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白衣人带离邵霄凌后,整个祭坛都寂静暗淡了下来。

洛南栀垂眸,平静地在祭坛旁跪下,长发柔顺散落一地。

顾苏枋:“大都督倒也不必一副委屈状。”

“殊不见本王适才也是诚意满满,才会在洛州侯面前……竭力帮你隐瞒‘那个秘密’。”

月下,一片寂静。

洛南栀缓缓抬眼,凤目终于不再寂静无波,而是分明透出毫不掩饰的血色杀意,几近将面前南越王千刀万剐。

顾苏枋见状,却只是笑:“何以凶神恶煞?你我心知肚明,彼此都是沾满污泥肮脏、再也无法回头之人,同舟共济,不是理所当然?”

“大都督也该……多往好处想才是。”

他凑上去,漂亮的唇勾起,轻声道:“如此这般收场,你从此在至爱亲朋心中,便永远是那明月皎皎、纤尘不染。”

“一切过往不堪,自此掩入尘土,再也不必提心吊胆有朝一日被人堪破、众叛亲离。”

洛南栀闭目不言。

半晌。

“南越王赌咒发誓,此生绝不伤害霄凌,还望不要违背誓言。”

顾苏枋又笑了,抬起右手在祭坛上抚摸了一下。

只见那祭坛上暗红色的火顷刻便有如活物一般,开始循着他的手向上爬。片刻以后,掌心燃着的火光明灭映着他那张明暗不定的俊美脸庞。随即,一颗暗淡的月光色珠子,缓缓出现在火光之中。

无数血光如同枝蔓,从祭坛血色眼延伸而下,沿着地面攀爬,逐渐覆上洛南栀周身。

洛南栀无言等着预想中的疼痛。

却偏偏余光一闪,隐隐看见似乎暗黑虚空中的另一个方向,还有几道人影。

皱眉仔细望去,才发现不远处的虚空里,确实还默然立着有几名白袍人,一行人押着一个跟他同样周身被藤蔓状血色火光包裹的男人。

那人脸色苍白,虽被折磨得有些形销骨立,仍能看得出俊逸的轮廓。

竟是被秘密扣押南越一月有余的乌恒侯卫留夷!

不及洛南栀多想,就见顾苏枋手中火光开始闪耀沸腾,月光珠不断微明,连带周身一身暗金色的华服都被升腾的气流引得飘散在空中。

卫留夷身下火蔓瞬间被催动,龙蛇盘舞一般,转眼就荆棘游走遍其全身。卫留夷闷哼,瞬间血色全无,随即那火光更将他一力托起,从他身上席卷而出一些似是月色流萤般的光华,随即就将他弃如敝履,然后那火光径自飞舞旋转,带着从他身上采下的月色荧光团团飞向顾苏枋,蝶舞一般旋转着汇聚到南越王手中那只月光珠上。

珠子原本只有暗淡的微光。

却在吸收了流萤以后,肉眼可见清透了几分。

可顾苏枋却狠狠皱了眉,似乎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随即又被逗乐了。

“这算什么?”

他的眼中,满是高傲与鄙夷:“还以为他对你有多真心,结果竟只有

这么点‘月华’,可见他多半?_[(,根本就没真心爱过你啊?”

卫留夷咬牙,脸色惨白。

“不过,倒也不怪。”顾苏枋继续道。

“毕竟他,是在‘阿菟’以后才遇到的你。真心已用掉了,余下的月华自然也所剩不多。”

阿菟。

谁是阿菟?

