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岑寸碧01
太上天宫宗门内。
谢元璟醒过来后,身上被艾吃鱼打出来的内伤,已经被丹药治愈。
可他依然面若死灰,睁眼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柱,像一具没有生气的活死人。
他的脑海里,重复回忆着师尊决然剪碎同心结扬在风中的画面,耳边重复回荡着师尊句句振聋发聩的指责。
一次又一次,仿佛回到那个让他痛苦得昏死过去的场景。
谢元璟的性情本就偏执扭曲,从未正常过,如今没了师尊这个念想,他又变得和过去一样,甚至更为极端。
腰间的同心结,也被扶摇子趁他昏睡时取走,连最后一点能抚慰他的念想都没有了。
扶摇子进来看他,不冷不热地问道:“剑修小子,你怎么想?留在这里还是离开?”
假如此人要走,他也不拦着,反正他本来就不想接这颗烫手山芋。
看在小猫的份上,勉强管一管。
谢元璟想了片刻,动了动干涩的双唇,说道:“前辈,我想修无情道。”
既然师尊不想要他的感情,那他便亲手毁了。师尊想让他成道,他成就是了。
至于最后会变成什么样,谢元璟自己也不知晓。
扶摇子轻叹一声,没有反对,谢元璟修无情道他算适合,他早就看出此子虽然根骨奇绝,但性情太偏执,如果不放下一些东西,根本难以成道。
只有心无旁骛,一心向道,这个人才能修成。
只不过修成之后,可能他和小猫的缘分也就此断了。
修成无情道,怎还会有余情未了。
“小猫是为你好,你以后会感谢他的。”扶摇子叹息道。
听对方提起师尊,谢元璟的眼皮颤动了数下,并未言语。
他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心悸得厉害,根本做不出别的反应。
旁人并不知道师尊有多好,窝在他臂弯里酣睡时有多可爱。
师尊的心像水晶一般,玲珑剔透,美好无瑕,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只不过他谢元璟没有那个福分,得不到师尊的青睐。
若是艾吃鱼知道扶摇子的做法,大概会感叹,果然还是扶摇子前辈更适合当师尊。
艾吃鱼下了山,一时也不想回到和徒弟以前住的洞府。
与常伴在身边的徒弟离别后,艾吃鱼也有几分惆怅和不习惯,主要是走路都没人抱了,混迹于人间,轻易不敢变成人形,以免被人抓去卖钱。
过了些天,艾吃鱼很想跟扶摇子打听一下,谢元璟现在的情况如何?
又怕自己会打扰到谢元璟清修,想来想去便还是不闻不问。
听说西方有大和尚讲经,内心隐隐也知晓自己去处的艾吃鱼,慢吞吞踏上了去西方的路途。
他不求道也不求佛,只是在做自己当下想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求了就有期待,有期待就有烦恼,把期待放下,把放下也放下,想那么多干什么?
艾吃鱼每日清晨便出发,背上背着两袋零食,嘴馋了用爪子勾一点。晌午有太阳便停下来,找个地方趴着晒一晒,或者找个阴凉处睡一觉。
好不自在。
能坐船能乘车他也不要,就靠四条小短腿慢慢走,终于走到了西方伏龙寺,那时人家早就讲完经了。
小沙弥看着门外可爱的猫,口吐人言,问他小师傅,此处大和尚还讲经吗?
小沙弥诧异,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这只猫怎么现在才来?
听说是走路来的,小沙弥又看了看艾吃鱼的短腿,便觉得情有可原,然后请他进来。
艾吃鱼身上有功德,虽说小沙弥没有慧眼,但觉得他面善,给人的感觉就跟寺里的大和尚一样。
寺里正在开斋饭,艾吃鱼闻见香味,屁颠屁颠地跟着小沙弥去吃饭。
寺里也喂了其他的猫,看见艾吃鱼跟人一桌,其他和尚就奇怪了:“这只猫怎么不去猫那桌?”
