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是小谢白天没演好么,让你大半夜逮着他训话?”
戴弈朝他笑着问道。
陆行朝动了动手指,朝他看去。
戴弈的表情十分自然,眼神也很关切。像是一个热心肠的前辈,再正常不过地向陆行朝询问需要他关心的后辈的事情。
反观他自己。
倒像是成了谢迟和他之间那个被隔绝出去的陌生人。
心底忽然难以控制地泛起了一阵酸涩。
陆行朝抿紧了唇,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没有,刚刚我们在聊他明天的戏。他今天发挥不太符合预期,一直没进徐导想要的状态。”
“是演岔了么?”戴弈诧异道。
“……不是。”陆行朝否认道,“只是徐导觉得他情绪还是不够细腻,需要再加强一些。”
他停顿片刻,又顺着那一点仿佛是彰显领地般的私心,将话说了下去,“所以后面我又陪他单独磨了一阵,把那条暂时先给磨过去了。刚好明天的戏比较难,我问了问他需不需要帮忙,这样提前练过,拍的时候也会轻松一点。”
陆行朝给出的这个理由相当充分,哪怕是怀疑,也不会觉得他和谢迟之间有些什么,只会觉得他俩人之间气氛不对。
戴弈拍了下脑门,长长地“哦”了一声。
随即,冲陆行朝笑了一下,说:“那麻烦你了。我觉得小谢他是挺有天分的,就是演戏的时间太短,还得辛苦你多带他一阵子了。”
陆行朝抿了下唇,再度被他语气中的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亲密意味给刺痛了。
戴弈显然是没有将谢迟当成外人的。
他口中的这个照顾,充满了包容自家人的味道,好像他们才是关系更加靠近的那一对。
这种仿佛只有自己被他们给排除在外的孤独感,让陆行朝此前刻意昭显的那些亲密,瞬间都变得不值一提了起来。
对于谢迟,戴弈是帮了他许多的人。
他是朋友,是良师,也是领谢迟入门的让他尊重的“前辈”,是他发自真心喊的一声“戴老师”。
可到了陆行朝这儿。
他就成了谢迟厌恶的人,反感的人,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甚至被叫一声“陆老师”,都会带上冷嘲热讽的味道。
陆行朝一时间舌根发涩,情绪麻木得厉害。
他瞥过旁边紧闭的房门,微微闭了下眼,勉强点头道:“……我知道,这种事情不用你特地提醒。”
戴弈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和陆行朝说这个的,这只是他找的一个由头。他更想问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情。
比如——
谢迟和陆行朝的关系。
和陆行朝当了这么些年的朋友。
关于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戴弈可以说是相当清楚的那一批了——
陆行朝的性格,是真的很冷漠的那种。
对于他不关心的事情,这人绝对是连正眼都懒得多瞥一眼。
而且本身的智商又碾压常人,很多对于普通人来说很困难的事,对他基本如喝水吃饭一样简单,因此便更加不会关注别人。
他就是那种很典型的,你可以和他聊天,找他帮忙,表面客套。但如果没有在特殊的时间碰到契机,那么无论如何,你都是很难走进他心里的人。
说得再简洁一点。
就是如果不是天定的缘分,基本上就别指望和这人交什么朋友了。
戴弈和他合作过的那几回。
除去某些他视情况而论时会答应的请求,几乎无一例外,陆行朝都将这种独善其身的信念贯彻到了极致。
可偏偏,这一回他却完全不一样了。
陆行朝是喜欢带新人、好为人师的那类吗?
恰恰相反,他是典型的效率至上主义者。
那陆行朝是生怕自己投资亏本,所以出于商业利益考量,主动帮忙的那类吗?
显然也不是。
这种一看就知道要亏爆的电影,要是为了商业利益,他最该做的是一毛不拔,看到剧本就直接“下一个”。而不是坐在这里,和徐正庆投资一部一看就知道要亏钱的影片。
当一些看似正常的行为,出现在了一个平日里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的身上,那这种原本正常的行为,也就变得诡异了起来。
戴弈是不怎么敏感的那种人。
可陆行朝这几次表现出的积极态度,属于已经打破他对这个人的固有认知了,实在很难让人不觉得到奇怪。
如果不是这人脑子撞坏了。
又或者说是爱情的力量太过伟大,把这种人都给改造成了一个古道热肠。只从最近他观察出来的这俩人之间的奇怪氛围去解释……
这俩人之间,估计是有什么关系的。
总之,肯定不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种“陌生人”。
但想归这么想。
戴弈却没有直接开口询问的打算。
“说起来,老陆你上回说的结婚,准备什么时候办来着?”