这个名字,洛南栀从未听听过。可顾苏枋言下之意,好像他似与阿寒关系匪浅——而他提及此人时狭长眸子里的波动,与那一丝分明压抑暗涌的情绪,亦是难以言说。

洛南栀旋即又看向卫留夷。

不知卫留夷是否认得此人,只见他一副咬牙受挫不甘状,恶恨恨瞪着南越王。

顾苏枋指腹敲击着祭坛,再度催动阵法。

这回终于轮到洛南栀周身的藤蔓,也燃起了一抹血红。

藤蔓爬遍全身,并不是想象中的剧痛,却更像兜头一盆冰水的刺骨冰寒。洛南栀咬牙捱过,火光同样从他身上带下了许多月色的流萤,等他被放开时,整个人也是冷汗涔涔、剧烈喘息,像被抽干了全部力气。

那萤火同样蝶舞,向顾苏枋手中月光珠汇聚而去。

却与卫留夷只是少许点亮不同,洛南栀身上的光华注入月光珠后,那珠子却是瞬间被彻底活过来一般,焕然一新,璀璨夺目。甚至整个儿流光溢彩地转动起来。

顾苏枋挑眉:“哈?”

他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又似有深意地多看了洛南栀几眼,低笑:“真不愧是名扬天下的洛州大都督。”

“数月区区相识,瞧你身上的这些月华……”

“早知如此,我何必费事去抓别人。”

“呵,竟能哄得阿寒这般喜爱你。只怕他过去的那些旧情人见了,全部都要自惭形秽得去撞墙死了。”

……

吸满了力量的月光珠,光芒逐渐笼晕。

从南越王手中扩散开来,白晕落入几人脚下深不见底的万丈虚空,一点点幻化成了一片巨大暗沉的宽阔水域。

水面波光淡淡,像一面映着月影的明镜。

镜中,也缓缓倒映出隐隐约约的城池楼阁之景。卫留夷愣愣盯着眼前一切,似是不能相信眼前种种诡异之事。等片刻回过神来后,又狠狠咬牙挣扎了几下,身子却依旧被藤蔓死死绑着。

而另一边,洛南栀却已被顾苏枋礼遇有加地松了绑。

被松绑后的洛南栀,盯着湖面的神情,也是和卫留夷有些差不多的迷惑茫然。水中景致越发清晰真实,有种要将人吸进去一般的魔怔,他一时情不自禁,竟指尖伸出,想要触摸一下水面亦真亦幻的涟漪。

“嘘,别乱碰。”

顾苏枋阻止了他。唇角勾着,眼里丝毫没有一丝笑意。

镜中亦是淡淡月色的星空,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城。

城门是红色的九重宫阙,天子城廓的建筑。而城外不远处,一座风蚀的、石头堆砌的古代巨塔孤傲耸立。长河从大

地尽头蜿蜒而至,缓缓盘绕在在巨塔与宫阙之间。古塔就这么傲视着平原山河,静静守着旁边的天子之城。

洛南栀:“这莫非是……古祭塔?”

东泽、西凉、南越、北幽四地,分别各有一座千年前遗留的古神殿。而天子华都城外,则有一座万丈之高的中央古祭塔。

多年来,祭塔由华都天雍宫神殿的司祭们供奉香火,塔下守卫森严,塔上更有结界,听闻只有天子或最高大司祭能够进入。

古塔之顶,是一座同样历经风雨、乱石嶙峋铸就的古祭坛。

星夜与月光静静映衬着坛上巨大的五芒星阵,只见阵中端坐一紫衣人,在夜风之中衣领飒飒,被那古塔被衬得如同沙砾般渺小。

而他却并非天子,也非这一代大司祭。

那两人应该皆是青年,此人的年纪却分明要大一些,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多了,长发略微花白、神色阴鸷憔悴,赤金抹额装饰的眉心之处更有深深的纹路。

如此,虽从面容冷峻沧桑上依稀仍能看出此人过去年少时的俊美逼人。但从那双如鹰隼般犀利的黑瞳中,更能看到多年的执拗仇怨、饱经风霜。

他的紫衣华贵,分明富贵已极,洛南栀沉吟,已猜到此人身份。

ap;ap;hellip;ap;ap;hellip;是国师?㈢[(”

顾苏枋:“不错,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天子国师,姜郁时。”

……

国师姜郁时来历不详。

无人知他究竟何时已在华都,又因何突然成了天子恩师。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却深得天子重用。

