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遥岑寸碧04

自己曾经用过的旧物,艾吃鱼当然认得出,看见那杯子的刹那间,他也恍惚。

心中有一种悸动,悄然萌生。

“你……”百年过去,自己以前用过的杯子,竟然还放在谢元璟乾坤袋里。

受到些许冲击的艾吃鱼,小心抬起睫毛看去,冷冰冰的玄檀道君并未看他,侧脸还是那般凌厉冷峻,薄唇也抿得威严。

可他动作娴熟,行云流水,给艾吃鱼倒了一杯酒,看不出有丝毫勉强。

倒不像是被人强迫着伺候人,旁人怎么还看出了几分……欣然?

一定是他们的感觉出了错!

玄檀这人,他们知晓的,没有修无情道之前,便是生人勿近,独来独往,性子冷得很。

平日里除了修炼,目空一切。说实话,当年许多宗门内的师兄师叔,对玄檀并无好感。

却不知道,玄檀也有人味儿的一面。

怕不是另有图谋?

长陵:酒里有毒!!

在座只有他知晓,这二人彼此之间有过节,玄檀师兄绝不可能会甘心给一个无名之辈倒酒。

准确地说,玄檀师兄这人又冷又硬,连掌门师叔也休想他服软。

长陵:艾师弟千万别喝啊!

之前那个夜晚,谢元璟来小院送烤鱼,艾吃鱼听了长陵的警告不敢吃,如今扶摇子在旁,加上旧物勾起了他的一些回忆,便无暇去想那些。

艾吃鱼连多谢也未致,恍然端起杯子喝下杯中酒,他宽袍广袖,一头长发拢在脑后,束得松松垮垮的,姿态向来很放松,喝酒的模样也很享受。

和从前一般无二。

谢元璟坐在身旁,极力叫自己不要去看,却忍不住斜眸,将师尊饮酒的画面尽收眼底。

事实证明,他还是喜欢看师尊饮酒,恨不得自己成为师尊指间的杯子,或师尊口中的酒。

对方享受地放下杯子,谢元璟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发现自己已然动手为师尊斟第二杯。

他猛然用力捏住壶把,因为并不该续第二杯。但是已至此,倒完酒后,他便冷冷地坐在一旁,浑身气压低得叫扶摇子侧目。

怎了,伺候自己从前的师尊这么不情愿吗?

这不是还没断绝关系么。

扶摇子心道,若这么不情愿倒是提出来,以小猫的性子,肯定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他是看热闹不闲事大,略略向各位介绍了艾吃鱼之后,很是促狭地提及道:“我记得你以前收过一名弟子,后来去西方便分开了,怎么,之后没有想过再收一个吗?”

扶摇子话毕,顿时感觉有一道眼锋死死地瞪着自己,不必看也知道是谁。

“艾师弟竟然收过徒弟?”长陵吃惊。

不过也是,以他的修为都看不出艾吃鱼的深浅,保不准艾师弟以前就很厉害。

“收过的。”艾吃鱼悠悠然说,眼神往旁边轻扫一眼。

谢元璟面上无变化,只不过手掌在袖中握成拳头,师尊是什么意思?

还想让他回到身边侍奉么?

“那后来为何又分开了?”长陵八卦得很,收徒什么的,他们这一辈也不知晓何时才有资格收徒。

反正现在掌门师叔还不允许呢,说他们自个都还没长记性,收什么徒弟。

也不知收徒弟的滋味是什么样?

问问艾师弟!

若是没有扶摇子在旁,艾吃鱼便不细说谢元璟的坏话了,他害怕玄檀道君报复!可眼下不是有人撑腰么,他不仅让对方倒酒,还大谈从前。

“为何呀?”艾吃鱼作出思考状,神情严肃做起来,“因为他不听话,像一块顽石,不敬重我,还时常算计我。”

扶摇子笑呵呵:“没错!小猫这个徒弟坏得很。”

他瞟了一眼谢元璟,丝毫不介意挨眼刀子,他偏要说:“依我看呀,你身边缺不了人照顾,何妨再挑个乖巧懂事的新弟子,侍奉左右。”

艾吃鱼便又成了焦点,惹来很多羡慕的目光,掌门师叔不让他们收徒,却偏偏不禁止这位准师弟收徒。

他怎能如此好运?

“掌门师叔你偏心,为何艾师弟可以收徒,我们却不能收徒?”众人抗议道。

看在他们一口一个艾师弟的份上,扶摇子便不说他们了,继续问艾吃鱼:“如何,你若是想收徒,我为你举行一个收徒大会,万千弟子任你挑选。”

无人注意到,坐在掌门师叔和艾吃鱼之间的玄檀师兄,有些异样。

虽然说他平时也沉默寡言,但至少不会像眼下这样,仿佛在压抑着些什么。

“再说吧,让我想想。”艾吃鱼倒真是没有想过收新徒弟,但那天谢元璟阴阳怪气他,问他新弟子是不是没照顾好他,忽然他就萌生了收个脾性和自己相投的弟子。

但这事不能交给扶摇子去办,对方给他张罗的收徒大会,必然都是一些好苗子,他怕耽误了人家。

主要是和谢元璟这一笔都还没搞清楚,艾吃鱼不想将无辜的新弟子牵扯进来。

接下来便未再谈起此事,大多时候艾吃鱼就是笑眯眯的,一边饮酒,一边听宗门中的各位说话。

艾吃鱼会感慨,原来谢元璟便是在这种氛围之下成长起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和乐融融呢。