小沙弥给师叔们解释道:“这是只成了精的猫,当然不去猫那桌。”
艾吃鱼许久没有吃不用自己动手做的饭,虽说素了点,但也吃得饱饱的。
一些有修为的大和尚看他觉得有趣:“这是哪位大师叔转世?”身上竟是带着隐隐的功德光,这说明这只猫有人供奉,人间有许多人信奉他,惦记他。
艾吃鱼一边舔爪子洗脸,一边竖起耳朵听大和尚们议论自己,他便想起了帮自己攒功德的徒弟。
一晃十年过去,不知对方在太上天宫过得如何?
还是那么顽固偏执吗?
吃完斋饭后,寺里的和尚们要去上晚课,小沙弥领着吃饱喝足的艾吃鱼一起去。
和尚们对胖乎乎的艾吃鱼很有好感,给他也匀了一个蒲团,正好适合睡觉,艾吃鱼便不客气地窝在上头,一边听和尚们念经,一边睡大觉。
后来被一只手捏了捏耳朵,他才悠然醒来,用爪子捂了捂眼睛,本想继续睡,但和尚要拎他后颈皮,他这才起来端正蹲好。
原来是主持在给弟子们解答问题,隔壁的和尚希望艾吃鱼也竖起耳朵听一听,别顾着睡大觉。
艾吃鱼便听了。
课后和尚们回去休息,主持朝他招招手,慈祥的脸上笑呵呵道:“这是哪来的胖猫?寺里好像没有这么胖的猫。”
艾吃鱼想起傍晚那顿斋饭,心想当然了,贵寺的伙食这么素,养不出胖猫很合理。
“主持。”艾吃鱼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并拢双腿,蹲在那里做出认真听讲的乖巧样子。
主持笑问:“刚才的对答你听了吗?”
艾吃鱼回答:“听了。”
主持又问:“都说了些什么?”
艾吃鱼想了想,摇摇头:“忘了。”
“不错。”
忘了还不错?
听他说忘了,主持不仅没有生气,还乐呵呵地点点他的脑袋,耐心跟他说话,“刚才讲的经你忘了,讲经之前的事你忘了吗?”
艾吃鱼闻言,双眼坦诚地露出惭愧,低下头:“没忘,所以我的机缘也不在这里。”
主持笑道:“把寻找机缘也放下。”
这样吗?
艾吃鱼眨了眨眼睛,过了良久,约莫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间豁然开朗后,朝主持徐徐一拜:“谢谢师傅指点。”
这日以后,艾吃鱼厚着脸皮,成了伏龙寺的常驻猫,他不属于寺里的佛修,更像是一位客人。
寺里的每一处都对他开放,他时常待在藏经阁翻阅经文,看累了便趴在上头晒太阳睡觉。
偶尔跟寺里的佛修下山化缘,或外出做善事,或做法事,总之有热闹瞧,他便跟着一起去,全寺庙的佛修都眼熟他,喜欢带着他。
说来也奇怪,艾吃鱼也不知晓原因,他感觉寺里的佛修都喜欢与自己说话,问他一些问题。
艾吃鱼向来凭自己的直觉回答,那些得到答案的佛修都挺满意的。
不知过了多少年,寺里的佛修又添了不少新面孔,都恭敬地喊艾吃鱼一声猫师叔。
艾吃鱼摸摸自己浓密的头发,他寻思着自己也没有秃啊,怎么就当上了一群佛修的师叔呢?
他忽然有点忧心忡忡,害怕自己继续在寺里呆下去,最后会不会被推举成新任主持?
有这种可能。
艾吃鱼格外茫然,可他觉得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做,就是助人为乐了一点,偶尔指点一下新来的。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寺里的第二任主持也圆寂了,好像真的有很多和尚想推举艾吃鱼当主持。
为了保住自己的一头长发,艾吃鱼连夜收拾包袱,留下几句话便离开了伏龙寺。
果然只要寿命够长,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艾吃鱼在西方心无旁骛,修炼顺利,丹田里的妖丹日渐跟他的体型一般,胖乎乎圆滚滚,他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是有一日过一日,什么都不求。
新任主持连夜跑了!两名身强体壮的佛修追了出来,准备将艾吃鱼逮回去上任。
艾吃鱼有八张嘴都说不清,他真的不是和尚!
