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道理是人人都懂。
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并非如想象中一样轻易。
自打官仓开始收冬粮起,西凉粮价就日新月异,几天飙到一百二十文,隔日又变成一百八十文。屯粮富商赚得盆满钵满,百姓民怨沸腾。
偏偏知晓此计真相之人,又暂不能说破。
以至于半月之内,西凉人心惶惶。
忠臣日日书信燕王,直言此事火烧眉毛,绝不可继续放任不管。
燕王却是一反常态。
偶尔回一两封信,无非是“朝廷余粮亦不足也一时没有办法”“此事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类似废话,全不像往常一般精明能干、杀伐果决。
后有老臣忍不了了,专程跑去簌城求见。结果燕王竟躲着不肯见人。
如此反常,王都群臣之中很快有了传闻,说燕王是最近是在簌城纳了一“绝色美人”,一时被其诱惑,沉溺温柔乡而荒废政事。
“哎,这……虽说咱们王上年纪也不小了,大婚之事也早该在考虑之中。”
“但,万不该这马上百姓要吃不上饭的时候,不知轻重缓急,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啊!冤孽,冤孽!”
“也不知这次遇上的究竟是何等天仙绝色?王上之前连西凉第一美人都不肯娶,是哪般美色能让他如此不可自拔?”
“想来那簌城原先是南越仪州的地盘,定是南边的红颜祸水、勾魂摄魄!”
“唉,眼下可该如何是好?”
不止群臣急。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就连何常祺、师远廖都坐不住了。
虽然他们早已被告知了月华城主计划。
也双双一度觉得此计划可行、毫无破绽。
可如今真的置身其中,眼见着粮价日渐令人发指,而街市之中百姓只能望洋哀叹。尤其是这几日,两人还特意策马跑到周边几座小城看了看。
眼见着清贫的老妪老叟,对着那要命的粮价落寞摇头,那般情景着实令人煎熬!
何常祺一摔马鞭,叹气:“往年咱们西凉就算最穷时,也从未出过这种事!”
“……”
“你们说,万一啊。”
“万一那月华城主居心叵测,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粮价飙升以后,各地粮商真能趋之若鹜么?万一没人来,又该如何是好?更不要说如今随着粮价乱套,其他物价也全乱了,这样再拖一个月入了冬,到时候整个西凉陷入泥沼,而他又不用负责!”
月华城主此次来西凉,为防节外生枝,本就是秘密之行,没多少人知晓。
因而万一被坑了,到时候所有的骂名,只怕都得是燕王背。
何常祺生在西凉武将世家,看的史书多了去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比如有谋士趁着敌国饥荒,装作好人献计献策、借物借粮,骗取信任后又送去颗颗饱满的极好谷物种子。
敌国感恩,将种子种下,没有看穿对方包藏祸心。
结果种子是煮过的。
来年,敌国举国陷入更大的饥荒。谋士直接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屈人之兵。
类似的故事多了去了。
总而言之,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且,他们到底凭什么相信月华城主会一心帮着西凉,而不是存心趁乱让西凉万劫不复啊?
赵红药:“不,应该不至于。”
她个人倒也不是多相信月华城主的为人。
只是身后时常有一众老谋深算的家族长辈们,几番商讨之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目前天下势力分散,群雄并起。但非要说的话,眼下最大的三家势力,分别是天子、西凉、南越。
其中天子占华都北幽,天然占了一呼百应的至高地位。可以说是眼下第一大势力。
而天子发疯一般针对西凉,也是因为西凉是最为威胁它的统治第二大势力。
在这种近乎于天下三分的平衡关系之下,南越作为第三大势力,它会帮谁?
绝不能坐视一家独大的道理,没有人不懂。
因此哪怕月华城主存着私心,想在两边争斗之中左右逢源、偷偷壮大。以他一直以来的聪明,也绝无道理先向第二势力下黑手,为天子做嫁衣裳。
赵红药:“更何况,我亦信燕王。”
“燕王过去一向擅长窥测人心,从未出错。他如此信得过月华城主,定有他信得过的道理。哪怕有什么后招,以燕王机敏,也多半有办法反制。”
师远廖喃喃:“哼,就凭燕止,我看可未必……”
赵红药皱眉,眯眼瞅他。
在西凉,别人质疑燕王的判断就罢了。
师远廖可是公认四大世家小辈里最傻的一个,他如何有资格嫌燕王会犯傻?
