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马在夜色中并没走太远,午夜路过小驿集就停了下来。

驿集人虽不多,却很是平和宁静。隔日一早,旅店大叔还做了早粥,那粥是仿江南的做法,软糯香甜。慕广寒连尝了两碗,才跟着燕王继续北上。

出驿集不远,两人便进入一片长青的松树林。

青砖古道即便经历过百年风雨侵蚀,仍旧依稀可见当年的雅韵。西凉地广人稀,城与城之间大多道路都是成本低廉、尘土飞扬的砂石地。这古道既如此不同,慕广寒渐渐心里有了数。

“燕王是打算带我去西凉水神殿?”

大夏天子坐中,外辖东泽、西凉、南越、北幽四地。

四地之上,各有一座远古遗留的神殿。爬满藤蔓的北幽土神殿就在月华城中,慕广寒对它熟悉不过。南越火神殿百年之内被毁数次,如今早已是一片废墟。东泽风神殿在拓跋族自留地,小小的像个宗祠,慕广寒也有幸被拉进去跪拜过先祖。

唯独西凉水神殿,他游历多年,尚未一见。

而今终于得以看见。从密林山崖往下看,云团在林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青色地砖在林中一路向前铺展,宛如一条平直青玉带,一路将人引向耸立的神殿之前。那神殿恢宏巨大,塔尖碧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前方更是空出了一大块祭坛遗迹,遗迹四侧立有神明圣象,正中的铁索火坛里,长明火流淌,那火光苍蓝色,如水波一样灵流,围绕着祭坛活物一般汇聚又散开、粼粼有光,蔚为壮观。

燕王道:“西凉缺水,因而历代王族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添建修缮。神殿不仅外观不俗,里面陈设壁画,更是精彩绝伦。”

“我与城主今日在此,可鉴赏壁画,晚上一起观星。这祭坛之上的流光之火在夜里恰如天间银河,会比白天更好看百倍。”

慕广寒:“……”

既然好看,他自是愿意一看。

只是西凉王特意绕路的“图穷匕见”,就是为了带他来……看美景?

有那么一瞬间,慕广寒想到了洛州小少主。邵明月虽然聪明,但毕竟才九岁,本质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大概因为少有同龄的朋友,他特别喜欢西凉小黑兔,日常糕点投喂,各种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好去处也总忙不迭就拿去献宝。

但少年心性,也就只有少年做出来才显得可爱。燕王也这么干,就,好奇怪。

但再一想,虽然怪,他却好像也是暗戳戳受用的。

……不还是被成功拿捏?

正想着,全部黑袍肃穆整齐,正沿那条笔直的林间青石路向神殿而来。队伍为首之人更一身眼熟的红,虽离得远,慕广寒还是觉得这人打扮很像是昨日送别时樱懿的样子。

“你派来的?”

燕王摇头。

从簌城到此处,陆路比水路更远,樱懿若在送别之后立刻奔波至此,只怕也要急行军一夜没睡才行。若并非燕王

奉命行事,则不免有些蹊跷。

两人便将马匹和馋馋藏匿林中,收势掩息从山崖下去,潜到祭坛附近。

红衣人果然正是樱懿。

只见他神色凝重,俊美中透着一股平日里见不到的阴翳森寒。他站在祭坛中央,细看之下,在他面前的地上还绘有一个小小的法阵,上面的一层流光火凝结如冰,与周遭如水流淌的火光不尽相同。

而他带来的二十来个黑袍人,此刻也像一群幽魂,按部就班绕着祭坛行走,将祭坛周遭本来四方的流光火,慢慢引成了一个五行阵。

“他们……”

不知为何,慕广寒总觉得这群人的面无表情,与樱懿的凝重不同。反而像是全部失了神智一般,眼神不见一丝光泽。

五行阵成以后,樱懿拿出一块青色玉石,慕广寒看那东西,越看越眼熟。

ap;ap;hellip;ap;ap;hellip;天玺?⒂”

那确是一块青色天玺。

在大夏民间,人们往往认为天玺只有一块,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得之能得天下”的传闻。这种讹传甚至使得历年历代不少人为寻之不惜以身犯险、葬送性命。

