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仪州樱祖部已经溃不成军。
钱奎一边杀得酣畅淋漓,一边骂骂咧咧惋惜不忿——虽然洛州大获全胜,却还是让仪州的护卫将领成功用生命拖延了时间,给那苟延残喘的老贼逃了!
山上,慕广寒观察着为限,过者不追。”
此事他战前就交代过。
不追穷寇,战利品也不急着要,轻装简行。
大胜值得骄傲。
但绝不可被冲昏头脑,一旦随州和拓跋部合兵,仍旧有十三万之多。须在此之前逐个击破,得快。
“时不我待,全军调整阵型,往池城方向出发!”
……
洛州眼下虽是军弱、粮少,唯有一点好,众人心齐且听话。
就如钱奎,硬生生收住了想追杀樱祖的心,完好地履行了大将军的职责所在。
一会儿,单兵追杀樱祖的楚丹樨也回来了,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钱奎叹气,重锤扔进图里。这黑衣护卫那么厉害都没追到,今日就是樱祖那狗贼命不该绝,唉。
算了,就当再多折磨他一次。
下次必让他再体会一次同样的惨败!
夜幕已深。
洛州军虽然刚打完一仗,但无人抱怨疲累,而是一鼓作气立刻往池城方向进发,士气大振。
月华城主名不虚传。
天降洛州福祉,刚才那一仗高明又漂亮。一雪前耻!
士兵兴奋,将领更兴奋。
钱奎的马即使急行军中,全程围着慕广寒转。
之前军营月华城主骑射连中靶心,他都没能完全服气。可刚才那场扬眉吐气的胜仗,月华城主在他心中地位俨然至少有了路霆云老将军的一半!
“城主,您教咱们的绊马绳实在太好用了。待会儿还做么?”
“城主,大仇得报实在爽快!待见了随州军,咱们也一样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慕广寒小声提醒他:“将军,切勿轻敌。”
钱奎挠挠头:“嘿嘿,是是是。”
有人欢喜有人忧。
李钩铃策马默默垂眸,另一侧行着。
刚才那一仗确实利落漂亮,她欣慰的同时,亦不免心有不甘。
这个人本是属于乌恒的。
自家不可多得的宝藏,却在别人家里闪闪发光。
她并非不愿见洛州复兴。当年天昌之战时,她还和爹娘一起为洛州旧主他们哭了一场来着。
可是,终究意难平!
“阿铃。”
忽然,慕广寒叫他。
她回过头,只见他微笑,目有清晖:“刚才在翡翠谷中,打得开心么?”
李钩铃一愣。
开心。
当然开心。
她的指尖此刻还在热血与兴奋中微微颤抖。好久没有那么酣畅淋漓,她虽身为骁骑将军,但这种感觉一生仅只有几次——
上一次,是在恒城城楼上火光冲天,他们一起追着西凉军打。
也是畅快淋漓。
她身在武将世家,自小不爱红装爱武装,练就一身武艺就是立志要建功立业。
可惜那么多年,少有施展。
少主偏安一隅,她仅有的几次骄傲战绩,都是在月华城主身边……
李钩铃忽然警醒,心里吓了一跳。
一双榛子色的大眼睛惊疑不定看向慕广寒,却见那人没有再看他,而是垂眸一脸温和,在和怀里洛州小小少主说着话。
李钩铃:“……”
她不能确定,月华城主适才问她那话是否别有深意。
但她李氏一族,世世代代皆乌恒名门。就算旁人再好、再懂得她心意,她……也是不会背叛乌恒的!
……
次日清晨。
随州军的遭遇,与仪州军几乎一模一样。
“大将军,后、后方敌军来袭!”
薄雾之中,全然没有征兆地突然遇袭,随州军在万箭齐发的山谷中根本看不清敌军,登时陷入了兵荒马乱的境地。
唯有主帅副将文隽一人,试图保持冷静。
“大将军,此时调转列队,做好准备正面迎敌,或还有一线生机!”
“大将军?大将军!”
然而,随州主帅并无打仗经验,不过是随州侯夫人家靠裙带关系拿到将军之位的一个擅长逢迎的亲戚族兄。此番前来只为混一个功绩,本以为跟着三军齐下攻打残破洛州有什么难?
以至此刻,已吓得完全疯癫。
“此处为何会有敌军!盟军呢?仪州军、拓跋部在哪?情报!情报呢?”
“敌军数量有多少,是哪方势力?完了,吾命休矣!”
