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岑寸碧02
另一边,艾吃鱼踏上回洞府的路途,在路途中不可避免,总是陆陆续续听到许多关于玄檀道君的事迹。
“他睚眦必报!好些被他杀死的修士,根本就不知是何时得罪了他,死不瞑目!”
“还数玄英剑宗的陆长寻掌门死得最惨,我觉得剑宗和玄檀道君之间,迟早还有一战。”
“嗯,若整个玄英剑宗围剿玄檀道君,到时候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
“玄檀道君这个道号取得本来就很让玄英剑宗恼火,也不知他们之间有何血海深仇。”
艾吃鱼一路走,一路听,越听心里越发毛。怎么在众人口中,谢元璟已经变成了杀人狂魔,关于他的每一件事都跟杀人挂钩。
邪魔歪道也杀,正道也杀,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别的消息。
艾吃鱼想起,自个和谢元璟也不是好聚好散,当初闹得还挺难看的,也不知对方修成无情道之后,眼下对他艾吃鱼这个曾经的师尊,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艾吃鱼不求对方和曾经一样尊敬自己,至少不要有报仇的心态……吧?
真的有点怕。
甚至他都不敢回洞府了,喵喵的,谢元璟不会在那里设下陷阱,等待他自投罗网吧?
应当不会才对。
艾吃鱼不想把对方想得这么坏,回到洞府周围,他小心勘察了一遍,什么陷阱也没发现,就说嘛,曾经的师徒情分没有那么不堪。
瞧这洞府满是尘灰的样子,期间没有人回来过。
艾吃鱼怔然,唏嘘,想必对方是放下了。
他掐了一个净尘诀,落灰的洞府焕然一新,模样和当初离开时无异。
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年的光景已经不在了。
百多年的流逝,实则在修真界不算什么,只因他们中有一方修无情道,便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有一个人已死去般。
他倒是猜中了谢元璟的想法,修成无情道的谢元璟,觉得自己何止是死过一次,分明是无数次。
曾经住过的洞府,谢元璟自然不会去,除了扰乱心境以外,去那里毫无益处,徒增烦恼罢了。
只不过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对方没有彻底毁掉同心结,最后还是还给了他。
是心软吧。
谢元璟倒是感谢扶摇子,帮他藏起对方的这份心软,否则他这无情道恐怕还成不了。
四月,中洲有一场盛会,艾吃鱼无门无派,以散修的身份去凑热闹。
但因他容貌之故,无数人偷偷窥探,见他独自一人,想上前搭讪又怕唐突。
只窃窃私语:“这位是哪个大宗门的小师叔?”
“身边怎么没有弟子跟随?”
修为上去就是不一样,旁人再见艾吃鱼,不会再有人觉得他是个小喽啰,这通身说不出的宝相庄严,说是掌门也有人信。
艾吃鱼:可不是险些当主持了么!
怪他,在伏龙寺待得太久,浑身都佛里佛气的,即便容貌惹眼,也不会叫人心生妄念,望之只觉尊敬舒心。
散修不够格坐在上首,矮矮的案几沿青石台阶一路往下摆,长得看不到尽头。
艾吃鱼也不知那上边都是些谁,他低调地坐在最末端,想蹭点大宗门的灵酒喝。
不要钱的东西就是香,权当是他今日外出化缘了。
来此处参加盛会的修士都有自己的目的,但应该不会有人与艾吃鱼心意相通,只冲着免费的酒席来。
因此各位都在交际,放眼望去,只有艾吃鱼喝灵酒,吃灵肉,像是饿了许久。
他也未曾想,自己的吃相会落入熟人眼中,否则给他一千块上品灵石,他今日也不会动一下筷子。
能够产生此种想法,说明果真是生疏了,他以前在谢元璟面前,何曾在乎过自己的形象?
一道身影停在艾吃鱼这桌面前,声音惊奇地道:“小猫?!”
艾吃鱼抬头看去,见是扶摇子,他弯眼一笑:“扶摇子前辈,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你……”扶摇子对艾吃鱼上下打量,不无惊喜,“修为长进了,难怪你这些年不见踪影,原来是去勤奋努力,不错不错。”
艾吃鱼正想说什么,瞥见谢元璟缓缓走过来,他的笑容便收敛了一点,不是艾吃鱼不想给对方好脸色,只是觉得有些别扭,不知如何相处。
且先看看对方是何种表现?
