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白玉非菩提(3)

烛火亮了半宿,潋月一页页翻着书卷,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合上,因为他的动静,那盘在桌上的小蛇睁开了眼睛,抬起了有些娇小的头颅,身形缓缓游动。

真的很像灵犬,只是灵犬一类未必只认一主,这小蛇倒是时时刻刻留意着他,像是怕他跑掉一样。

潋月沉吟,将书卷放好,朝那缓缓游动的小蛇伸出了手,对方似乎思索了一下,冰凉的身体缓缓游动到了他的掌心上,身体下意识缠好。

潋月起身行至榻边,躺下时那小蛇亦游到了软枕之上盘好。

烛火已灭,只剩漫天星光映进屋内,夜色凉如水,潋月缓缓闭上了眼睛。

宗阙听着他的呼吸渐沉,知道他今日的折腾算是告一段落了,同样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睡梦之中。

……

宗阙是在隐隐的动静中醒来的,只是床上之人只自顾自的离去,并未动他,他索性继续闭目养神,直到又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他被拎起时才睁开了眼睛。

拎他的倒不是旁人,正是此处去而复返的主人,宗阙身体用力盘在了他的手腕上,却被放在了桌上,然后面前被推过来了一个蛋。

宗阙抬头看他,面前的人却侧撑着颊笑道:“给你吃。”

宗阙看着面前比他盘起来大数倍的蛋沉默了一下,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枚鹤的蛋。

如果他再成长一段时日倒是能吞下去,但是现在不行,撑破了也不行。

“怎么?这蛋不合胃口?”潋月滚了滚那蛋,“这可是仙鹤卵,若是吃下去,起码能让你再长上一截,不至于这么娇小。”

宗阙看着他,身体试探的爬上了面前这枚蛋,整个缠住用力,但他整个挂在蛋上却看起来十分的娇小。

潋月托着腮,轻轻摩挲着下巴道:“对你来说似乎真的大了些。”

他的手指轻轻摇晃着鹤蛋笑道:“你这小蛇还真是无用,给了你你也难以消受。”

宗阙随着蛋的晃悠轻轻晃动,从其上爬了下来,潋月倒未真的给他塞进去,而是给他换了一只刚刚破壳没多久的小鸡。

小不点的鸡叽叽喳喳,对宗阙这个天敌没有什么认知,潋月戳了戳他的头道:“捕猎到就是你的。”

他满目都是兴致勃勃,宗阙看着那黄色的小鸡,知道这会是他的食物,如果不食,不会有其他的食物给他。

宗阙在那期待的目光中朝那边游了游,那小鸡明显吓了一跳,叽叽叽的跑出了很远,又似乎察觉到没什么危险,一下一下走过来,轻轻啄着潋月洒在桌上的小米。

潋月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耳垂,看着小蛇的头颅抬起,身体弹射出去,在那小鸡未曾反应过来之前已将其卷在了身体之中,勒住了气管。

他虽然小,却已经具有了攻击和狩猎的天性,而这样的捕猎危险又刺激。

潋月唇角勾起,看着小蛇将那小鸡一点点吞噬下去时轻轻摸了摸它的身体,到底不是一只只会卖萌的宠物,适合留在他的身边。

宗阙吞下食物却没有什么负担,茹毛饮血的经历都有过,这样全然的吞下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现在最先的目的是活下去。

吞下食物,腹部有些臃肿,潋月轻轻戳了戳他的腹部,将他拎了起来,任由他在腕上盘好,拿过了一旁的书籍细看。

“主人,王子厥前来采访。”乾的声音传了上来。

“想也该来了,让他稍等。”潋月虽是如此说,却只不过是搁下了手中的书卷,从一旁取过了器皿与药匣,往其中分拣着药材,悠闲捣碎,再分装出来,似乎完全没有动身的打算。

直到他的药材捣完,他才起身净手,将宗阙拎起直接揣进了袖中,这才转身下了楼,可即便耽误了许久,他也未曾着急,只是一格一格的下了楼梯,转入殿中时看到了那正负着手离在窗边的男人。