都怪他太懒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挪地方。
眼下发生这种乌龙事件,艾吃鱼终于记起自己在中洲还有一个家,他要回去那里继续摆烂。
艾吃鱼当年去西方,用自己的小短腿走了十年,眼下由于后边有人追着,他巴不得搞个瞬移的阵法,把自己传送回中洲去。
巧的是,还真有这种阵法,只不过很贵。
艾吃鱼这些年在西方不花钱,他兜里还有不少钱,是一只富有的猫。
不久之后,艾吃鱼被传送阵传回了中洲地界,他抖了抖爪子,有一种‘我艾吃鱼又回来了’的豪迈。
这份自信是兜里的灵石所堆积起来的,还有他那明明没怎么修炼,却硬要给他长起来的修为。
由于艾吃鱼不记事,他已经忘了过去了多少年,他眼中和身上也没有沧桑的感觉,时间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艾吃鱼还是跟原来一样,喜欢凑热闹,看见新奇的东西走不动路,街边骗人的小把戏他依然当真。
只是他也有变化,众人见了他会心生好感,会敬着他点,远着他点,免得冲撞。
也许是巧合,艾吃鱼总觉得自己独自出来很幸运,从未遇到歹人想对他下毒手。
依稀记得以前和徒弟在一块,隔三差五就遇到坏人,说明谢元璟的运气真的不如何。
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收的徒弟,艾吃鱼愣了愣神,一些记忆冲上他的心头。
如何气急地把徒弟送上太上天宫,那种情绪他早已忘记,只记得徒弟待自己很好,照顾了自己许多年。
日常中的温柔,早已把矛盾覆盖,在艾吃鱼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若非如此,为何忘记了那么多激烈的情绪,却唯独记得徒弟很温柔。
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这些年艾吃鱼想得最多的,便是这个问题。
以及中洲厨子做的鱼!
艾吃鱼在西方很少变成人形,到了中洲便一直是人形,方便他住店买鱼吃。
就在艾吃鱼在酒楼里享受鲜嫩的鱼肉时,耳边听着周围的修士窃窃私语,在说一些中洲的事件。
大体总结一下,便是某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又做了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情,不日后可能会打这里经过,众人去看他。
因着是个陌生的名字,艾吃鱼没有过多留意,直到他听说,对方的师尊是扶摇子,耳朵这才竖了起来,同时疑惑,扶摇子后面又收了一个厉害的弟子么?
还是说在谢元璟拜师之前便收了?
艾吃鱼听见修士们对那位厉害的玄檀道君赞誉有加,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同样是扶摇子的徒弟,为何出风头的是这名玄檀道君,而非他挂念的谢元璟。
难道扶摇子没有教好谢元璟,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拜师?
也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扶摇子至少应该想办法通知他一声才是。
艾吃鱼想不明白,西方也不是很远吧,应该能通知到。他略心虚着,继续支楞起耳朵,听修士们讲述那位玄檀道君的传奇事迹,心里暗暗决定,到时候也要去瞧上一眼。
艾吃鱼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天赋能比得过谢元璟。
修士们口中的玄檀道君,是修无情道出身,三十岁结金丹,未满百岁便大成。
他性情疏冷,杀伐果断,大成后以复仇的名义,杀了许多人,其中不乏一些名声在外的正道中人,这目中无人的举动引起了很多宗门不满。
却因玄檀道君同时也杀了很多邪魔歪道,功过半掺,因此无人敢置喙。
再说,他出身太上天宫,师尊又是扶摇子,根脚如此显赫,又有哪个宗门敢与之抗衡。
听得多了,艾吃鱼总觉得众人对这位玄檀道君的描述,自己有些说不清楚的熟悉。
他徒弟也说过要修无情道,他徒弟也有很多血仇要报,他徒弟也是如描述中那样亦正亦邪,性情疏冷。
三十岁结金丹,未满百岁大成,这是一条世人不敢想的青云大道。
当年谢元璟的天赋那么好,艾吃鱼都未曾敢设设过,他认为两百岁能大成就非常不错了。
如此说来,谢元璟的同门师兄弟倒是个天才,也难怪人家如此风光无限,艾吃鱼酸酸地想。
他对此事上了心,便留意城中的动静,等那位传说中的玄檀道君从此处借道经过,便随同众人一起去看热闹。
这城中有个宗门日前受到魔修血洗,还带走了宗门的镇门之宝。
玄檀道君出手相助,将魔修击杀后取回宝物,完璧归赵。
避免有人趁宗门虚弱期掠夺宝物,玄檀道君还特意在宗门逗留数日,特意等宗门重新设下禁制,这才离开。
正因他如此仗义,杀个把正道修士祭剑又有何不可?
