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广寒犹记刚到西凉,还是隆冬。
而离开西凉那日,已近初春。
烟波轻渺,雾满横江。远山峦若隐若现。船泊岸旁已见江上新柳嫩芽,天空却又絮絮扬扬飘下了最后一次雪。
白雪晶莹,如盐粒一般,一丝一丝堆叠飘落在燕王的银发上,刺目闪烁,仿佛一顶闪耀的冠冕。他今日穿得正式,一身银色戎装,挺拔如松柏。铠甲反射着熹微的朝阳,黑色的长斗篷被江风吹得轻飞翻舞。
……乱世之中,没什么能长远。
还是到了这一天。
美梦要醒,总归是还是要分开。慕广寒逆光看着燕王,努力把他这一刻的样子收入眼底。
如果。
如果,他迎着刺目朝阳,最后一次偷偷想。
如果,他不是月华城主。
没有过一路来许多不堪回首的曲折。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以未经世事、最初最纯最好最清透赤诚的样子,遇到到眼前这个人。
而如果,燕王也不是西凉王。
如果世上没有纷争,没有不灭的欲望、算计、欺骗与背叛。没有你死我活,没有那么多求而不得。
如果一切都能简单圆满。
比如桃花三月,陌上花开。月华城主一身华服,流苑潇洒,人生第一次踏入城外红尘,就这么巧遇到策马路过的少年将军燕止。
他们就这么结识,聊得投机,一起提着刚猎的兔子回家。在小院里一起养兔,种一颗枇杷树,一颗杏树,日常一同劳作、郊游,吃沿街美食,游大江南北。
……
江风渐大。
衣袖之下,一片生冷。
渡桥之上,一只遮风的大斗篷被裹在身上,厚重的暖意。
那斗篷崭新,应当是燕王特意找人给他新做的,丝绒布料沉稳厚实,颈间有他喜爱的雪白柔软兔毛,其余乍一看全是玄黑,但细看四边缘口金丝线又悄悄绣着好多小月亮的纹样,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如夜空点缀。
燕王替他系好领口。
他站得离他很近,身上有淡淡西凉幽兰香,风动,手指擦过脸颊。
慕广寒的胸腔也跟着一动。
其实。
尽管从一开始,他就早早知道,一个洛州之主,一个西凉之王,最终也注定只能擦身而过、无疾而终。
可这一刻,忽然在徒劳辗转不甘心地偷偷想了无数个如果之后,蓦然回首。
他又有了一丝微妙的释然。
因为,如果他他不是洛州之主,而燕止也不是西凉燕王,周遭亦没有乱世、没有纷争、没有欺骗背叛。
那么天下之大,人海茫茫。
两人得要多好的运气,才能在桃花时节正相逢?
根本不会遇到的吧……
反而正因为他是月华城主,而他是燕王,才能使两人不管身在何方,也一定会步步踩遍泥泞,走到彼此面前。
江水摇曳。
朝阳照得水面一片灿烂的金波粼。
临别之际,慕广寒忽然上前一步:“燕止!”
这回他离开不同上次,不知为何人尽皆知搞得排场很大。不止簌城很多官员前来送行,还过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周围百姓,簌城江边一片乌央乌央。
旭日之下,广众大庭,众目睽睽。
慕广寒却像是梦游一样:我想亲你一下。?”
“行吗?”
江风盈袖,他回想自己以前,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样毫无道理的坦荡与无所顾忌。微微逆光,他见燕王勾起唇角。
“自然是好。”
……
于是,寒江之上,肆无忌惮。
燕王的唇一直都很软,这事连最离谱的话本都不敢写。慕广寒有时候会偷偷想,这件事是不是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呢?
燕王的手指,也还是习惯性地爱撸他的后颈,一下又一下,酥酥麻麻,这种恶劣的小习惯……是不是也只有他知道。
亲完了,意犹未尽。
于是大庭广众,朗朗乾坤,当着西凉那么多人的面,慕广寒果断拽住兔子衣领又狠狠嘬了几下。
真的不能再管别人怎么想了。
此次一别,也许今生都未必有机会再见。这一刻是再也回不来了,于是他几乎是整个人都怼了上去,隔着衣服,鲜活又狰狞。
明明刚才的吻,还是虔诚又纯洁。
此刻却像是突然发了热、发了癫,心被烈火灼烧煎熬,又如出笼猛兽,动作凌乱又掠夺,混杂着各种晦暗乱绪又不合时宜的念头。
最后五天,他因为燕王的伤,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此刻有点后悔。
余光里,一只金色的发带,此刻正系在燕王手腕上。那是他的发带,燕王一直替他收着的,适才从怀中找出来还给他,他没有要。
“洛州织锦,就赠燕王做留念吧。”
可那条发带,就不应纯洁地系在手腕。而应该被咬在唇齿间,绑在不知名的地方,被弄皱、染脏……
可满脑子污糟糕念头,不可收拾。
最后,倒是记忆里洛南栀月下清冷的几句话,将他脱缰的思绪给勉强拽了回来。还记得那是洛州小院的秋夜饮酒,他微醺开心,想要大醉一场,却被洛南栀劝下。
“别。”
周身栀子香,那人缓缓摇头:“阿寒。烈酒伤身,长醉无益。不如留一点……好做下回念想。”
做念想啊……
他放开了燕王。