与昨日的风尘仆仆不同,今日他换了一身华服,只看背影已显华贵之气。

他自是有功夫在身,在听到动静时回身,洗去一身风霜的面孔似乎又经过了精心打理,俊美沉稳,极有王族之风。

“厥拜见国师。”王子厥见他时行礼,面容之上未有丝毫不满。

“王子久候,之前正在占卜,不可中断,月实在抱歉。”潋月伸手,自己跪坐在了主位之上。

侍从奉茶,同时换掉了王子厥那里已经冷掉的茶水,潋月端起了杯子,却未再言语。

王子厥落座,在侍从下去时候看着那如玉如仙之人率先开口道:“昨日之事厥深感抱歉,本是进献国师的灵宠,却是未曾事先驯化好,让国师难堪,是厥的不是。”

“你若是提前驯化好,那宴会我便不会去。”潋月看着他笑道,“此事你有心,月自是承情。”

“多谢国师宽宏。”王子厥再度行礼,却不见他再问话,只能开口道,“厥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下毒之事我已让人处决。”潋月漫不经心道,“你也该管好自己的手下。”

王子厥面色微动,肩膀微沉:“他们不知国师其实倾向我,属实冒犯。”

“他们倒是对你忠心,但你可介意我处理了他们?”潋月抬眸问道。

王子厥对上他的目光,背后有如蛇蝎爬过,杀便杀了,却还要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无妨,做错事自该罚。”

“那便好,我便安心了。”潋月轻轻松了一口气,笑容温柔了起来,“你此去瑶地还发生了何事?怎会遇见那灵鹿?”

“此去瑶地不过是清剿叛部,在那处受了些伤。”王子厥说道,“恰好碰上了瑶地的巫,蒙他所救,便在那里养了一段时间的伤,那头灵鹿正是在养伤期间碰到的,那时碰到,便思及国师身边还缺一灵宠,故而又耽误了些时日才回来。”

“那等身外之物不必太过劳心,你不在,这巫地都快成王子弥的土地了。”潋月说道。

“多谢国师替厥周全。”王子厥行礼道。

“罢了,左右他近日奉命外出,也不会日日来烦我。”潋月起身,在王子厥的目光中行至了窗边,窗户打开,自有风入,淡淡药香弥漫,窗外仙鹤汲水,那站在窗边的人仿佛也要登风而去一般,此景美如画。

王子厥看着他侧过来的眸有一瞬间的恍神,所谓蛇蝎美人,必得先是美人,国师之貌,天人之姿,确实无人能及。

“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不顾及,但你可要行冒犯天神之举。”站在窗边侧眸的人淡淡道。

王子厥心底一惊,有一种被看透了的感觉,他对上那打量的目光沉下心神道:“厥不知国师所言何意?”

“你当真不知?”潋月再问,语气却无起伏,“也罢,你或许无意,但与你同行而归的巫却对你有意,巫自出生时便属于天神,不可为凡人所近,即便是王族亦是不行,你也该绝了他的念头。”

“多谢国师点醒,厥竟茫然不知。”王子厥垂下了眸道,“厥蒙他所救,一直将他视作救命恩人,未曾有非分之想,回去必定言明心意。”

“你能做到便好,若做不到,我可替你处理的更干净一些。”潋月开口道。

王子厥垂在袖中的手蓦然收紧:“此等小事,不必劳烦国师。”

“那便好,此行我可为你断弥一臂。”潋月看着窗外道。

他的语调如同春风,话语却极具割裂感,王子厥开口道:“听闻国师在弥出行前已为他占卜,有惊无险。”

“命自是能保住。”潋月朝着窗外勾手,在那汲完水的仙鹤凑过来时摸了摸它的头道,“也算是有惊无险。”