收北幽,打西凉。一己之力重振天威,短短数年将毫无威信摇摇倾颓的华都一派扶回正轨。

在西凉燕王横空之后,此人是第一个被民间话本用了“所向披靡”之词的人。

但与燕王不同,西凉铁骑虽有凶残之名,但所过之处多是抓人而不杀。可国师姜氏过境之处,却是每每寸草无存,家宅空荡、一个活口的痕迹都遍寻不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渐渐的,江湖就有了传闻,言之凿凿说那国师会邪术、借阴兵,异常阴森恐怖。而失踪的百姓则都是被阴兵勾魂,直接入了地府。

传言离奇,未必做得真。

但至少此刻,从水镜之中,众人能清晰看到就在那国师姜郁时闭目打坐的对面,硕大暗紫闪着血光的五芒星阵之上,数个天动仪、火动仪等奇巧的机星之盘,正在缓缓转动。

那些机星正中,有一颗与顾苏枋手中之物差不多的月光珠,也在淡淡发光。

光影投射在一颗浅紫晶球上。

而那晶球也有如他们脚下的水镜一般,内里缓缓出现了人影。

如此,同一时刻。他们正在通过水镜明目张胆地偷窥国师,而国师也在晶球之中,洞悉监视着另一处地界的异动。

水晶球内,是战火纷飞的西凉王都狮虎城。

火把烈烈宣明,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城楼之下,西凉骑兵面对源

源不断、身负重甲又几乎打不死的黑衣尸兵,依旧在浴血奋战。副将云临浑身血污、好容易喘息狼狈地策马冲出包围。

“燕王殿下,援军若再不到,王都只怕即将失守!”

可他说出这话时,又不禁问自己ap;ap;dash;ap;ap;dash;纵然援军此刻已到,又能顷刻扭转乾坤么?

这群黑甲骑士,他们不知痛、不知疲惫,就算仅剩残肢断臂仍旧可以不要命冲锋厮杀。除非硬生生砍下头颅,否则根本不会坠马。

周身重甲,本就难以砍断,加之那戴獠牙面具手持血玺的头领周身还始终缭绕着无尽黑烟。

黑烟一旦落地,又会幻化成新的甲士。燕王为阻他生生不息,一路都在盯着他追逐砍杀。

月光冷厉,照在燕王刀锋森寒的卯辰戟上。

那戟明明已经重重砸在黑甲骑士手腕,力量万钧,甚至将手腕砸得变形。可依旧没用,那人身边黑烟又变换出更多甲士,一时将燕王缠在其中、不得脱身。

如此,纵然西凉将士再如何骁勇,也全部陷入苦战。

这边将士不断受伤力竭,那边黑甲兵却越来越多,如此只怕赵将军、师将军赶来援救,也根本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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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华都古祭塔阵法森森、西凉城下鬼兵骇然。

若非亲眼所见,怎会让人相信世上真的存在这类诡异之物?

镜外,黑暗之中一片死寂。

顾苏枋面色不变,似乎早对镜中惊世骇俗了然于胸、司空见惯。卫留夷却早已脑中却一片混乱,此刻只觉得胸口气闷,喘不过来,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又无从开口。

洛南栀:“殿下,南栀修行清心咒多年,曾听闻千年之前大夏‘法术’盛行。哪怕是寻常凡人,都能或多或少习得一些简单法术。”

“可后来术能没落。传到如今,唯有皇族与四大王室派系血统的后裔里,偶能数十年里出一两个可修法术之才。”

“然而,听闻术能虽大多失传,一些上古法阵……若条件得宜,仍能启动。”

“……”

顾苏枋:“想要启动法阵,或是唤阵之人本身怀有极高术能,如若不然,则一定需持有千年圣物天玺加持才可。”

“天玺开光以后,施法者可用其大开诸天阵法。纵横生杀、为所欲为。”

“那国师姜郁时之所以能在短短数年异军突起,就是因为,他手中如今握有两块天玺。”

“东泽的风玺,与西凉的水玺。”

“他以水玺结阵唤起未腐之死人尸身充作阴兵,而风玺结阵依托四大神殿传送千里之处。两阵搭配,威力倍增,是故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我本欲破姜郁时邪阵。”

“但可惜,手中多年,也仅有一枚未能开光的南越火玺。早年遗失的北幽土玺,更是数年遍寻不得。”

“……”

“直到机缘巧合,忽然发现所寻之物,竟……近在眼前。”

月色之下,洛南

栀闻言,脸色陡然阴郁惨白。

“告诉我,”顾苏枋再度凑近他,轻声道,“洛南栀,你是如何做到死而复生,还能与北幽土玺融为一体的?”

