗。

然后城主又突然闭嘴了。

因为着实没有必要,他觉得自己荒谬。又何必还掰扯这种无聊的事?

他能期望燕王有什么回应。难道要期待他说喜欢他,爱他啊?一肚子坏水阴险无情的燕王,在月华城主的滋养下,突然懂爱了?

呵!

别说燕王绝不可能说这种鬼话。真说了,他也绝不可能信!

唉。

月影西移,林中有一些黑暗。

慕广寒垂眸点亮袖中的小油灯,朦胧光圈,淡淡丹桂香。

这灯还是他离开月华城时,楚丹樨送他的。

有时看着灯火摇曳,他也能隐约想起,最后分离时楚丹樨仍用僵冷的手箍着他,几近死命不肯放手。

他抱着他落泪,说阿寒,我们为什么不能再试一次。

可慕广寒还是坚定对他摇了摇头。

建筑在那些遗憾、不甘、与阴差阳错的之上,一些隐秘的心思,月华城主想,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忍心对楚丹樨说。

但事实就是,他对楚丹樨,除了心疼不舍,其实多多少少始终是偷偷存了一些怨怼的——

尽管一切不是楚丹樨的错。

可是。

那些不会回来的时光,被小竹马甩开手、哭着回家的日子,年复一年望着他花灯下背影的孤寂,酸梨林等一个不会出现之人的难过,和那以后漫长的绝望。

终究还是给单纯幼小、热忱真挚的小阿寒,早早种下了一颗有毒的种子。

种子慢慢发芽,随着岁月长大。

结出的每一颗酸涩的果实,都一遍遍让他不安、痛苦,辗转反侧。

一次次徒劳地再度确认,他不值得。

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被人珍惜。

确认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和事,是真实,和长久的。

其实燕王把他叫来西凉的目的,慕广寒是清楚的。西凉山穷水尽,找他还能是为了什么?

目的昭然若揭。

他其实……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跟燕王和谈。

和谈好处也很多。

只要和谈,他就可以得到这个永远看不透的男人,让他从此甜言蜜语、以身相许,还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得到他身后庞大的、强盛的西凉。

——此后,只要他继续有本事,就继续能压得住西凉永远不反叛,让燕王心甘情愿一辈子侍候他呢?

又不是不可能。

不过是要费点功夫,用点手段……

他不介意。

一旦长大了,强悍了,有了见识,有了坚不可摧的心,往往就不会再像年轻时一样,只喜欢纯洁无瑕的感情了。

就连慕广寒曾经那么纯情,如今也在跟燕王的故事里,充分发掘到了与心上人算计、博弈、斗智斗勇的乐趣。

越有毒的东西,往往才越是香甜可口、惹人沉迷。

而燕王身上,就永远散发着这种诱人的、致命的、危险的甜蜜。

让人着迷。

如果不是责任在身,如果他不是肩负着整个南越的民生安定。

慕广寒真的觉得,和谈也不错。

只可惜毕竟责任在身。所以他还是决定将这些隐患扼杀在襁褓。反正对于一个马上即将坐拥一切的他,无论怎么选择,都是好选择。

大不了,将来的他后悔了,再去找几个像燕王的充入后宫,个个比他安全、比他乖。

反正自己也再活不了几年……

这么想着,慕广寒神清气爽,刚要抬脚再走。

啪叽。

一根小树枝,不轻不重,打在他头上。

“……”

慕广寒茫然捡起。

啪叽,啪叽。

山崖挺高,燕王爬不上来。

但人上不来,小树枝倒是能精准扔上来。不偏不倚敲在慕广寒头上。

啪叽。啪叽。啪叽。

月华城主直接被这完全让人不能理解的操作震惊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的当口,啪叽,啪叽,啪叽,持续被敲。

“……”

他明明刚才,还在很认真的难过。

这一刻却就只在想一件事了——这世上,到底是怎么会有燕止这种脑袋里装满奇形怪状的人???

“你干嘛??”

崖下,燕王仰着脸抱着手臂,表情依旧因为月色过于昏暗,而根本看不清。

但即使看不清,慕广寒也明确能感觉到,他在这冒火,底下的燕止一样很不高兴——不高兴得理直气壮!

你……

啪叽,以眼还眼。

小树枝被慕广寒用力丢回去,丢在兔头上。

燕王轻哼一声,倒也没躲。

慕广寒:“你砸我干什么!!”

“……”

“不干什么。”

燕王抱起手臂,梗着脖子。那个不字被拉得很长。

啪叽,又一根树枝砸中兔头。

啪叽,月华城主也又被击中了脑门。

“……”

“……”

旁边赵红药几乎吐血。

她不懂。

太癫,两人都癫!她尤其不懂燕王,到底想干啥?!

是,今晚的事,确实是月华城主不识抬举、一直想跑,又说话难听。

但事已至此!!!

燕王就不能一如既往地能屈能伸,搞点货真价实的甜言蜜语吗?

刚才那些不痛不痒的哪够?就不能不要脸声泪俱下地跟月华城主说,“我没有你就不行”吗?就不能怨夫一样指责对方始乱终弃要求对方负责吗?

退一万步讲,之前是谁张口闭口就是“求婚”,那么笃定的样子,还以为他有什么绝招能让对方立马答应。

结果,这。

不也没求婚吗???

所以费那么大功夫诈死把人骗来,到底是想干啥?

赵红药反正是彻底想不通了。

怪她是个寡王,从小到大脑子里没装任何跟恋爱相关的柔情,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但凡多看几本宣萝蕤的书,就该知道既然□□不成,得立刻装成大雨天可怜兮兮的小狗,也许城主一时不忍就下来了。

可燕王呢?

他居然选择跟人吵起来了!还拿树枝砸人家?

可她明明记得燕王以前在城主旁边挺会的啊,各种暧昧事不都做得得心应手?

今儿怎么干啥啥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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