“国师可是派了人?”王子厥提起心神问道。

“人行事,便是再周密,也会留下蛛丝马迹。”潋月回眸道,“他是命中有此劫,若不出去,自然安然无恙,可出去便会断一臂,此乃命数。”

王子厥呼吸一滞:“多谢国师筹谋。”

国师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他的手下有多少能人志士,而是他近乎恐怖的占卜能力,能沟通天地,卜算未来之事,他必是他登上王位的最大助力,但若不如他心意,同样是与虎谋皮。

“记得我说的话。”潋月看回了窗外,却见那仙鹤的嘴探入了他的袖中,他的眉心一跳,轻挽袖口,却见那仙鹤探入袖中的喙被那小小的蛇直接咬住,片刻不松。

潋月捏开了他的口,将那仙鹤驱离,摩挲着袖中娇小冰凉的头颅笑了一下。

虽是生的小,却是凶的很,也不怎么好欺负。

“是。”王子厥起身,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国师不喜诵吗?”

“自然,这巫地未来的巫只能有我一人。”潋月说道。

“厥明白。”王子厥深吸了一口气行礼道,“厥告辞。”

“送王子出去。”潋月说道。

侍从引路,王子厥匆匆离开,窗边之人抬手合上了窗户,手指逗弄着袖中的小蛇轻轻一笑。

“主人,王子厥还送来了另外一枚灵兽卵。”乾捧着装着蛋的篮子入内道。

潋月近前,看着那光洁洁白的蛋道:“他倒是护着。”

“您若不喜欢那巫,属下为您除了便是。”乾冷声说道。

他们不称国师,而称主人,杀伐满身,自然无畏天地,区区一个巫,除了也便除了。

“谁说我不喜欢他。”潋月拿起了那枚蛋笑道,“他在,这巫地才有好戏上演,别擅自动手扰了我的兴致。”

“是。”乾低头应道,转身离开。

潋月掂了掂那枚蛋,看着从袖口探出的小蛇笑道:“玄,你有口福了,这卵的灵力相当不错,你若能在它孵出来之前把它吞下,它就是你的,若在它之后,到时候你被吞了可别怪我。”

宗阙看着他手中比今早的蛋还要大的巨蛋持续沉默。

到时候是什么结果是未知的,但是他不明白他想要什么,因为他说的借口目的都是虚构,因为他既对天地不够敬畏,自然未曾将所谓的天神放在眼里,警告王子厥不要冒犯天神无从谈起,唯一的大巫要靠实力,他有这个实力,而想要除去诵,轻而易举。

此番举动,他几乎没有任何得利。

“看什么?有一日你若能把那仙鹤吃了,我自也是给你的,只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潋月笑道。

……

王子厥从圣地离开,拿上了转交侍从的剑束于腰上,回首看着这洁白的圣地沉了一口气。

国师为天下之人景仰,本该为王族所忌惮,可王却对他信任无比,他亦对王忠心无二,想要登上王位,这张牌不能丢,一切变数都要压到登上王位之后。

“王子?”随行侍从有些疑惑。

“回去吧。”王子厥扶上了剑柄离开了此处,那一片圣洁之地实在让人心生冰冷。

他的步履匆匆,在行至自己宫门口时停下了步伐,身后侍从欲言,却被他抬手制止,而在那道门内,一身布衣的青年正蹲在那跪地休憩的灵鹿旁边,将手中的草叶瓜果喂给它

灵鹿低头吃下,便能得他轻轻抚摸,一人一宠置身于这春景之中,好像还在那明山秀水的瑶地一样。

那时诵救了他,为他疗伤,虽是面冷,却是心热,日日小心周到,温柔解意,令人几乎能忘记这巫地的纷争,只想跟他停留在那片山水之中。

“你若做不到,我可替你……”此话仿佛还在耳边炸响,王子厥握紧了剑柄,几乎能将其捏断一般。

灵鹿轻轻打了个响鼻,看向了门口,诵摸着它的颈毛顺着它的目光看了过去,却只看到了空无一人的宫门口:“怎么了?”