但事实上,天玺共有四块,分别与东西南北四座神殿相联,不仅不是什么可得天下的宝物,反而按照大司祭的说法,只会给人招来灾祸不祥。大司祭当年奉命收集,就是为了将它们拿回神殿一并进行销毁、永绝后患。

四方天玺,颜色各不相同。

青色的这枚,就是与水神殿的西凉水玺。思及此处,慕广寒不禁回头看向燕王,若是他没记错,水玺之前是被用来镇压南越火神殿,后来西凉大世子雁弘宁可被烧也要拿到死不放手,这枚天玺应该是被他带回了西凉的。

如今雁弘没了,天玺当然应该在燕王手上才是。

燕止:“原在我处。授位祭天之时,原打算作为礼器供奉宗庙。”

“但路上遇刺,给弄丢了。”

燕王重伤,众人一时无暇他顾。等到发现天玺丢失,早就无处可寻。

这事西凉上下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那玩意儿被雁弘取得以后,不仅没让大世子“得天下”,反而他的结局是疯疯癫癫又早死。在西凉众臣看来,这玩意实则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而如今,丢失的天玺,却又出现在樱懿手中。

由此可见,刺客先行刺烧粮、盗取天玺,再让樱懿及时送粮取得燕王信任,顺利入主西凉潜伏,全都是计划中的环节。

却不想被月华城主横插一杠,抢在之前替西凉解决了粮食问题。好在樱懿另辟蹊径,倒也顺利入主,得以执行下一步计划。

但那计划会是什么?

天玺这东西,又有什么实际用处?只见樱懿将它放在了祭坛中央。

就在放置的那一瞬间,从祭坛底部,数道波流暗涌的流光沸腾起来,几道白光拔地而起、直冲天际,交缠如獒犬冲咬、鱼龙腾跃,像是从死寂的冰封湖面破浪而出。

天色也在同一瞬间有如被华盖遮挡般

阴冷了下来,正确的说,是几近夜一般的黑了下来。明明刚才还是一大早正好的晴光,这一刻却寒风瑟瑟,空气里满是山雨欲来的腥风与潮湿。

天边乌云密布,几道闪电,几声轰隆雷声。

但闷雷过后,却迟迟没有再发生别的。

树林里,慕广寒暗觉这场面倒是有点像他以前看过的大司祭求雨。但求雨的话,这时候雨就该落下来了。

樱懿这雨,也没求下来啊。

……

“怎会无法启动?”

法阵无果,樱懿一脸凝重,将那天玺数次从祭坛拿起又放下,对着流光喃喃:

“果然,还不够。”

随即,只见他转身示意手下,不在五行阵中的黑袍人马上从身后马车上拽下一个少年来。那人口被堵住,拼命挣扎,被拽到法阵之处跪下。倏然之间,那法阵似乎感应到什么般,突然就开始重新发出夺目的金色光芒,祭坛的地面开始震颤,流光疯狂跃动,四面八方伸出利爪一般将那人包裹起来。

那人发出断续的喑哑哭喊,随即,一颗淡淡月光色的珠子,从他体内被逼出。

那月光珠翻飞升腾,漂浮在祭坛上空。

慕广寒愣住,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他多半认识那人。

果然,少年挣开了堵嘴的布,尖声大哭起来。强光之中那张脸泪痕扭曲、充满了惊恐的脸,确实是……失踪许久的叶瑾棠。

卫留夷的病弱小表弟,当年合谋抢占了他的髓珠,可等他亲自去讨要时,这人却失踪了。听闻卫留夷一直找,也没找到。

还以为是他自己躲了起来,原来是被樱懿背后的人绑走了。

但更多也不及慕广寒细想,月光色的髓珠被流火浇灌,很快在空中燃烧起来,其内菁华疯狂被阵法吸噬。可就在这一片贪婪暗淡的黑色天幕之下,髓珠中的一小部分却像是感应到主人就在附近一样,逃脱了法阵的桎梏,虚空中无声无息向慕广寒冲来。