“……”

月华无尽,皎皎无言,照彻黑夜。

“我,”洛南栀道,“我那时,也不过只是向月神……诚心祈祷。”

祈祷想要活下去,想要回到洛州,哪怕只有最后一面也好。

可是,到底该怎么回去。

清心咒冲破第十层,割舍了所有情感成了没有心的怪物,才好容易杀出重围。

可一路狂奔,还是始终甩不开源源不断的追兵,最终一身重伤被逼到了悬崖尽头。

前有追兵,后有渺渺茫茫、月下吞人不见骨的大泽,空气异常阴冷。

冷得身上的伤口,都没了知觉。

他只能拼尽最后的力气,在崖上与源源不断的追兵厮杀,最终力竭落入水中,被泥沙拖拽如深不见底渊口。

最后的瞬间,一片幽冷之中,仰面看着照在水面上那一片朦胧的月光。

他真的再回不去了,但好容易繁华富庶洛州要怎么办,安居的百姓要怎么办,霄凌孤零零一个人要怎么办?

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为什么还是回不去。

想再回去一次,哪怕已是一副枯骨,哪怕剥夺他余生的福祉。哪怕只有一两面,至少要将那些毕生所珍重的,托付给可靠之人,他才可以安心走开。

如果这世上有神明。

不论什么代价,魂魄、来生,哪怕生生世世,都可以舍弃。

他都愿意。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

那一夜,月神听见了他的愿望。

水镜之中,再度有了异动。

华都古祭塔有人闯入,那人长跑广袖一身明黄,十分年轻,头戴冠盛珠帘。

顾苏枋等人都认得他,虽然多年不见,但大夏天子晏子夕与当年的模样并无太多分别。

他冲进来,直冲到祭坛法阵中央边,镜外众人循着他的目光,这才看清那座火动仪星机中央本该是法阵中心正对的地方,竟不是西凉,却是一方南越的沙盘图。

一时仿佛巨石落湖,激起千层惊浪。

洛南栀与卫留夷皆大惊失色,双双看向顾苏枋。

南越王依旧是那副早已知□□澜不兴的模样。

晏子夕:“义父,为何骗要我?”

“明明之前您与众爱卿商量好的,此番出兵是为踏平西凉、一雪前耻。可为何阵法所指却皆是南越地界??”

水镜内,国师凉薄地笑了笑,好整以暇,反问天子:“先收南越,又有何不可?”

“一统天下,早些晚些,终究迟早也是要打的。”

“可是义父!纵观天下九州,如今仅剩的黎民安居之地,也就只剩南越那一方净土了。虽其此次疑似抗旨不出,但始终历年皇奉一直都有,也不曾有过叛乱之

实。若派大军过去,南越顷刻必将血流成河,百姓何辜?”

国师噗嗤笑了一声,分明是无情的嘲笑。

丝毫没给天子颜面。

而他手边的水晶之内,此刻西凉王都狮虎城已被攻破。

黑甲骑兵倾巢而入如进无人之境,眼见着西凉已是王都沦丧、兵败山倒的绝境,谁知就在大军进城后不久,城内四处突然火光冲天!