灵鹿轻轻在他的掌心蹭了蹭,诵摸着它笑道:“好了,想要什么?”

话语从宫内传出,王子厥靠在墙上,回身行了数步问道:“灵鹿还能托其他人照顾吗?”

“回王子,灵鹿只能由巫照顾,其他人拿的食物它一概不食。”侍从说道。

“那就找其他的巫喂养它。”王子厥说道。

“可灵鹿是国师赠予诵的。”侍从有些迟疑,“若是夺走,只怕会惹国师不满。”

王子厥蓦然看向了他,眉头皱的极紧。

灵鹿拒主,得诵解围,但国师那样的人又岂会让别人给他台阶下,反倒显得他无能一般,灵鹿拒主,却又由诵牵引回来,又是一道心结。

所以他才会当众将灵鹿赠予诵,因为灵鹿入了巫地,不论赠予谁,都不能再被带离,而诵为其主,自然也只能留在这里。

他走不了,他一开始就走不了,他既是在布局,也是在看他的决心,如果不能下定决心割裂,让国师亲自动手,诵的命留不下来。

“国师不会在意这个,照我说的去做!”王子厥蓦然开口道。

侍从在他逼人的目光中有些惶恐:“是,但若巫问起来?”

“就说是我的主意。”王子厥沉了一口气甩袖离开。

他只能这么做,才能保全他们彼此。

那一日灵鹿鸣蹄,大王子宫中属实喧闹了一番,其间之事却未传向外间。

……

圣地之中一片悠闲,高台之上闲人不可入,即便传话,也是只能站在楼下,而那日日说是要占卜的国师自然也没有那么勤奋,日日倚榻看书,或是磨药炼丹,专挑些琐碎悠闲的事情做。

他忙碌的时候并不理人,也不玩蛇,只留宗阙一条蛇在旁边,只要不出房间,随意他游走,但他要找的时候,不管宗阙在何处都要过去,否则好好的名字就会叫成长虫,外面的仙鹤腹中时时都是宗阙未来的居所。

而给宗阙的两枚卵就放在小柜之上,竹篮软枕之中,宗阙轻易就能碰到,但以他如今的身形着实吞不下去。

“主人,王子厥请了新的巫进了自己宫中。”乾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宗阙睁开眼睛抬头,正在捣着药的人停下了动作道:“知道了。”

“还有,芒地进贡了一把乐器给您。”乾说道。

“乐器,有何稀罕?”潋月问道。

“据说名为琴,乃是取千年之木锻造而成,其声可入九天,如同仙音。”乾如实禀报道,“只是曲调未明,只为主人解闷。”

“那便送进来吧。”潋月垂眸重新握住药杵捣药,但见桌面轻震,其他的药碟都有被这样的震动震离原来的位置,唯有那小蛇安安静静的待在旁边,仿佛全然不受影响。

他停下了药杵,伸手过去时那本来闭着眼睛的小蛇睁开了眼睛,脑袋搭在身体上直直看着他,似是告诉他自己发现他了。

但即便被发现了,潋月还是戳了戳他:“你倒是停的稳当。”

宗阙看着他,对于他时不时的手痒已经开始习惯。

潋月沉吟了一下,从旁边将药碟全部放在了宗阙的旁边笑道:“帮我挡着,免得掉下去。”

宗阙:“……”

潋月看着仿佛僵住的小蛇笑了一下,继续捣着自己的药,一应药粉皆是分门别类的放在瓶中,直到铃声再响,他才将一应药碟药瓶全部收起道:“送上来吧。”