虽原本就是自己的东西回到自己这里,但是融合的一瞬间,五脏六腑还是像是被打散一样,一瞬间绞得人大汗淋漓。慕广寒吃痛闷哼,还不及跌落,燕王就立刻反应过来将他整个压搂到怀中,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令一手狠狠箍住腰部。

……

无声无息,剧痛淹没了一切。

慕广寒在那一瞬的生不如死里,却看见了很多一闪而过的片段。好多人脸,有他认得的,更有不认得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过劲来。靠着燕王,劫后余生的虚脱。

捂着他的那修长手指,在微微颤抖。

但慕广寒也没空细究,因为此刻,眼前的诡谲异象已然超出了常人想象——

祭坛吞噬了月光珠后,拔地而起的流光之上,竟缓缓凭空出现了一座肃穆壮阔的金红色大门的幻影,像是地狱恶犬长开的牙口,随即幻影之门打开,一时罡风过境雷鸣万钧、天地变色。耳边松木断裂一片嘈杂,浑身肃穆的黑甲骑士浑身燃烧着黑色的火光,如同从滴

入水中的墨里晕染出来一般,从门内缓缓化形而至。

他十分高大,骑着黑色的战马,眼睛是血腥的红。黑袍下是獠牙的面具,看不清长相,只显得血腥可怖。

他伸出手,祭坛上的天玺亦升腾而起,落在了他的手中。此刻的天玺,已不再是原先透亮的青,而是周身透着猩红色的火光。渐渐,黑甲骑士背后的黑火,还像水中的黑色墨汁凭空扩大一般,在他身边缠绕、燃烧,凝结成一排一排的人马源源不断,待他驱马跃下祭坛踏上青石,身边已经是一只上百人的肃穆队伍,而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军队背后的大旗,飘扬一个“姜”字。

姜是天子国师的姓氏,至此尘埃落定。另一些问题也相应有了答案,比如那黑甲此刻究竟是如何越过西凉严格的边防凭空出现,比如天子式微兵少将弱为何一下子能突然崛起收复北幽。

很多事情,早就透露着诡异。

但慕广寒之前,也就最多会去想,譬如刺客暗地里掌握不为人知的西凉密道,而国师确实有能天纵奇才本领不凡。又譬如北幽外强中干、其实一盘散沙,或者西凉和北幽都有深埋的奸细暗中潜伏。

他甚至想过另外一些奇淫技巧、多端诡计,却着实不曾想过此刻眼前所见一切——

人从阵法里走出来?

是,这世上是存在“命数”,也有“天命”难违。亦有少许非同寻常之事之人,比如他在命定之日前不会死。比如荀青尾坚称自己是修炼走火而不小心从“别的地方”掉进月华城的小狐狸,比如他那一脸不爽寻着他过来的对象纪散宜,据说是个“魔”。

但除此之外,慕广寒游历多年,也就再没见过什么别的离奇之事了。

就连“狐狸精”,他也就见过小狐狸一个。大夏江湖上所谓捉鬼捉妖道长,经验证全是装神弄鬼混饭吃的骗子。

就连神殿“数百年一遇”的最强大司祭,能做到的无非也就是每次求雨都能成功而已。

只是这样,就被百姓奉若神明。

至于什么活人传送、死人复生、改人命运之类的,记得他问时,顾苏枋笑的要死。

“做不到,谁也做不到。”

神殿最强的大司祭都说做不到,若非亲眼所见,慕广寒真的无法相信刚刚看到的一幕。

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大夏朝数百上千年,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人都会点法术的年代,也没听过能打仗行军还能用召唤的。

毕竟,若能搞出有这么一出,仗还怎么打了?史书都可以重写了!