那火势汹涌,借着夜晚大风,顷刻里三层外三层切断了城内各处出城的通道。也是此刻,晶球边的天子愕然只见,西凉王城内虽万家灯火都还燃者,但皆是死一样的寂静——

百姓根本不在城中。

而房屋街道,满是油泼以后的易燃之物。

火光很快越燃越烈、遮天蔽日,将漆黑的天空照得一片暗红。王城不远的一座山坡上,燕王带着众多王城百姓,已与赶来的赵红药的虎豹骑成功汇合。

百姓脸上,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人因痛失家财而大哭不已,赵红药忙着安慰:“至少人还在。”

燕王今日一张黑白的猫绘脸,身后披风给烧没了,白毛也连带着被烧焦了许多,看起来多少有点狼狈。

但心情目测倒是不错。

“比起斩首,果然将尸身烧成灰,要来得干净得多。”

听他喃喃,赵红药路过顺口接话:“引君入瓮、关门烧烤,这招咱们熟!”

燕王点头:“他教得好。”

赵红药:“啧~”

“……”

水晶之外,天子望着那火光焚城之光景,僵直讷讷,说不出话。

国师这才起身,缓缓走至他身后。

“从先前刺杀燕王未果,烧其粮草无用,联军又中其诱敌深入之计全军覆没之时,我便一直极力劝说陛下与朝中众臣,西凉难打,不如先从南越取得火玺,再从长计议。”

“可陛下身边那群昏聩不堪、难得大用之人,却个个顾叫嚷着早收西凉、一雪前耻,不肯睁眼纵观大局。”

“殊不知那西凉燕王诡谲狡诈,实非常人所想!”

“譬如今日偷袭,他本该措手不及,却仍能千里驰援,于狮虎城中以逸待劳。倘我今日真听了那帮老古董所言,将尽数阴兵全部投入西凉,陛下以为会是何下场?又如何再寻另外一支拓拔族,来献祭催动天玺的上古血脉?”

“纵然阴兵无敌,亦要知道一步走错,前功尽弃!”

天子依旧说不出话。但眼神软了下来,分明被说动了。

“反观南越,”国师继续道,“则是多年安逸,兵力远不如西凉。又无燕王那等狡诈之主。我以剩余七分阴兵传送火神殿,很快便能拿下全境。”

“陛下细想,收复西凉是半壁江山,收复南越亦是半壁江山。既同为不世之功,先易后难,岂不更好?”

南越火神殿,位置在洛州地界。

离洛州州府安沐,抄小路不过五六十里。

西凉全城铁骑,尚无力

抵抗那三分阴兵。如若比那更多一倍黑甲阴兵真去了安沐,洛南栀几乎都可以预见那会是何等的尸山血海、白骨森森,人间地狱。

“呵……”

却在这一刻,陡然听闻顾苏枋诡异地笑了一声。

……

南越王都陌阡城内。

寅时一刻,天还没亮。

一阵鸡飞狗叫,邵霄凌蓬头垢面,夜闯南越首富府邸。

这位首富因对在洛州扩展丝绸生意很感兴趣,因此近来一直对洛州侯与大都督洛南栀殷勤得很,前天还连着请他们宴饮来着。

此刻夜半被惊起,见邵霄凌来,不禁十分吃惊:“洛、洛州侯?您怎么会此一副狼狈模样!您这衣衫怎么划破了,啊啊啊,您那俊朗无比的脸庞竟有了淤青?”

邵霄凌也来不及废话了,长话短说:“你听好,陌阡城要出大事、要遭大灾、大难!”

“你赶快的,把城中铺内的所有伙计全叫起来,让他们敲锣打鼓,带所有能叫的百姓与家眷统统随我出城!要赶在天亮之前,赶紧去办!”

首富懵。

倒不是人在南越王都,他就完全不把隔壁洛州侯的命令当一回事。实在是邵霄凌那个样子,活像发了疯。

首富又是狐疑又是不解,赶紧拉邵霄凌请他坐、喝口好茶压压惊。

可邵霄凌哪还得空喝茶?

他此刻是真的愁——怕被扣押,根本不敢直接去找南越王府的其他官员帮忙。又担心陌阡城的名门大族与王府利益勾连,亦不敢寻他们配合。想来想去只能来找首富,却也只能说有大灾,其余亦不能跟首富说得太明白。

毕竟,你让他突然半夜来跟首富说,日出之时,这陌阡城只怕要被鬼兵攻占了。

这玩意,谁能信啊???