谢元璟表现很坦然,仿佛与艾吃鱼不是一百年未见,更像是一个昨日才见过,但相互不是很熟络的关系。
他疏眉淡眼,行为倒是恭敬,点头拱手,和从前一样不多言。
“元璟,许久不见,我听说你早已大成了。”艾吃鱼自然感觉到了对方的淡漠,除了有几许怅然若失,也还好,“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能成。”
“多谢。”谢元璟好久没有被人唤这个名字,眉心微蹙,目光扫过已经吃得七七八八的酒席,“你看起来清减了些,新徒弟没有照顾好你么?”
不知是不是艾吃鱼的错觉,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许阴阳怪气。
艾吃鱼浑不在意:“哪有什么新弟子,应当是寺里的伙食太素,吃了一百年,清减下来几斤也是有的。”
寺里?
谢元璟了然,送走他后,对方果然入了佛门。
他不再说什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扶摇子不曾想,这对曾经要死要活分不开的师徒,重逢会是这种局面。
不过想想倒也情理之中,漫长的时间会冲淡一切,更别说谢元璟修了无情道。
他轻叹一声:“如今你们两个都有了各自的成就,老头甚慰。”
而后指了指上边:“小猫,同我们一道上去吧,这里嘈杂得很。”
“不必不必。”艾吃鱼连忙摆手,“我已经吃饱了,就在这里瞧瞧热闹。”
扶摇子笑了:“你这小猫,还是这么喜欢瞧热闹呢。”想当初他在街边卖身葬剑,人来人往却没人瞧他一眼,唯独这只小猫津津有味地听他老人家胡说八道,还给他灵石。
艾吃鱼不好意思一笑。
“那你现在在何处落脚?”扶摇子一百年前看上艾吃鱼,一百年后仍然越瞧越喜欢,“此间事了,要不要随我们一道回太上天宫做客?”
艾吃鱼:“不了前辈,我刚回中洲不久,想到处游历一番。”
扶摇子遗憾:“这样啊,那等你游历累了再来如何?”
艾吃鱼:“好。”
他二人叙旧说话,谢元璟便站在旁边,仿佛事不关己,将自己完全摘了出去。
若非事实摆在眼前,恐怕一百年前他们三个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的站位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想收艾吃鱼当徒弟的扶摇子没有如愿,几经折腾,反而收了他最不喜欢的剑修。
想留在艾吃鱼身边的谢元璟亦没有如愿,最终站在了他没好印象的扶摇子身边。
如此说来他们三个人之中,最终只有艾吃鱼如愿了。
徒弟按照自己的计划,拜了厉害的师尊,有了出息,报了仇。自个也找到修炼法门,逍遥自在。
那两位故人走后,艾吃鱼回到原座,旁边的修士问他:“道友,你竟然认识扶摇子和玄檀道君?”
艾吃鱼笑着回答:“有点交情,但都是以前的事了。”
其实,他真的如愿了么?
谢元璟落座后,扶摇子问他:“好不容易见了小猫,你真的一点念想都没有了?你俩生疏得,啧啧,让我老头看了都觉得戚戚然。”
“他入了佛门,何必去打扰他。”谢元璟淡声道,斟了一杯灵酒喝下。
“既然如此,你何日摆拜师宴,正式拜我为师啊?”扶摇子翻白眼。
果然说到这个问题,硬邦邦冷冰冰的剑修便不说话了。
这些年,谢元璟并没有拜扶摇子为师,只是答应了对方几个条件,算是一桩交易。
那些条件谢元璟如今都一一兑现,他早已可以离开太上天宫,自立门户。
“前辈莫要开玩笑。”
“你的师尊永远只有小猫一个,对吧?”扶摇子才不稀罕他,“巧了,我也只想收小猫为徒。对你,嘿,我只想当你师公。”
“……”谢元璟无视他的调侃。
反正不管怎么解释,扶摇子都会认为他口是心非。
就算没有艾吃鱼,谢元璟也不想拜任何人为师。
那对他来说师徒关系无比亲密,若非有一定的渊源羁绊,恕他无法接纳。
以往的经历,叫谢元璟很难真正接纳一个人,同样的,也很难将心里的人请出去。
在此间偶遇了故人,艾吃鱼并不是没心没肺之人,还能若无其事地吃吃喝喝。
他打算离开,想必也不用特地去告辞,反正谢元璟也很冷漠,刚才走的时候连句告辞都不说。