有脚步声从楼梯处响起,沉稳有力,显然是有内家功夫在身,宗阙抬头,只见乾捧着一把雕琢极好的古琴上来,目光直直落在了他的身上,又迅速收回道:“主人,琴送来了。”

潋月的目光落在了琴上,眸中划过了赞叹:“你进来便是。”

“是。”乾进入高台,将怀中的琴小心放在了桌上,后退了数步,目光又从宗阙身上瞟了一眼。

“他叫玄,日后便是我的灵宠。”潋月的手落在了琴弦上轻轻拨动,目光却落在了宗阙身上笑道。

“是,只是此灵宠不便展露于人前。”乾说道。

“无妨,蛟与蚺世人本就难以分清,我说他是蛟他便是蛟。”潋月听着琴音道,“的确是一把好乐器,芒地此言不虚。”

那人进献灵兽卵时言说为蛟,蚺生千年化蛟,为上等灵兽,即便是刚刚出生的幼蛟,也算是有了传说之中龙的血脉。

可那卵孵了一段时间却毫无动静,仿佛死卵,再后来孵化,不过一条小蚺,成蚺虽不是到处可见,但蚺卵却不算个稀罕物。

乾抿唇不语。

潋月抬眸看他:“有话直说,你不说便是憋死了我也是不管的。”

乾开口道:“您对那人太过于纵容,若不能杀鸡儆猴,只怕日后有更多人敢欺瞒您。”

“此言差矣,他得了本不该他有的财富,你以为他能敛得住?”潋月调试着琴弦笑道,“由奢入俭难,他从此中得了窍,财物若不能源源不断,便会再行此道,一次两次可欺瞒,次数多了,总会碰上不可解的祸患,潦倒残生,无需你我动手。况且一下将人打死有何趣味,在这世间磋磨,生不如死才是惩罚。”

“是,乾明白了。”乾低头说道。

“明白就出去吧,我这里还缺几味药。”潋月说道。

“是。”乾起身离开。

潋月一一调试着琴音,虽是新乐器,但乐理自有共通之处。

待到调试好时,他的指尖拨动,初时还有些生涩,每每需要停顿试音,却是越弹越熟练,旷远的曲调从其中流淌出来,悠扬时如入九霄,低语时如溪流玉碎。

琴音传人心意,宗阙看着垂眸弹琴之人,他的琴声悠扬,胸壑之中却有事情压着,以至于这琴音之中都带了些许晦涩之感。

一曲毕,潋月伸手压住了琴弦笑道:“的确是一把好琴。”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似乎仔细盯着他的小蛇身上,眸光微动:“不说琴弦,只说这木制,若是用来焚烧,必能烧上许久。”

宗阙沉默,潋月也如愿看到了这小蛇那一瞬间的僵硬。

果然有趣。

新得了一件稀罕物,潋月颇有些爱不释手,圣地高台之上也每每传来琴音,仿佛自天上而来,让许多侍从不自觉驻足聆听。

口口相传,宫中关于国师的名声更胜。

“听说是从芒地进贡而来,无人会用,国师却可随意使用。”

“当真美妙绝伦,我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

“国师所弹,自是仙乐。”

诵驻足,在听到议论声时有些无力的靠在了一旁的墙上。

巫地王宫极是恢宏,可行久了,熟悉了,却似乎不如瑶地的山水来的宽阔。

细碎乐声从高处传来,诵抬眸寻觅,仿佛听到了高山之上的清泉水一般心生期冀。

他有些漫无目的,可声音却随着他的步伐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了一片洁白的宫墙压外。

诵扶着墙根,贴着墙行走,在一处能听到清晰乐声之地时停下,仰头看向了那座洁白的高塔,乐声便是从那处传来。

他倚靠在了墙上,闭着眸沉着气静静聆听,乐声的确悠扬,如同仙音,曾经的那片山水之地似乎近在眼前,即便布衣轻从,可身染清露,手入清泉,比之此处却是毕生都不会厌倦的乐事。

他的身体自墙角滑落,似乎失了力气坐在了地上,慢慢的连意识都有些深陷,似乎只想陷入那样的迷梦之中,却又听到了门开和匆匆传来的脚步声。

“巫,您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可是身体不舒服?”