背负了百年的担忧又少了一些,至少他没有给谢元璟找错地方……但对方却似乎还怨他。

不知不觉,艾吃鱼喝得有些微醺,两颊微红,眼神迷迷瞪瞪。

长陵见状说道:“我送艾师弟回去。”

长陵离得也不远,刚要伸手来扶艾吃鱼,旁边伸出来一只手比他更快,握住艾吃鱼的肩膀便带了过去,让长陵的手扑了个空。

便听到玄檀师兄清冷冷地道:“我送即可。”

艾吃鱼被人腾空抱了起来,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许久以前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怀抱可靠安心。

于是艾吃鱼伸手搂住了谢元璟的脖子,脸颊也乖乖靠在对方胸前,还亲昵地蹭了蹭,找个舒适的位置睡觉。

旁观者自是十分惊讶,不免猜测,他们以前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反正不可能不认识吧?

难道玄檀觊觎人家艾师弟的容颜,那日在山门口一见倾心……这种桥段发生在玄檀师兄身上,总觉得不可能。

等那个一鸣惊人的玄檀师兄抱着人出去,众人的目光看向扶摇子,分明写着八卦的字样。

“掌门师叔,你知道我们要问什么的!”

“玄檀这是怎么了?”

“掌门师叔快说快说。”

被众人问得受不了,扶摇子这才慢吞吞地解答问题:“这都猜不出来吗?你们的玄檀师兄,便是小猫从前收过的那个徒弟,懂了吗?”

这个消息实在令人太震惊了!

众人恍然点头:“懂……”不,还是不懂,刚才那个是师徒的相处氛围吗?

看玄檀师兄的架势,明明就是……

“哎,你管人家呢,管好你们自己。”扶摇子有些后悔爆料,要不他还是连夜出去云游算了,不然哪天被暗杀都不一定。

让外头冷风一吹,艾吃鱼的酒意醒了两分,他终于搞清楚形势,又喝成醉猫的自己被人抱在怀里。

且这个怀抱他还很熟悉,是他曾经的逆徒谢元璟在抱着他。

完了,那是继续装醉还是下来自己走。

好久不曾被这样抱过,有一点轻轻的颠簸,是艾吃鱼怀念的,最好睡的状态。

他有些眷恋呢,便假装自己还酒醉,偷偷地靠着怀念以前,久违的专属怀抱。

却是不能让谢元璟知晓,但为何不能让谢元璟知晓,艾吃鱼也说不出所以然,大概是怕对方多想。

他并没有忘记,谢元璟还藏他的头发做过同心结呢。

当时他不是狠狠拒绝了么?

是真的很狠。

回头又眷恋人家的怀抱,成何体统。

所以是不能被发现的。

到了小院,艾吃鱼感觉自己被放到软榻上,身上轻轻覆盖了一条薄毯,再后来,对方似乎在床边站住。

心里想着事,艾吃鱼也不装醉了,他睁开眼做自然醒来状,翻个身靠在床头,侧首看着谢元璟说道:“我喝醉了,多谢你送我回来。”

谢元璟动了动嘴唇,不想跟他进行如此生疏的对话,便没有说什么。

“你若是不急着走,便留下来跟我说几句话。”艾吃鱼指着旁边的蒲团,本意是让对方可以盘腿歇着,并且不要居高临下,灭他的气势。

谢元璟却一动不动:“你说吧。”

艾吃鱼亦不勉强他,只是靠在床头揉了揉额角,想想第一句说什么?

“当初我把你送到这里,你是否到现在还怨我?”

谢元璟闻言,垂眸望着自己足尖,没有回答。

但有时候沉默便是答案。

艾吃鱼也不能强求,便说道:“当初……我剪掉的那个同心结是假的,后来还给你了,你知道?”

这回,谢元璟点点头。

只不过是修成无情道后,扶摇子才还给他的,他并没有要告诉艾吃鱼这件事。

“我看你已经没有把它带在身边,想必你成道以后,往事已如过眼云烟,曾经的那些都随风而逝了。”艾吃鱼向对方确定:“对吗?”

谢元璟不懂他为何还要追问这个?

是与不是,对他很重要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自从重逢后,谢元璟与艾吃鱼说话,一直平铺直述,没有什么情绪。

这两句反问却好像夹枪带棍。

艾吃鱼哑口无言,唔,也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好吧。”他轻轻叹气,有些自责地说,“你还怨我,我便跟你说声对不起。如今你也有了自己的道,我十分为你开心。那便如此吧,往后各自安好,我们不是师徒了,你亦彻底脱离这层身份,去做你想做的事。”

艾吃鱼自顾说着,未曾发现,站在床边的前弟子气息倏然变得紊乱。

他以为一言不发的前弟子是不想与自己说话。

实则,谢元璟光是应付在他脑海中撕扯的两种极端情绪便很吃力,自然分不出精力去做多余的反应。

若非极力控制,他害怕自己下一秒便会跪下来哀求师尊,能否收回成命,不要与他断绝师徒关系。

“元璟,你怎么了?”艾吃鱼有些酒醉,感官不是很敏锐,但依然感觉到谢元璟的异样,“是不是上次与你说的问题还没解决?”