“他是不是恨我?”艾吃鱼嘀咕,随后带着一肚子灵酒灵食,施施然地走了。
扶摇子眼力好,看见艾吃鱼走了,形单影只的样子,叫人心疼:“小猫走了,哎,玄檀道君,你风光你的,他自有去处。”
“……”
“开头你打探人家有没有新弟子,听说没有,心里松快了吧?那他呢,孤零零的,谁也不认识他。”
“累了找个角落一趴,饿了下河摸鱼。像这种白吃白喝的宴席,又不是每日都有,他自然要来吃个痛快的。”
白日的一次相逢,和扶摇子老头那几句有心之言,弄得玄檀道君心境不稳。
“南下之行,你自去吧,我回太上天宫。”谢元璟本答应了扶摇子,要帮对方办些事。
如今被恶意捉弄,他也是有脾气的。
“回个屁!你别忘了你也只是客人。”扶摇子忽然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原来如此,小猫不肯来太上天宫做客,一定是因为你在,他不想见到你。”
再抬头望去,谢元璟已不见踪影。
扶摇子骂道:“呸,仗着自己会御剑飞行了不起。”
谢元璟初到太上天宫,的确只是一个客人,百年下来,他的威望早已不同往日。
宗门中的弟子见了他,也要恭敬喊一声师叔。
他亦有自己的独门院落,开辟在离主峰最远的地方,再远一点就要离开太上天宫的地界。
宗门中其他人不理解,玄檀师叔为何要住这么远?
就算修无情道,也不必如此深居简出。
只有扶摇子心知肚明,谢元璟这人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太上天宫的一份子,倒也不是看不起太上天宫,只是在坚守些什么,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
这院落没有人来过,平日里只有谢元璟一个人,显得很是冷清。
他丢下扶摇子匆忙回来,并非完全是恼了对方,更多是心境紊乱,需要闭关几日清修。
往常都是这样的。
觉知自己起心动念,便闭关清修。
但今日好像没有用处,谢元璟打坐调息,摒弃杂念,但他越是静下心来,脑海中越是反复浮现白日的所见所闻。
画面一帧帧,声音逐字逐句,自残般回放,越痛越反复思量。
根本就理不清。
“……”稳坐在蒲团上打坐的清冷道君,额头冷汗浸湿鬓发,脸色差极,忽而他左手撑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整个人向前倾去。
衣襟和袖袍被染至猩红,他怔然看了片刻,继而好像受不住心悸,剧痛,便裹着一身血色向后躺去,像跌入红尘的落花,又回到了那人的手掌心。
“师尊……”
他不再骗自己,他想师尊了。
今日盛会上相逢,师尊还是那样风流恣意,修为亦深不可测,果真没了他,师尊过得更好。
这一夜,玄檀道君全然不压抑自己,纵容自己跌落在百年前的回忆中魔怔,直至天明,才找回些清明和理智。
起来换一身干净衣裳,将乱发梳理整齐,试着盘腿打坐调息,疗愈昨夜放纵所受的伤。
然而到了夜晚,谢元璟便受不住那种诱惑,想放弃今时今日的种种,当回跪在师尊脚边俯首帖耳的乖徒弟。
他已修成了无情道,这样可以么?
应当是不行的,修成了无情道又如何,他心中还是深埋着大逆不道的念想。
百年过去,没有磨灭分毫,只有越来越深的挂念。
夜里,谢元璟的灵魂都叫嚣着去找他,白日,玄檀道君冷静清晰:“他厌弃你,连同你的感情。”
成道后,谢元璟一直在等,师尊会不会上山来接他回家?
可惜对方一次都没有来过,百年前把他丢在此处,便从未再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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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吃鱼倒真是不想去太上天宫添乱,只不过寺里的佛修们穷追不舍,日前打了个照面,对方竟说他身上有佛香,所以叫他别跑。
“师叔再跑也会叫我们找到的。”
听听,太恐怖了吧!
艾吃鱼使计逃跑后做了一夜噩梦,梦里他全身都是丰厚的毛发,唯独脑袋光了一块,简直吓死猫了!