两道声音齐问,诵抬头看向背着光的两个人,眼睛一阖却失去了意识,梦中似乎听到了两个侍从慌乱的声音。

其实不用着急,他很快就会醒来。

……

风有些轻,淡淡的药香吹拂在鼻端,让诵觉得有些安心,有人靠近,那股清淡的药香浓郁了些,颊上有温热的触感划过,却没有什么搅扰的味道。

诵轻轻睁开了眼睛,在略有些刺目的光芒中看到了那坐在旁边一身白衣如雪的人,他轻轻敛眸,渐渐看清了那人唇边温柔的笑意,还有那双冷清却带着关切的眸。

他当真如同仙人一般。

“醒了?”

诵试图确定着面前人的身份,却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脑中炸响。

“国,国师?!”诵试图起身开口道。

“不必急于起身。”榻边所坐之人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道,“你这般惊讶,倒不比初见我时镇定。”

诵轻轻顺着他的力道倚靠在软枕上,看着这仙人之资却温柔至极的人,胸中苦涩一时难言:“只是劳烦国师,心中有愧,不知我为何会在此处?”

“你晕倒在了我的墙根下。”潋月看着面前满目信任却无甚精神的青年道,“身体不适,怎么还出来了?”

“偶尔聆听到了仙音,不自觉追逐而来,给国师添麻烦了,诵已无事了。”诵深吸了一口气,仍然下意识想要起身。

“虽无大碍,却未曾休息好。”潋月安抚道,“我此处房间颇多,你可以在此安歇,待到无恙之时再回去。”

“可此处圣地……”诵有些迟疑。

圣地为国师居处,世间巫所向往之地,外人不可擅入,他虽为巫,却实在愧入此处。

“无妨。”潋月开口道,“你若实在心有迟疑,待饮完药后再离开吧。”

“是,多谢国师。”诵开口说道。

潋月起身,伸手压了一下:“你先休息,不必来送。”

“是。”诵目送那道身影离开,靠在了软枕之上,抱紧了身上的被子。

如今就算他离开,也不知道该前往何处了。

潋月出了房门,抬手示意:“照看好此处。”

“是,国师。”侍从纷纷行礼。

潋月回眸看了一眼,走向了庭院边的廊下,此处引了流水,又有假山碎石,两只仙鹤在水边小憩,偶尔交颈,看起来怡然自乐。

他停下细看,半晌后有脚步声传来,琴桌和琴皆是摆放在了廊下。

回眸时乾已低头退后:“主人,已全部取来了。”

“此处之事不必急于传出去。”潋月转身坐在了琴桌之后道。

“是。”乾应声后退。

潋月的手搭在了琴弦上轻轻拨动,风和云清,曲调更是温柔,侍从们静立聆听,诵躺在内间也轻轻翻了个身。

曲调曼妙,似在耳边,如清风朗月般温柔安抚,诵掀起被角起身,轻轻开了门,在侍从行礼时抬手制止,然后寻觅着乐声走了过去。

琴声渐近,步履渐轻,他在看到那坐在廊下的身影时停了下来,眸中惊叹,肩膀微松。

此一角穿透屋舍,山水之景尽现眼中,仙鹤飞舞,拨起水花有如天界云雾,而那白衣如雪之人居于正中,修长的手轻抚,便有仙音源源不断流淌而出,似是随时能够羽化登仙。

此情此景,一切忧愁烦恼似乎都能够抛之脑后。

诵静立原处,不敢搅扰,总觉得自己这凡俗身体一旦迈进去,此处仙境便会被破坏。

但琴声潺潺终有尽头,一曲终,手压琴弦,诵微微放松了呼吸,那抚琴之人似有所感,轻轻回眸时眸中有些诧异:“你怎么出来了?穿的如此单薄站在风口,只怕真要生病。”