“无事。”谢元璟摇头,尽管拳头在袖中握得要碎掉,他面上是极能忍的,只是蹙眉而已,“你急着与我这个蠢徒撇清关系,是想要收新弟子么?”

这事艾吃鱼还在考虑,想起自己席间的调侃,他心虚:“那几句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只是以前当真被你气狠了,不过都过去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你。”

“那你要去说谁,新弟子?”谢元璟的态度让艾吃鱼觉得怪得很,句句不离新弟子。

“你不必如此。”艾吃鱼不擅长吵架,反正自己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他索性道,“我乏了。”

然后便变成了猫,钻到被子里窝着,懒得再与谢元璟多说一句话。

又冷又硬的家伙,一点都不知道感怀,就只记得那些怨气。

艾吃鱼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也不知谢元璟何时离开,醒来后屋内只余自己。

正趴在榻上沉思,长陵忽然传信跟他说,有两名佛修找上门来,说他们太上天宫藏了他们寺里的住持,要进来找主持。

艾吃鱼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拜托长陵:“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不要让他们进来抓我!”

他不要当秃头猫!

长陵:“他们好像来头不小,搬出了掌门师叔都敬畏的大人物,不让进来只怕说不过去哎。”

“?”伏龙寺还有这样的大人物?

艾吃鱼猫脸呆滞,那眼下如何是好呀?

长陵:“这样可否,让玄檀师兄先带你出去躲一躲风头,等他们搜查过了你再回来?”

艾吃鱼一个激灵,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只是他不自在:“为何不是你带我出去躲,为何是玄檀?”

长陵哪里好意思说,我们全宗门都知道你们的爱恨情仇了,现在哪敢掺和!

“就这么定了!”

艾吃鱼:“!”定你个头!

还未等他抗议,房门便被敲响,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冷冷清清:“他们要进来了,你若不想被抓走,便快点随我出去。”

艾吃鱼耷拉着耳朵。

谢元璟听不见回答,也不勉强:“我去唤长陵来。”

那又不至于,艾吃鱼赶紧窜出去,探头叫住他:“你你你,站住,你自己来。”

“……”谢元璟便转过来,推开门,把夹在门缝里的师尊抱起来。

手掌再次接触到那熟悉的触感,狭长的眼睛不由眯了眯,一夜煎熬的心情,便这样回暖了大半。

谢元璟直接把师尊放进衣服里,解释道:“御剑飞行,风大。”

师尊以前乘坐飞舟都嫌弃冻耳朵,御剑飞行比飞舟还快。

“哼。”艾吃鱼轻哼,窝在自己熟悉的位置,嗅闻着熟悉的味道,安心之余,又觉得有些许莫名其妙的委屈。

其实他也是头一回当别人的师尊。

真是的,就算做得不好,也不必怨他不是。

谢元璟垂眸,便看到师尊那半边充满怨念的脸。

这般抗拒么?

又思及对方想收新弟子的念头,谢元璟轻叹一声,抬头看着远处,好叫自己专心飞行,不要去想那些会把自己扯入深渊的事。

昨夜已经想得够多。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对方的语气好冷漠哦,艾吃鱼哪晓得去什么地方,便说道:“回洞府吧。”

他说的洞府是他们当初住过的那个洞府。

谢元璟身形一滞,飞剑晃了一下,被艾吃鱼指责:“你会不会飞?别把我摔着了。”

谢元璟回神:“摔不着你。”

他心道,就算真摔了,我也会给你垫底。

御剑飞行果然很快,艾吃鱼睡醒一觉,猫就窝在以前的洞府中。

谢元璟坐在前面的蒲团上,背对着他,似乎正在打坐调息。

是该打坐调息。

免得境界老是波动,弄得艾吃鱼都怀疑,他究竟成没成,真成还是假成?

“哈嘁!”艾吃鱼整只胖猫都颤了颤。

打完喷嚏睁开眼,一颗丹药便递了过来,他前徒弟用半死不活的口吻说:“辟寒丹。”

一百年前,对方在这个洞府里跟他说话,可都是哄着来的。

艾吃鱼唏嘘着,张嘴把丹药舔进嘴里,猫吃东西都这样,慢吞吞,一个东西要咬好几下,才能舔进嘴里去。

谢元璟伺候过他二十年,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你这么难伺候,找新徒弟要仔细点,性子急的可伺候不来。”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艾吃鱼一爪子挠过去,只不过他没有出爪钩,被他毛茸茸的爪子拍一下,不会痛也不会流血,只会心颤。

但其实那句不是谢元璟本意,他真正想说的是,不若让我继续伺候你,我一定做得比别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