谁见过真鬼,谁见过真阴兵。

包括他,一十大几岁的年纪,在昨夜之前又何曾见过真实的阵法、见过会消失的桥?

从小到大,他唯一见过勉强能算“奇人异事”,就只有童年好友洛南栀。

因为从小修行清心咒,洛南栀偶能用一些非常小的法术。

比如一种小小的符纸鹤。

小的时候,每次他在外探险迷路,不管丢在什么诡异的地方,洛南栀都能很快找到他。

就是因为那小小的符纸鹤,可以在关系亲密的两人之间短暂地传递心声。他拿一只,南栀拿一只,只要距离不是很远,都能传达。

而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南栀留给他的那把疏离剑时,剑柄上就挂着一只小小的符纸鹤。

……

纸鹤告诉他,国师要招阴兵,城中百姓要遭殃。让他赶紧劝着所有能带的百姓出城,头也不回地跑。

纸鹤还补充,别管我,出城以后,你要头也不回地去找阿寒,阿寒一定有办法。

可就在邵霄凌适才求助富商无果,不得已只能自己动手,带着早已集结的回家商队开始发疯一般在陌阡城里走街串巷、

敲锣打鼓地扰民时,纸鹤却又突然发出声音。

“霄凌你快走。”

“快走,别再管任何人!顾苏枋为反制国师,在陌阡城下提前埋了巨血阵,一旦启动,方圆十里寸草不生,快走!”

“马上就走,一刻莫要耽搁,听话,快!”

寥寥几句终了,纸鹤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听不清。

邵霄凌一时愣在当场。

在他的眼前,漆黑的天幕之上,启明星正在缓缓降落。也许再过半个时辰,天空即将出现鱼肚白。

而他,身为一个无用吉祥物、洛州著名无能一世祖。此时此刻面临的,竟却几乎是世间最难的抉择。

他要选择是否相信,这个世上有从未见过的阴兵、屠戮全城的血阵。

要选择是听洛南栀的话,此刻带手下马上就跑,还是冒着被当成扰民疯子、被打被骂被抓走的风险,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而从小到大,他被所有人宠着惯着。

身上从未肩负重担。

“……”

“来啊来啊,洛州侯回家大酬宾,此刻起床送洛州侯出城,赠洛州豪宅一座、白银千两!都快来啊!”

启明星落了,天不知何时就要亮了。

洛州侯正在满街发疯。

而他面面相觑的手下们,也只能此刻听话跟着他发疯。

许多百姓被扰了清梦、十分憋气,隔窗大吼“再嚷嚷揍你!”,没有几个人真肯理他。

邵霄凌:“……”

幸而,那精神吆喝没引来几个百姓,却引来了昨晚才到城中的拓跋星雨和钱奎。

两人之前回了一趟洛州,后来又一起出来继续寻拓跋族人下落。

正好女官书锦锦开的胭脂水粉店最近陌阡香粉断货,就特意托他们路过时告诉邵霄凌一声,别忘记了帮她捎回来。

他们昨晚进的城,还特意去王府找邵霄凌呢,结果却没人在。

这下好了,一个洛州侯,加两个得力手下三人合体。两人倒是无条件纵容邵霄凌,只是钱奎深觉这吆喝不妥,什么豪宅一座、白银千两?太虚了,没人会当真。

钱奎:“免费洛州游了!当日来回,天亮之前出城,不收钱还倒贴五十两银,童叟无欺!”

叫了几嗓子,拓跋星雨觉得还不够好。

“南门山脚月神庙!洛州侯送钱了啊!童叟无欺,一人五两,人多得多,小孩翻倍,都来啊!限天亮以前领取,快、点、来!”