文隽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主公身边近臣皆嫉贤妒能,整个随州已经烂到根上。要如何救。
一切太迟了。
另一边,钱奎两把板斧一马当先直冲敌军阵中。其实他当然知道不该这样好勇猛进、突入重围,但实力足够时,就能为所欲为。
他此刻就像是冲入敌阵的一头巨兽,两把斧头疯狂劈砍,一时惨叫、哀鸣、四下逃散,苦不堪言。
很快,那巨大的身影横在了主将面前。
“哇啊啊啊啊啊——”
副将文隽闭上眼睛,被那热血溅了一脸。
身在乱世,无力回天。
他的人生,到此为止了。
却在此刻,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
慕广寒:“主将阵亡,随州已败,众将士缴械不杀!”
几乎是一瞬间,洛州士兵的高呼声此起彼伏:“主将阵亡,弃暗投明缴械不杀!”
冰冷的重锤举到眼前,钱奎:“主将已死,如今你便是这军中官阶最高之人。我主爱才,投我洛州者连升两级!”
投降,就还可以活。
……
随州军降了。
慕广寒却不敢丝毫放松。一直等到天空从鱼肚白变成一片明朗璀璨,手下探子送来拓跋部已闻讯逃回府清城的消息,尘埃落定,才放下心来。
赢了。
两场战役,很顺利。
没有节外生枝。
他松了口气,身子晃了晃,楚丹樨:“主人!”
慕广寒在楚丹樨怀中勉强稳住,却只顾对钱奎道:“战场清理完,轻装带走、重装留下。投降的随州士兵若有人逃,放任其去。”
“大军已一天一夜没吃没睡,弄完尽快回安城修整。”
“我们本钱少,一兵一卒都损耗不得。”
“不得贪功,先回家。”
……
回安城的路,大军走得慢了一些。
很快,又是一片月色。
十万人出去,几乎全无折损,还带回来五万多随州战俘,实在赚翻。
钱奎是心情大好,一路忍不住又开始吹。
“哈哈,我当日第一次见到月华城主,就觉此人一表人才、潇洒不羁、神机妙算、聪明绝顶,绝非池中之物!”
钱奎副官沈策貌不惊人,做事却一向认真不苟。遇事喜欢拿笔记记记。
此时,他又拿出手扎:“将军,今日两战大获全胜,属下对月华城主五体投地。但属下有一事至今想不明白,还望将军不吝解惑。”
“昨晚咱们大破仪州时,倘若仪州派信使快马加鞭将我军战法告知随州军、拓跋部,使得他们提前防备,我军又该如何与之周旋?"
邵明月回来路上,坐的是钱奎的马。
“师父说了,那樱祖一贯狡苛、冷酷、唯利是图。以他那见不得别人好的性子,他自己倒了大霉,才不会好心告知盟军提防。”
“退一万步说,就算老贼突然改性,仪州被打得那般落花流水,残兵败将只顾奔逃,也未必分得出心来挑出一个不辱使命的信使。”
“就算信使够快,拓跋部与随州合并抄近路也需要一个多时辰。我军只要在一个多时辰里干掉随州,就还能赢。”
“原来如此。”
沈策懂了:“月华城主全部都算计好了,果然料事如神。”
邵明月笑笑,没再多说。
师父还说,其实他也并不能十拿九稳。
毕竟战场之上,种种机缘巧合细如牛毛又千变万化,便是件件都机关算尽,往往还是会有造化弄人。再强的将领,也难保证一定能赢,都只是随机应变而已。
知己知彼,不可轻敌。
这些话,他记下了。
……
邵霄凌在小侄子和钱奎那听了一会儿,策马上前:“喂,阿寒,小东西刚刚喊你师父呢。”
“你什么时候偷偷背着我把我侄儿给收了?也不跟我说,我得替他办拜师酒的!”
楚丹樨:“嘘。”
“主人累了,才睡着,别吵他。”
邵霄凌一张俊脸瞬间垮了下去。
区区侍卫,敢嘘他洛州侯?
而且话说他的这位“夫君”,还真就靠在侍卫怀里闭目睡了?
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影响?虽说“婚约”之事子虚乌有,但他毕竟曾众目睽睽婚船接人,又在安沐城门口收了乌恒侯的新婚贺礼,如今人人以为他与月华城主有一腿。
这人倒好。
一会儿和卫留夷余情未了,一会儿又和俊美侍卫贴贴。
要睡也该睡他怀里啊,不然让别人怎么看他?堂堂洛州侯被夫君送了帽子?正想着算了,为这点事也不值得气,随即目光恰落在楚丹樨怀中人的脸上。
“喂!”邵霄凌吼了起来,“他脸色怎么那么差?”