他想找个地方躲一躲,佛修进不来的那种。
艾吃鱼的人脉圈子窄,举目整个中洲,扒拉不出来两个熟人。
既有能力又要肯庇护他,只得一个扶摇子。
扶摇子:“我要出门办些事,就不送你上去了,你尽管住下,我传信叫玄檀招呼你。”
连扶摇子也习惯唤谢元璟的道号。
“不必了吧,随便唤个小弟子招呼我即可。”艾吃鱼想到谢元璟那副疏冷的样子,心中略不自在,他真的不知如何跟修了无情道的谢元璟相处。
“也是,想必你心里有疙瘩。”扶摇子便另行吩咐他人。
艾吃鱼心道,我心里倒是没有疙瘩,目前明明是对方和我生疏了。
扶摇子哪能随便找个小弟子招呼艾吃鱼,他吩咐自己师弟的关门弟子长陵来山门下接艾吃鱼,说的是:“你掌门师叔我未来的亲传弟子。”
长陵半点不敢怠慢,掌门师叔的亲传弟子,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任掌门的候选人。
“师弟!”
“?”艾吃鱼都愣了,扶摇子前辈是怎么介绍的?他必须为自己正名,“我不是你师弟哦,我只是到贵宗门做客。”
长陵便奇了怪了:“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嫌弃掌门师叔,玄檀师兄也是,在宗门待了百年,也未曾拜师。”
艾吃鱼怔然,谢元璟还未拜师么?
“那你们怎的喊他做师兄?”
长陵:“他指点我们剑法,自然要喊师兄了。我们喊我们的,他们算他们的。”
艾吃鱼心道了句古怪,便对长陵说:“长陵道友,山上有偏远的院落没有,给我安排一个如何?”
“师弟是要上山清修么?”
艾吃鱼懒得纠正他了,笑道:“是的是的,不叫人打扰最好。”他也不会出来打搅各位的。
“玄檀师兄的院落也很偏远。”
“离他也要远些。”
二人说着话,拾阶而上,抬头发现口中议论之人,竟然站在台阶上。
谢元璟到底还是收到了扶摇子的传信,出来看看。
只见艾吃鱼有长陵作陪,且不喜自己,他默然注视。
“玄檀师兄……”长陵太尴尬了,他不知晓新入门的师弟和玄檀师兄有过节!
艾吃鱼也尴尬,他不是那个意思,但好像也不好解释。
便垂眸装死。
“长陵,你去忙吧,我来招呼他即可。”谢元璟比长陵早入门得多,又是大成者,气势压人,叫长陵暗苦。
“可是掌门师叔吩咐……”
“也吩咐我了。”谢元璟道。
长陵摸不准真假,但是玄檀师兄深居简出,不常露面,忽然在这里出现,应当是真的。
“好吧。”长陵辞别艾吃鱼,“师弟,那你便跟着玄檀师兄,他会照顾你。”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心虚,玄檀师兄他会照顾人么!
“好。”艾吃鱼亦不为难长陵,依旧是微微笑的模样。
等长陵走了,艾吃鱼独自面对冷冷清清的昔日徒弟,对方不仅性情改变了,连身上的气息也是凛冽如冰。
又或者徒弟的性情并没有改变,他本身就是如此,只不过从前情系师尊,自然就温存灼热些。
如今斩断情丝,温存灼热便没了。
正如此想,一只手掌伸到艾吃鱼面前,对方说道:“院落偏远,你踩到我剑上来。”
这一瞬间,艾吃鱼感觉仿佛回到了从前,他也经常踩徒弟的剑,恍惚间便把手交出去。
对方似乎担心他从剑上摔下去,途中亦没有放开他的手。
这越发让艾吃鱼觉得,前一次见面只是太久没见,所以生疏了。
但其实谢元璟心中还是敬重他,感念他。
“到了。”
如果有第三个人在,便会认出这座院子不是客院,分明是玄檀师兄自己的院子。
“你来得匆忙,便住在这里吧。”谢元璟推开门,自己站在门外,“有事便传信叫人,或者去主峰寻人。”
“好……”艾吃鱼狐疑,这里花草旺盛,打理得很适合住人,他挺有好感,“元璟,这里不会是你的院子吧?”
谢元璟转过身,想要告辞的时候听到这句,他淡淡回道:“你若是喜欢便住,不喜欢我给你换一处。”
“没说不喜欢。”艾吃鱼估计他还记恨自己石阶上说的话,有心修复师徒关系,便问他,“听说你还没有拜扶摇子前辈为师,那你还是我徒弟对吗?”
谢元璟默了默,颔首:“是。”
他摸不清艾吃鱼想做什么,是记起来要逐他出师门么?
“行,那为师便吩咐你去做一条烤鱼来。”艾吃鱼一百年没有吃过徒弟做的烤鱼,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