月神庙距里陌阡城,正好超过方圆五里寸草不生的范围。

豪宅太虚,五十两银子太假,而十两就刚刚好。

那毕竟是很多家中壮劳力大半个月的进账,诱惑自然不小,小孩子还给双倍,听到的百姓无论是睡眼惺忪还是将信将疑,真有不少爬了起来。

百姓陆续出城,邵霄凌则早早赶到月神庙,开始焚香祷告一堆跳大神,目的是拖。

必须拖。

一旦开

始撒币,拿到银子的百姓就会打道回府了。那就行,天亮之前,必须拖。

但是,倘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荒谬的噩梦闹剧……

那他洛州侯此番疯过,以后在整个南越,也就不用再混了。

……

东方既白,风平浪静。

百姓黑压压一片围在月神庙前,又困又累、抱怨诸多。几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彪形大汉更是撸起袖子:

“说好的五两银子!大清早将我们弄到此处,州侯莫不是是在戏耍百姓?”

“说好了的发银子,磨蹭什么呢?”

而同时陌阡城下,不见边际的地宫之中,卫留夷睁大眼睛,悚然望着巨大的骷髅阵结咆哮着从水底缓缓浮起。

无数骷髅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头骨,僵硬转动着头颅仰天嚎叫。那声音尖利,直钻脑子,而此刻脚下水面的颜色,也已经变成滚涌着热浪的熔流。

顾苏枋手中,托着焰焰燃烧的南越火玺。

火光照着他的眼底,一片让人看不清的、冰冷而明亮金色,随即又尽数翻飞着,汇聚到法阵中央。

洛南栀则跪在地上,身上升腾起与火玺类似的金色的流光,亦交叠翻飞,同样源源不断注入法阵之中。

他垂着眸,神色平静,长长睫毛鸦羽一般。

事已至此,大概此刻心中唯一安慰,就是刚刚得知顾苏枋在陌阡城下偷修的这座新的月神殿,早抢了火神殿残垣断壁的熠熠光华。

如此,华都阴兵的传送火神殿时,实则会连接新的月神殿,多数汇集在这王都陌阡城中。

顾苏枋此番,是打定主意牺牲自己王都,以邵霄凌的平安、整个洛州的平安,来换“人形天玺”洛南栀言听计从,好好贡献出全部力量。

而待到阴兵降临,城下大阵启动,会顷刻令敌人灰飞烟灭。

“只是,这城中无辜百姓……”

符纸鹤已经无法传音,但按照洛南栀对邵霄凌的一贯了解,他此刻应该已经安然离开。

霄凌本性善良,应该会努力带走一些百姓。

但终究只能是少数。顾苏枋为了诱敌,绝不会让全王都百姓尽数撤离。

因此剩下一多半那些百姓,皆会死在城中。

那些人,被毫不知情地当做诱饵。

可他们很多,也都有父母妻儿,挚爱家人,心中也有恢弘抱负。

顾苏枋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本来阴兵杀来,有没有此阵,他们也是一样要死。”

而如今,他们牺牲一城,让华都阴兵尽数无存、再也无尸身可用。

此举所保全的不仅是整个南越,更惠及整个天下。大利长远。

这些洛南栀自然都懂。

陌阡城外月神庙,邵霄凌已经控制不住场面了。

“真的,你们听我说,我掐指一算,陌阡城着实要遭大难。你们相信我,我堂堂洛州侯能骗你们吗?能少你们十两银子吗,你们再等

等、多等一会儿,等到天亮立即就发银子,童叟无欺好吗?”

“已经天亮了!”不断有人推搡。

“没亮!”邵霄凌抬杠,“哪儿亮了,太阳出来才叫天亮!”

偏偏话音未落,他看到东方鱼肚白的天空,染上了一抹粉红。

太阳就要出来了,这叫他如何作想?

就连拓跋星雨和钱奎,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了一丝叹息。

“就是骗子,我们全被这些权贵耍了。回去吧,权当一大清早被狗咬!”

邵霄凌:“不不不,不行,不准走!”