师远廖脸色一红:“是是是!我承认,我是思虑不如燕止。”
“但燕止也不是次次料事如神吧,你倒是瞧瞧他以往,被那月华城主坑的还不够多?”
“更何况,他如今每天,又常常出神傻笑……”
他说到此处,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又转头道:“喂,常祺你别置身事外了,也帮我说说话啊!上次你说王上‘色令智昏’的那话,具体是怎么说的来着?”
何常祺:“……”
以前他自恃家门西凉高门大户、根基深远,是既看不上燕止来历不明,亦看不上师远廖傻。
万万没想到,时运不齐,命运多舛。后来洛州大败,被迫接受燕王救援,又一来二去结了盟站了队,成了铁板钉钉“燕王的人”。
还要常常与师远廖这种傻子为伍、一起行动。
好在,后来也习惯了,与他一起时倒有种难得的轻松。偶尔能回归本真、口无遮拦。
前几日,两人一起考察周边城镇,小雨之中,只见小白石桥上一青年淋着雨,在脸红红忐忑不安地搓搓手傻站着,久久不去。
何常祺一时兴起,与师远廖打赌:“你看着吧,定是在等他的窈窕淑女心上人。”
师远廖不信,两人就赌上了,片刻后,果然见一女子也撑着伞飘然而至。
西凉女子都彪悍,嫌弃他淋着雨的傻样,先揍了他几粉拳。
随即两人依偎,你侬我侬。
师远廖含泪输黄金三百两,何常祺则是得意,一时有感而发:
“你瞧这有情之人,真是风雨无阻。这走火入魔程度,不亚于对着城主的燕王……”
他不说也就罢了。
一说,师远廖醍醐灌顶,一拍大腿:“我就说呢!”
实在是他已经觉得“很奇怪不合理不对劲十分别扭”好多天了!在他每次去找燕王,十次有八次能看到燕王背后丧尸一般懒洋洋挂在月华城主背上的时候,在他上次应邀与何常祺、赵红药一起去同月华城主喝酒的时候!
本来,喝酒就好好喝酒。
西凉人人豪爽、个个海量,适逢月华城主也海量能喝,一时宾主尽兴。
可喝着喝着,正在酒酣之际,燕王忽然收了月华城主面前酒杯。
“你们素来能喝,而他到此为止。”
师远廖:“???”
随即,他就眼睁睁看着燕王双重标准。枉顾月华城主喃喃的“没事我千杯不醉”,只顾让他“注意多酒伤身”。
西凉这边一个个明明都喝得比城主还多,他怎么不好心叫他们注意身体??
月华城主的酒杯被撤了以后,一堆应季果子摆在他面前。
簌城的特产秋葡萄颗颗剔透、鲜甜非凡。配上熟透的无花果、柑橘、水砂果,好大几盘。
月华城主无奈,拗不过他,只好在那吃起了水果。
吃果子就吃果子。
谁知那那燕王又不知为何托着腮,明目张胆的围观。饶有兴趣得就跟没见过活人吃食似的。
唇角还带一抹笑,看着愉悦至极,仿佛宣萝蕤每年深秋时特意去林子里观测小松鼠啃坚果的表情。
问题是,小松鼠多可爱。
对比月华城主那副尊容……究竟是什么让他看那么起劲?
更要命的是,那日喝到一半,宴会里不知怎么的,进了一只探头探脑的胆大小黄鼬。当地有种植物醉甜藤,这小鼬估计是吃醉了,晕乎乎找错地方了。
小黄鼬样貌可爱,东倒西歪,一双眼睛滴溜溜。
“叽!”
月华城主以前也没近距离见过这玩意,亦是十分好奇地盯着看。
而西凉王这个素来冰冷难测的男人,一样还是难测。竟电光火石间就伸出了手,捏着脖子捉住了那小东西提起来。枉顾它炸毛张牙舞爪、吱哇乱叫,就要送给月华城主。
慕广寒哭笑不得。
“好好的你捉人家做什么?快放了!”
他虽没抱过黄鼬,但也知道野生小动物个个凶得很,和家养猫狗不同,他要是真接了,肯定立马被咬个七荤八素。
对面西凉王歪歪头,表情却是一副无辜的“我以为你会喜欢”。
后来见他实在不要,才放了。
小黄鼬一溜烟跑掉,而随后西凉王也没再回自己位置。而是理所当然的往月华城主身边一坐,主动和月华城主贴贴。
城主也一副轻车熟路地,半靠在他身上。
葡萄也懒得剥了,就瘫着。而燕王垂眸,乖乖耐着性子,给月华城主剥葡萄。
“……”
类似场景,师远廖之前不断自我洗脑——燕王那是求才若渴,才会这般屈尊降贵。
直至今日。
正常的求才若渴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吧。
那种无所顾忌浑而然天成的贴贴,怎么想都更像是那日桥上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暧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说他很难承认月华城主有“色”这个东西,但就燕王近来日日与他厮混、对他言听计从的架势——
简直犹如话本书中被妖妃迷了心智的昏君,一模一样!