……
月下安城。
邵霄凌一直以来只见过慕广寒肆意潇洒、无所不能的模样。
如今却见他蜷缩在床上弓起背脊,整个人浑身痉挛咬牙发抖,发不出声音。细碎的黑发黏在脸上、遮住眼睛,身下的席褥被冷汗一片湿透。
邵霄凌不禁一阵无措,颤抖着去摸他,那身子摸起来却是骇人的冰凉刺骨。
邵霄凌:“怎么会这样,阿寒!你、你哪里难受告诉我?”
他抬头,一脸着急看向楚丹樨:“他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快、快去找安城最好的医者——”
楚丹樨垂眸,不愿多说:“他本就身体不好,不可疲累。休息两日就好了。”
休息两日?
可邵霄凌看他疼成那样,怎么看都不是休息一番就能好的样子!
“呃……”
正想着,床上人强忍剧痛,突然翻滚挣扎着要滚落下来。邵霄凌连忙去接,却被旁边卫留夷一把挤开。
怀里湿淋淋的身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寒冰。
“阿寒!”卫留夷睁大眼睛,只见怀中之人咬着下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却是仰着颈子颤抖不已,似是痛得不成样子。
“阿寒,阿寒……”
他似是听见有人叫他,深灰近黑的眸子微微睁开,目光却是无力得几近涣散,无声喘息,卫留夷脑内一嗡。
彷如之前他在他怀中逐渐冰冷的样子,重来一次。
心脏簌簌发痛。
随即肩膀也一痛,楚丹樨的声音压抑着隐忍:“你放开他。”
“放开,你不配碰他。你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了。若我那时在他身边,一定杀了你!”
“想知道他为何变成这样?”
“主人与我皆是月华族人,月圆之时会受月晖影响。他是城主,本就代月华城受月噬折磨,你又剥了他的髓珠,他更为虚弱,才会疼痛至此!”
卫留夷闻言如被一剑穿心,难以喘息。
怀中,慕广寒再度辗转。清晰可见他脖子上、脸上,原本狰狞的毒纹随着不断痉挛起伏胸口,正在不断增长、爬遍全身。
见那毒纹狰狞,邵霄凌亦是目眦欲裂。
他出门提了斧子,就要砍卫留夷。
李钩铃连忙去护自家少主。
嘈杂之中,慕广寒醒了。
他虽是痛极,倒还听得见。
“……别、闹。”
实在太痛了,这群人还闹内讧,吵得他想骂又好笑。又笑不出来,因而在旁人看来,他此刻满是痛苦的双眼里,满是绝望般的平静。
楚丹樨平日里一向克制,此时却心疼得哽咽,握着他的手掌亲吻掌心,一行泪顺着脸颊落下:“阿寒,阿寒……”
很久以前,月华城中永夜,一轮月下。
那皎洁清辉中,有人一直望着他,而他那时不曾在意。
若是时光能重来……
“两件事。”
慕广寒冷汗涔涔,咬着牙,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在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你们……听好。”
“安城内有敌军内应。掘地三尺,找出来。”
“还有,明日,最迟后日,秀城的樱祖定会……撤军。”
“因为,燕止他……”
他实在没了力气,喘息了片刻后,断续着只说重点:“总归,霄凌,你和钱奎、阿铃一起,趁秀城空虚,务必……一举拿回。”
“战术不决,你听钱奎……战略不决,听阿铃。”
“机不可失。”
还好。
交代完了。
慕广寒很为自己骄傲。
毕竟痛过那么多次,也练出了本事,难以忍受的时候从不去想那些以前喜欢过的人或事。
只会想他的心腹大患。
想想燕止在做什么,在想做什么。
有时灵光一闪,还能虎口夺食。比如此刻。
满身毒纹再度增殖,慕广寒已无法再睁开眼睛,脆弱的喉结上下滑动。
“别看我……”
真的好疼。最后三个字,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
世界归于黑暗。
有人叫他名字,遥远而不真切。指尖划过滚烫的泪水,若还能有力气,他真的想再说一句他没事,死不了。
或许这副样子,无论在谁眼里都是支离破碎。
但他毕竟从小丑到大的,内心比一般人坚强。熬过这个满月,又是平日里的模样。
黑暗中,有什么温柔的气息包裹着他。
很奇怪。
不知从何时起,每次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有这么一丝气息,淡淡幽兰香,让他不会再痛。
慕广寒一辈子撞南墙,撞死了几回还是头铁,还是仍愿意相信很多东西。
也许真的,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在默默守护他。
或许那只是一线思念,来自早逝的母亲,未曾谋面的所爱之人,又或是有朝一日回望今时的自己。
衣襟散落。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锁骨处漏下一条皮绳,拴着一只简陋的石头小戒指,淡淡的白光。
那石头本就是萤石,微光看着很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