没准的确就是那人该死,否则如何会被嫉恶如仇的玄檀道君盯上?
这一日城中热闹非凡,被魔修血洗的宗门,大张旗鼓护送玄檀道君出城,几乎全城都出来看热闹。
艾吃鱼住的客栈正好坐落在路边,他住的楼层也高,听见热闹便打开窗户,倚在窗边观看。
艾吃鱼第一眼瞧过去,并没有看到什么玄檀道君,反倒是看到了一抹自己很熟悉的身影。
对方似乎又长高了,身形越发修长挺拔,脸庞却清瘦了一些,使之看起来线条越发凌厉冷峻,目光与利器一般咄咄逼人。
总之与艾吃鱼印象中的徒弟南辕北辙。
所以艾吃鱼怔了怔,又仔细看了许多眼,确定,大成后的谢元璟已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谢元璟,对方眼中,再也找不见那种温柔专注,冷静又灼热。
原来,受众人追捧的玄檀道君便是谢元璟啊,艾吃鱼有些意外,有些震惊,心情还有一丢丢复杂,徒弟他果真是出息了,也算没白费自己的期待。
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欣慰之余,艾吃鱼的目光落在谢元璟,哦不,眼下应该称呼对方为玄檀道君,艾吃鱼看见玄檀道君的腰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挂。
倒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对方还在乎那个同心结,也早该破了。
或许是艾吃鱼的目光太特别,一直静静跟随了很久,被众人拥簇在前头的玄檀道君若有所感,便抬头淡淡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为何,艾吃鱼不想露面,他在对方瞧过来的时候,迅速关上了窗户。
目光如古井一般毫无波动的谢元璟,只看到一抹袖角,颜色花样似乎似曾相识,也许曾在心中留下过很深的印象,但凝神去探究,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玄檀道君?”
直到有人在面前说话,谢元璟才回神,疏冷的神情变得与平常无异。
众人恭送贵客到城外便停步,谢元璟独自御剑飞行,回太上天宫。
自谢元璟三十年前大成后,心境一直很稳,鲜少有起伏波动。
偶有波澜,回到太上天宫闭关几日,也能恢复过来。
他当然知晓让自己心境起波澜的原因是什么,也从来不刻意避开自己的情障。
要堪破一样东西,须得拥有正视它的勇气。
修成无情道后,谢元璟鲜少会再想起过去,就算偶尔想起也很模糊,没有什么真切之感。
只记得自己当时很痛苦,为了修无情道差点将自己折磨死。
后来不知怎的慢慢熬了过来,一步步修成大道。
如今再回忆,仿佛那个时期的他,像是另一个人,与现在的他无关。
谢元璟成道后,扶摇子把当初扣留的同心结还给了他,告诉他当时的真相。
还说:“若你想去找他,便去罢。”
整整三十年,谢元璟却并未有所行动,也再没有把同心结挂在腰间。
今日在一座陌生的城池,偶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衣袖,让谢元璟想起了些前尘往事。
他想起自己好像承诺过,修成无情道便回去继续侍奉师尊。
如今想起来便觉得,事过境迁,若不能相守,何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