……
又过几日,西凉某些屯粮富商的黑心程度,甚至超过了慕广寒最初的预期。
他来西凉的第二十日,粮价飚到了黎明之前的至暗时刻,三百文。
这实在太离谱了。
各州官府、王都承受压力,可想而知,也就燕王依旧淡定。
师远廖他们几个已经完全淡定不了了,屡屡找燕王抱怨发疯:“他到底行不行啊?真的能信他吗?”
“……能。”
当然能。
整件事情在道理上没有任何问题,人人都懂。但偏偏世间有很多事一向如此,懂也没有用,一旦置身其中,还是很难顶住种种煎熬。
眼下即是如此。
一旦顶不住自乱阵脚,就容易崩亏一篑。好在燕王比谁都坚定。
……这个世上最坚定无条件相信自己的人,竟是宿敌。
这日,慕广寒人在城外田边,咬着一颗草。
西凉大片土地在大夏偏北,冬天寒冷,洛州能种的冬小麦都种不了。不过一位老伯仍旧在辛苦翻地,等着之后冬雪之事把雪夯实,这样来年土地肥沃会有丰收。
一会儿,老伯累了,坐在田梗休息。
回头瞅了瞅慕广寒。大概是人老了见识多,倒是没嫌他丑,不一会儿两人攀谈起来。
慕广寒来簌城时,曾路过卫留夷的乌恒。
在那里他看到的,是百姓善变。乌恒侯治理多年,虽不似隔壁洛州繁华,好歹一直让百姓安居乐业。
结果一夕政变,乌恒百姓竟没什么必然的反应。仿佛只要日子太平,管他是卫留夷还是李钩铃,只要不影响他们的日复一日的小日子就行。
所谓的“爱戴”,不过空谈。
……也不知卫留如若夷知道,会作何感想。
西梁这边却明显不同。
慕广寒:“……”
“西凉王真那么好啊?”
“王上当然好哇,”老伯黢黑的皮肤一笑起来,一脸憨厚的老褶,“以前日子多苦,苛捐杂税多,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整年也攒不下银钱。这几年就好了,税收也少,王上还给我们盖房子、凿运河。”
“可你看如今,”慕广寒幽幽道,“粮价飞涨,都快要吃不起饭了,他还那么好么。”
老伯:“天灾人祸,总是难免。但都是北幽人坏烧我们粮仓,大家也只怨恨富户囤粮,又怎能怪王上?”
“何况,一时虽乱了些,但只要有西凉王在,一定有办法,绝对不会让我们吃不上饭。”
慕广寒:“…………”
不一会儿,天色阴了下来。
老伯挑着担子一晃一晃,先回去了。
随即,一滴,两滴。
秋雨落下,慕广寒伸出手来,微微叹气。
与乌恒截然不同,他从老伯的口中他能清楚感觉到,西凉人对西凉王的爱戴里面所蕴含着的,是几近于一种“奉若神明”的崇拜笃定——
西凉王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西凉王声名远扬,让无数西凉百姓货真价实地过上了好日子。
西凉王一直能为常人所不可为,从来不曾让百姓失望,因此百姓笃信他,只要一门心思跟着他走,就一定不会有错。
那种信心……
慕广寒垂眸,笑了笑。
真可怕。
越是了解,越是发现燕王的资质,远超一般枭雄。
得民心、做实事,文武双全、海纳百川,几乎是一代开国帝王该有的所有胸襟与本事。
“……”
只可惜,这样的人,也注定会是难以掌控、一身反骨、绝不轻易屈服。
即便一时屈服,只怕也会是蛰伏其中,伺机而动,本质上一辈子都不肯归顺。
可他如今,尝到过上位者将一切主动权握在手中的甜头。也不甘心再傻乎乎地自欺欺人、居人之下、受人摆布了。
如此一来,那怕眼下再合作愉快、再惺惺相惜。
将来始终,必有一战。
唉。
头疼。
雨点渐大,打在脸颊。
慕广寒蹭了蹭,他的脸近来好得越来越慢了。之前是满月后三五天能恢复,后来逐渐变成十余日,而如今大半个月了仍旧不见起色,还是满脸毒纹,没有一处可以看的样子。
好在早就释然了。
陌阡之行的光怪陆离,让他清楚看到当一个人不再恋爱脑,硬气起来只用实力说话时,他长成什么样根本没人在乎。
历史上的帝王枭雄,人们也只记载他的丰功伟绩而已。
只要强大厉害,后世编排就默认英俊,香艳话本就络绎不绝,哪怕七老八十,后宫佳丽也还是会争宠争到头破血流——至于真心,谁又在乎了?