“你这人,又不依约发银,还不准我们回家?堂堂洛州侯,竟如此豪强,恶霸一方,你——”

一阵劲风席卷,那人后半句话被憋进嗓子里。

只见适才还平静的天空,突然一道红光直穿而下。一扇巨大的门仿佛从天而降一把巨斧直插而下,一时草木折断、泥石翻滚,层层疾风竟穿透几里地,将离城六里多月神庙下的众人,都吹得几乎立不住。

那门很快在陌阡城上空张开獠牙,黑气重重,像是炼狱恶犬的探视。后面重重层云,也从白如墨汁浸染一样变成浓黑,众人愕然望着这一番可怖光景,人人睁大眼睛、惊呼不已、心神胆颤。

洛州侯口中的不详,竟然真的降临了!

城中,无数黑甲骑士出现,所过之境尸横遍地。

而他们所踏地面,万丈深渊之下,洛南栀只见一滴、两滴,月色一般晶莹的水珠,落在苍白的手背上。

真奇怪,他早就没了喜怒哀乐,更感觉不到悲悯。

怎么还会哭呢?

地下,骷髅巨阵吸满了火玺与土玺的力量,一时万骨哀嚎,互相撕咬,血迹斑驳,身在炼狱。

只见顾苏枋此时面无表情抬起左手,手上琳琅一只宝石手饰,耀眼的炫彩之中,大阵轰鸣震响,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地而出。

一时如同白星闪过,炫目无比。

平地一座繁华王都,顷刻灰飞烟灭。

……

同一个清早,慕广寒从驿集一夜漫长的辗转梦境中醒来,倒是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睡得还挺安稳?

更诡异的是,身体也不是僵冷的,满满温度。

体内的气流也顺了不少,更没有任何疼痛。但是,这怎么可能?

若他没记错,今日正是满月之日。

这要换做平时,他晚上会痛到彻底崩溃,白天也根本不可能爬得起来。但今日却是为何?他睡了一夜竟满血复活了。

只可惜,隐约记得做了什么很重要的梦,具体却一丝一毫想不起来。

慕广寒出门,清早在大叔那囫囵喝了几口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南边的天空微微透着一丝异样的红。

可按说清早朝霞的粉色,应该在东边啊?

慕广寒没继续多想,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吃完饭赶上快马,直奔王都狮虎城看看情况。

燕王怎么样

了,能否成功守住一夜。

他要抵挡得了那么多阴兵?

……

慕广寒是万万没想到,他策马疾驰,就在抄小道的岔路口,自己的马和另一匹迎面而来的马险些脸对脸撞在一起。

马是何常祺的马,本就跟他不熟,一时惊了,高高抬起前蹄几乎差点要将他甩下。

就在这一刻,一只熟悉的手臂拦腰将他抱住,那温度和香味太熟悉了,他一时甚至都未下意识反抗。

“阿寒。”

慕广寒:“……”果然。

“别怕,是我。”

知道是你,然后呢。

你不应该在西凉王都守着呢吗,怎么会在这?还有你怎么抱着我就跑。

我的马啊,好歹也是你家何常祺的名贵坐骑,就不管啦?

还有,我的小兔尾巴呢?

小兔尾巴竟然没了!燕王本是拽地长发,可此时发尾只到肩膀?

“被烧掉了,”燕王道,“谁让你教我的,遇事不决放火烧。”

慕广寒:“……”

虽寥寥数语,但毕竟有宿敌的心照不宣。慕广寒已经可以推演出王都战事发生了什么。

燕王当年毕竟是吃了许多亏了,自然久病成医学的最好——烧,能烧一定要烧。不能烧,创造条件也要烧。

“既都烧了,那此刻在追咱们的,又是什么?”

他人被燕王抱着,正好清晰可见马屁股后面,正有两名身着披风、身形极为高大的面具黑甲骑士,各自一匹血眼黑色战马狂奔追赶而来。

“僵尸兵的……主将吧,两个都是怪物,烧又烧不死、打又打不死,着实难缠。”

慕广寒:“所以,你不愿它们惨害士兵百姓,便只身犯险将其引离?”

燕王:“食民之禄,为民办事。”

“何况我确招他们喜爱。”

慕广寒:“……”

那当然招人喜爱了。

世上最为名贵的猎物——西凉大白兔落单。

如此诱惑,他是西凉国师的话,也肯定要舍得让精英妖怪紧追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