雪渐渐大了起来,燕止本就是白发,沾染上更白一团团棉絮白羽。而他自己,高马尾上也有些霜落。
霜落雪满头,也算到白首……
他恍惚一愣,忽然发现他同燕王这个注定短暂、无疾而终的故事,其实某种程度上,已经圆满了。
燕王牵着他的手送他上船。
船头,再用脸颊
蹭了蹭他。一头银色杂毛,刺挠挠的。唇那么近,气息相交,湿热滚烫,并没有再接吻。
“阿寒。”
他说,我舍不下你。⒛”
一句话而已,却如同春雷入耳。
随即,颊边短发骚得人痒痒的,燕王在他耳边最后又说了最后一句话。
风声呼啸。
慕广寒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既是舍不下,”他没心没肺道,“以后真想我了,随时也可随时十里红妆嫁到洛州过来。既有过生死与共,我月华城主正室的位置,替你留着。”
“……”
偏偏烟波江上,有船工唱起一首南越歌谣。
吾心难离,彼汝难别,情之所钟,舍之弗忍。
情缱绻,别难忍,欲言不休。
寄情泉下,雁回山间,离愁似长夜。
慕广寒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掉了一两颗眼泪。
等再回过头,又是笑的云淡风轻。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遇。燕王务必……保重。”
真的,保重。
船桨击岸,轻舟晃晃悠悠起行。
人生在世,可惜总是有些东西,总来得太过于早。
比如幼年时的孤寂无依、年少时一腔热忱却不断幻灭的磋磨,把原本好好的人变得不那么好。而有些东西又有来得着实太迟的,比如颈后发梢的余温,比如那一句让他险些崩溃的舍不得。
但,其实也……挺好的。
过去,他好像总觉得,世间万事万物总要盖棺以后,才会有定论。一直在努力追寻和执念的,也始终是一个好的“结局”。
唯有这次,不是。
这好像还是慕广寒人生中唯一一次,喜欢某个人,却没有期待过任何“结果”。
那个人可是燕王。
谁又敢期待同他有什么结果?
能曾经有那么一小段是属于他的就够了。跟燕王过招,碰触到兔子毛就算赢,亲到就算是意外之喜,能让他最后说出一句舍不得,甚至可以说是笑傲天下,是能拿出去炫耀一辈子的程度。
结果,慕广寒发现,反而是他人生唯一一次不求结果,体验十分良好。
甜蜜很多,伤心和痛苦很少。
即便分离,也竟真心地希望对方以后能好。纵然以后再无彼此陪伴,物是人非也好,相忘江湖也罢,他无怨尤。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其实结局根本不重要。
可惜竟是人生已经走到了这么远的时候,才终于醍醐灌顶地明了——无论往后如何,他们之间的相遇,桂花酒、莲花灯、杏子糖、小兔尾,还有那座高塔之中的纵身一跃,都曾是真实的。
而他,尽可以封存那份真实。
他可以爱燕止。甚至长流地、一直爱着这段日子的燕止。
也只爱着这段日子的燕止。
以后的,变了的,和他无关。甚至和此刻的、被他封存了的燕止无关。
瞧,多有趣。
他终于找到他年少时一腔热情的真正用处了。兜兜转转后,终于不用再逼自己逐渐麻木、忘却初心。
返璞归真,却又不是回到原点。
而是一片全新的清朗。
……
轻舟远去,烟波江上。
楚丹樨煮了茶,叫了慕广寒几次,他却始终没有反应。
月华城主正在想很多有的没的。
在想一年前,他也是同楚丹樨一起,乘着船、沿着洛水南下。那个时候,他是去洛州,去见素未谋面的洛南栀。
短短一年,好多事。
随即,他又忍不住,想起燕王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那时江风很大,他似乎听到燕王是说的是——
“阿寒,下次见面,若你我都还活着,那我……”
“那我就是你的。”
“……”
肯定是哪里听错了。
心脏微微滚烫,慕广寒兀自摇了摇头。燕王又不可能真的抛下西凉的一切,就那么十里红妆嫁给他。所以肯定哪里不对。
所以。
他那时到底说了什么。
慕广寒想不出来了。恍恍惚惚、百无聊赖,随手摸那满船上的西凉伴手礼。各种精选西凉当地特产,麻仁饼、月核桃,各种名贵黄金珠宝,青金石、猫儿眼,一件一件打开来看。
看得饿了,又从兜里掏出些杏子糖与月核桃。
燕王真好,走前给他兜里都塞满了。
他吃了几颗,还是很香很甜,吃着吃着,忽然升起一个强烈念头——他什么时候,得回一趟月华城才是。
天底下人都知道,月华城主谈恋爱时,极为喜欢给心上人乱花钱乱送礼物。过去多年来,跟他有过点真假的人,没一个少被他拼命送送送的。
结果这次倒好,思来想去,他只给燕止留了一条发带?
这怎么行。
就算如今已分开了、封存了,他月华城主做事也不能厚此薄彼,这般不公平!
既是爱过,燕王又给了他最好的体验,那该给的必须给。他理应送他点特别像样的礼物才是,补送也是送!
真的,他认真寻思,有空回去月华城看看吧。
以前的宝物虽然已经送出去很多,但这几年,小狐狸应该又重新替他搜罗了不少。
雪大了。
他不肯进船舱,楚丹樨就撑伞出来,一直身边静静站着。
而慕广寒再度眺望西凉方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