他欲起身,诵连忙上前几步道:“国师不必忙,诵只是听到琴音,觉得心中安宁,故而前来,未想搅扰。”

潋月抬手吩咐,还是有人送来了案几和披风,穿堂的门掩上,只留下了那流水边的一景,杯盏中奉了热茶,诵谢了又谢,披上披风跪坐在一旁,手指缓缓摩挲杯壁,目光则落在了旁边人的身上。

“我观你神色不好,可是在巫地不服水土?”潋月开口问道。

诵轻沉了一口气道:“巫地很好,未有此事。”

他看起来有些沉默,潋月端起杯盏送至唇边道:“看来是难言之事,我亦不便问,若有何需要帮忙之事,尽可告知月。”

诵心中一动,感念之心已起,他反复思量着,看着那不染尘埃的人道:“诵想问一事。”

“可言。”潋月说道。

“人心为何会变化极快?”诵沉了心神,问出这个问题时却难掩心中酸涩。

“没有为何,人心本就易变。”潋月看着庭院中的景象,目光有些悠远,“若真想寻个理由,便是权衡,人心权衡利弊,只留于己有利之事,乃是寻常。”

诵的身体轻轻震动,对上了那人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因是寻常,反而不必为此事忧虑太多。”

“只是寻常。”诵默念他的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原是寻常,若心有不甘呢?”

“那便修心,巫一生追逐之事便是修身修心。”潋月看着他道,“难解之事一件件去解便是,太过扰乱内心反而无益。”

诵看着他,心中有些豁然之感,他沉吟片刻,放下杯盏行礼道:“多谢国师指点。”

“心病还需心药解,我不过于你暂缓,还需你自己放下心神,不要将自己困于其中。”潋月笑道。

“是。”诵轻舒了一口气。

有侍从脚步声传来,一碗汤药被端入,潋月示意,汤药被放在了诵的面前。

“您请用,小心烫。”侍从叮嘱道。

“多谢。”诵颔首道谢,手指摩挲上了碗沿,闻着这药香觉得心中难得有些安静。

未见国师之时,只闻天下名声,已入登仙之境,初见之时,几乎不可直视,即便近观也觉得是亵渎,如今交谈,却觉温柔,国师福泽果然恩及天下。

【宿主,乐乐在干嘛?】1314不明白,宿主的媳妇儿看起来好像在勾搭主角受。

两个受是没有结果的!

【看戏。】宗阙缠在潋月的手腕上说道,从前不明了,现在明了了。

他在布局,也在看戏而这是考验人心的局。

诵端起了汤碗送到唇边,远处却传来了步履匆匆和侍从的阻拦声。

“大王子大王子,未通禀您不能擅闯!”

“大王子,国师正在待客,您请稍等……”

“让开!”王子厥的声音传来,同时伴随着利刃之声。

外间脚步声凌乱,诵有些诧异时已见那一身华服的人出现在了门口,口中下意识出声:“厥?”

王子厥看向他时却是目呲欲裂,提着剑直接挥了过去:“不要喝!”

诵迎面他的剑,汤碗落地飞溅时有些失声,下一刻却见从厥身后来的剑直直朝他而来:“小心!”

王子厥已听风声,回身想要阻拦之时却对上了国师悠悠看过来的目光,身形一顿,乾的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不要!”诵顾不得浑身的汤药湿润起身,却被男人厉声制止,“无需你担心!”