向来史官记载的,都是某妃子受到宠幸生下子光耀门楣,谁会在意某妃子是否真的爱过那帝王,那么多人抢,不是真心也是真心了。
雨越来越大。
有点冷。
慕广寒双手微微环抱,还在发呆,随即发现自己傻了。他为何要在雨地里发呆?
正想着,忽然一把伞,无声无息遮住了冰冷风雨,吓了他一大跳。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燕王的唇很优越,微微笑着,弯下腰来。一阵暖暖的幽兰香,慕广寒只见那小白兔尾巴差点拖在地上沾染上泥水,赶紧一把捉住。
随即,他的胳膊也被燕王的兔爪捉住了。
“月华城主好兴致,都湿透了,不冷么?”
慕广寒想摇头的,无奈一阵冷风,打了个寒战。随即周身一阵温暖,他又再度被燕王莫名其妙揽入了怀中。
大兔子又软又暖。
……有权能使后宫佳丽尽折腰。
不仅如此。
一代枭雄也折腰。
这感觉可不是一般的爽快。
慕广寒也是看过一些话本的。深深记得某个奇奇怪怪的本子,也是宣萝蕤写的——
“强迫柔弱美人有什么意思?一向让野性难驯的豺狼虎豹俯首称臣,那才叫带劲。”
虽然,他很清楚眼前燕王坐低服小,绝不是真的臣服。
但那也爽啊,爽一时是一时。
正想着,只听燕止声音低沉,在耳边含着笑意:“今日恰逢天色不错,我带城主去一个地方?”
……
慕广寒也不知道阴雨绵绵,哪里算是“天色不错”了。
更不知燕王为何带着他一路往无人的城郊去。
亦是不成想,绵绵小雨的山间,居然有几座小亭?
依旧是簌城土富豪的一贯风格,砖红色仿南方亭台制式,但又没做成功的。当然,能在这种小破城外找到一处躲雨的地方也双眼不错了,唯独一件事慕广寒想不明白——
有这功夫,他们已经能回去城里了。
燕王冒雨带他跑山里做什么?
正想着,只觉腰间一痒,一双兔爪攀他的腰。
随即。
慕广寒低头,发现燕王正在窸窸窣窣解开他的腰带。
“……”
“…………”
这是要干什么?
虽说一回生,二回熟,眼下慕广寒莫名其妙跟西凉王同床共枕了半个多月,其他各种奇奇怪怪又随心所欲的各种摸摸兔行径早已见怪不怪。
西凉大白兔,是真的喜欢在没事他后颈摸来摸去。
他反抗过好几次,没什么用,后来渐渐的,他也懒得说了,直至后来反而觉得那一下一下的蹭后颈其实也蛮舒服的、很催眠。
除了摸摸摸和贴贴贴之外,燕王平日里,对他并没有其他暧昧举动。
想来也正常。
毕竟,总不可能有人跟他同床共枕,枕着枕着,因为受不了他的“诱惑”而真心想睡他的吧?那也太离谱了。
倒不是自卑,只是就事论事。
今日却不同,燕王扯了腰带,开始脱他衣服。
慕广寒:“………………”
外衣很快被剥掉。
紧接着丝质亵衣也离开了身子。慕广寒还没反应过来,上身此刻已经啥也没有了。
窗子稍微有些失修,一阵风雨入侵,冷飕飕的。
此情此景。
有一句话,他真……不知当说不当说。
就虽然,他能理解西凉王的自信,和不容拒绝,也能理解西凉王意图大义凛然为国捐躯的不容易。
但是。
他虽然丑,但也是挑的!!!
尽管他确实贪恋一丝温暖,习惯蹭蹭抱抱大兔子,也喜欢搂着暖乎乎的眯眯眼兔子入睡,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睡”眯眯眼兔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