……

半个时辰之后。

燕王与慕广寒双双出了松林,燕王银发凌乱,马背后面拖着樱懿。慕广寒的马尾也松了,脸上还挂着彩,载着五花大绑的叶瑾棠。

两人对视一眼,匪夷所思的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严重——

那二十多个黑袍人,目光空洞,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们好像就是一群死人,或者说,站立着的

被操控的僵尸。

死人比活人难打,被砍以后还能不要命继续攻击。慕广寒之前收拾他们时,不禁又想起之前赵红药说过,黑甲刺客刺杀燕王时明明被她一剑穿心,对方却没事一样,她那时甚为迷惑不解,还只以为刺客的心脏是长在了另一边。

如今想来,或许那黑甲骑士,也是一具厉害的尸体。

而此刻冒着黑火去向西凉王都的黑甲骑兵,会不会也都是尸体大军?事已至此,再怎么颠覆认知,月华城主也不得不逼自己设想一些最糟糕的境况。

不幸中的万幸,两人刚出松林,就迎面遇上了何常祺的队伍。

樱懿心思不纯,因而燕王早就密令何常祺时刻跟随监视。何常祺昨夜见他偷跑,就在后面一路跟着,却不想被对方狡猾甩开,好容易才追到这里。

眼下已无暇耽搁。

两人将樱懿叶瑾棠丢给何常褀的队伍,同时命他赶紧快马报信要簌城等全部兵力回援王都。西凉王则抄近路直去狮虎城,带王守兵将备战御敌。

至于月华城主……

此等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每个人都措手不及。燕王在外名声骄傲不逊,却一向是个思虑稳重实际之人。面对未知强敌,虽知若月华城主肯陪他回王都,定能胜算加倍,只是此行又是凶险异常,而他答应过完好送人回洛州。

他沉吟片刻,将手上戒指卸下几只,放进慕广寒掌心。

若要走,这就是他自己乘船回南越的路费,倘若不走,就去西凉王都。

慕广寒:“……”

真不愧是一方枭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冷静又真诚。

“我陪你过去。”

倒还真不是什么放心不下燕王、怕他受伤。不,慕广寒早已端正心态,心疼男人是要倒大霉的!

眼下的问题是,他都看到僵尸兵那种惊悚玩意儿了,还怎么安心回洛州啊?

虽然按理说如今确定了敌人来自天子华都,而西凉和华都斗得越凶,他洛州越开心。

但对方都能传送了,今日能凭空出现祸害西凉,明日就可能凭空传去洛州,也确实没办法再暗戳戳关门发展、置身事外了啊!

……

慕广寒跟着燕王快马加鞭,一路北上王都。

然而很不幸,才到小驿,慕广寒就撑不住了。

之前髓珠回到体内,搅动的五脏六腑疼痛激荡,一直没能平息。加之他来了西凉近一个月,不知不觉快满月了。

每次一到满月,他的身体就会变得特别差。

好在,驿馆卖粥的大叔他们昨晚打过交道,是个心善的实诚人。昨晚的房间重新收拾出来,慕广寒浑身冷汗有气无力:“你……先走。”

“我……休息片刻,若好了……就去狮虎城寻你。”

燕王没有说话,只握着他的手。

“没关系……”

“我能……照顾自己。”

“快去。”

广寒眼睛已经沉重得几乎睁不开了,好在头脑尚还清醒。他可不认为一个王上在大敌当前之际,为了一丝当不得真的温存而变得拖泥带水,能算一种美德。

燕王点头,放开了他的手。

“抱歉,阿寒。”

他以前都叫他城主,好像还是头一遭叫他阿寒。慕广寒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那一声阿寒里有种温柔的隐忍:“少……废话了,走。”

他听见燕王起身,钱全给了大叔,之前的戒指也都给了,千叮咛万嘱咐,连拜托带恐吓。

他以为他就这么走了。

谁知燕王却又折返,摘下手上仅剩的,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与众不同。

明明他其他手指上的几枚一个比一个华贵稀有,他却并不在乎,唯有这一只,是一块和他的萤石戒吊坠差不多的普通石头。

在昏睡前最后的一丝记忆中,燕王将那枚戒指给他戴上。

他这才头一回看到,燕王的左手无名指戒指遮挡的,是好大一圈伤疤。

却不像是断掉过痕迹,也不像是不小心受伤所致,却像是被牙齿反复撕咬过,故意留下的痕迹。

牙齿咬无名指,这事慕广寒也干过。

南越小习俗了,在手指让心上人留下小小一道咬痕印记,说明自己已经以身相许、至死不渝。

西凉该不会也有类似习俗?

他低估燕王了,这人莫不是有过什么很厉害的心上人。

这得是前前后后叠着咬过一次又一次,才能咬成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