诵的身影顿在了原地,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了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的拳头微微握紧,看向了国师道:“国师,大王子或许是有事焦急,并非故意冒犯。”

潋月看向了王子厥,眸色轻动了一下开口道:“乾,这可是王族,不可冒犯。”

“是。”乾收回了剑站定在一旁。

王子厥站定,对上了国师恍若了然的目光,知道自己急则生乱了。

他之前行事虽然果决,但国师心中应是还有疑虑,这才有了今日的试探,没错,就是试探。

试探他会不会来,试探他对诵是不是余情未了。

“不知王子有何急事?”潋月整理衣袍坐定询问道。

诵看向了王子厥,想着他来时的举动,痛苦与希冀同时升起。

那一日他被夺走了灵鹿,强行牵走的侍从说是奉了厥的命,而他想要见他,却被屡屡拒绝,就好像曾经的山盟海誓到了这繁华的巫地,便皆如云烟了一般。

王子厥对上国师的目光沉了一口气,别开视线时看向了一旁有几分清减的人,眸中划过沉痛之色道:“厥不过是担心如此不洁之人进入圣地,会扰了圣地的清净。”

诵的眼睛瞬间瞪大,却只对上了男人绝情冷漠的目光:“你该知道何处是你可去之地。”

他的声音,他的话语都如同利刃一般,直接刺入了心脏最柔软之处。

诵的身体微微颤抖,勉强问出了那几个字:“不洁之人?”

“有些事难道需要我当众点破吗?”王子厥握紧了剑柄道。

诵眉心紧蹙,强忍着鼻腔中的酸涩,可视线还是变得有些模糊。

“不洁之事从何说起?”潋月开口问道。

王子厥的指尖掐入了掌心之中:“就像国师所说,巫一生只能侍奉天神,叛神者为不洁,此不洁之人不配见到国师,请国师让厥将他带出圣地,以免污秽此处。”

诵的眼泪滑落,已不知还能如何心痛,在被人拉住手腕时竟是脚下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起来。”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利刃。

诵抬头看他,再不能从他的眸中寻觅丝毫暖情,他的身体剧烈颤抖,抗拒之心从未有过的剧烈。

难事一件件去解?他们当真有法可解吗?

人心不过权衡,山水之中时他为他疗伤,自是重要的,如今归于王族,又有国师在侧,他又如何相提并论。

“放开我……”诵轻声说道。

“什么?”王子厥看向了他。

“我说放开我!”诵挣着自己的手腕。

王子厥咬住了牙关,放开了他被捏红的手腕,却是直接将人从地上拦腰夹在了臂下道:“让国师见笑了。”

他转身欲走,臂中之人却挣扎的极为剧烈,泪水挥洒落地:“放开我!”

王子厥一时竟有些制不住他。

“不洁之人亦有向天神请罪的权利。”潋月看着此情此景开口道,“只要他还是巫,便在天神庇佑之内,王族亦不可强迫其行事。”

王子厥的拳头蓦然收紧:“国师!”

“你可愿留下?”潋月起身走到了王子厥面前,拿着帕子擦拭着诵脸上的泪水道,“你若想留下,我便不让他带你走。”

“诵愿意留下。”青年的话语斩钉截铁。

“国师,此人……”王子厥欲言。

“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带他走吗?”潋月轻声问道。

王子厥对上他的目光,话语一时不能出口,死局,他若坚持,会被看破心思,若不坚持,将人放在如此是非之地,他的性命亦会受到威胁。

“他不愿跟你走,强留无益。”潋月开口道。

王子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怀里满是抗拒的人道:“国师既是坚持,便将他留在此处吧。”

他带不走他,与国师抗争便是反抗天神,他如今还没有抗争的能力。

诵落地坐定,将他放下来的男人却只是朝国师行礼:“今日多有得罪,日后厥必来赔罪。”

“无妨。”潋月开口道,“送王子出去。”

“是。”侍从应道。

王子厥转身离开,诵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却未见他的目光再落在他的身上哪怕一刻。

一个人心灰意冷的时候,原来是有些哭不出来的。

潋月轻轻转眸,目光落在了那一片心灰之人的身上,唇角勾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至死不渝的爱情,如此的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