他走过去,一把勾住了陆行朝的肩膀,边问边朝着屋子的另一边走去,“哎,说厉害还是你厉害,平时人不声不响的,结果一上来就搞了个最大的。都还不知道你恋爱呢,就悄悄先准备结婚了……”
陆行朝心头猛地一跳,脚步凝住。
他下意识扭头,朝身边的戴弈那儿看去,很快便从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探究。
只是那抹情绪出现的极轻极快,还不等陆行朝确定下来,它便已经彻底消失,仿佛之前只是他突然生出的一抹错觉。
他不露声色地收回视线,问:“你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个?”
戴弈便笑说:“这不是怕你到时候又和上次一样,突然杀个回马枪。赶紧先找你问一句,心里有底,把礼物准备着,免得到时候让别人把我给比下去了。”
听见他的这句话,陆行朝捏紧了手。
他尽量表现出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语气淡淡地说:“暂时还没有定下来,主要我跟他都比较忙,得先有空出来时间再说。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吧,下半年或者明年的这个时候。”
“这么忙啊?”
“嗯,上半年先把《风信》拍完。”他垂下眼,“后面的看他时间吧,我档期都推了,比较空,只要他点头就可以。”
戴弈闻言扬了扬眉。
老实说,这番话从陆行朝的口中说出来,还是比较让他惊讶的。毕竟以陆行朝的性格和控制欲来说,他之前一直还以为这人才是占主导权的那个。
结果现在听他的描述……
怎么感觉,陆行朝反而才是被管得死死的那个?
戴弈不由觉得有几分离谱。
他将眼前人代入进被管的角色,又下意识回头,朝谢迟房间瞥去了一眼,将对方带入进了管人的角色。一种荒谬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将他此前产生的所有奇怪感都给冲了个一干二净。
谢迟的样子可太乖了。
说话慢条斯理,温温柔柔,真的很难想象出这俩在一起的画面,简直就是灾难。
他肯定不是那种能辖制住陆行朝的人。
那么软的性格,换成陆行朝管他还差不多。
“这么听家里的话?”戴弈打趣道。
“……我俩认识的也久,习惯了,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
“还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吗?”
“……嗯。”
话题进行到这里。
已经没什么好再旁敲侧击的了。
戴弈的记性不差,毕竟谢迟才在不久之前跟他自爆过家门。俩人一个Q大,一个B大,虽说只隔了一条不远的街,那也确实是和陆行朝不是一个学校的。
况且,陆行朝也确实没在任何场合表示过自己性取向有异。他这样擅自揣测,对当事人双方是真的也不怎么好。
得,又当了一次暗中恶人。
他拍了下脑门,表情夸张地叹了口气,缓和气氛道:“哎,怎么就没让我碰到个情比金坚的同学呢,真是羡慕死了,好命啊。”
陆行朝骤然一怔。
最后那短短的三个字,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感叹,却像是淬过了烈火的钢针,将他瞬间烫得心尖一抖,整个人忽然间控制不住地颤了起来。
他猛地吸了口气,默默咬紧了牙。
过了半晌,哑着声音,生硬地打断道:“我明天还有早场,得先回去休息了。”
“行,那你赶紧去休息。”
戴弈不疑有他,冲陆行朝笑着说。
他之前总觉得谢迟和陆行朝之间的气氛太奇怪,让人难免多想。但现在这番谈话下来,算是澄清了俩人间的关系。陆行朝应该就是单纯地被爱感化——就是脑子被驴踢了的意思。
戴弈本来就是担心自己插进来当了个坏人。
现在弄清楚了想知道的,也就没有在继续强拉着陆行朝闲聊下去的必要了。便又打趣:“婚礼时间订好了和我说啊,等着吃酒席呢。”
“……还早着呢。”
“嗯嗯行,早着早着,不急。”
“……”
陆行朝抿了下唇。
他冲戴弈点了下头,转身推门进屋。
只是关上门的一瞬间,全身就像是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如同一堆散架,让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仰身倒进了沙发。
戴弈的试探,他不是听不出来。
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含糊其辞,用模棱两可的话引他朝误会的方向曲解下去。
他和谢迟确实不是同一所大学。
因为他并不想将过多的希望给予对方,而那时谢迟看向他的眼神,却早已经不是装聋作哑就可以避得开的了。
他报了一个虚假的志愿给谢迟。
而他,则去了距离他一条街道之隔的另一所学校,当做是对这段感情的回绝。
他的感情,他早就知道。
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小声问自己志愿的时候,还有毕业那次,谢迟趁着他闭上眼睛,以为他已经睡着,偷偷亲他的时候。
但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不该给谢迟希望。
因为谢迟从小到大都是被家里宠着的,有些苦他吃过,深切地痛恨过,所以更加不希望有人陪自己一起来尝。
只是到了最后。
他还是没有能控制住自己。
…………
……
“……这是什么?”
翻到手机聊天记录里这齐刷刷一排堆成了小山的花篮和纸盒的照片,谢迟没忍住问道。
小梦从百忙之中探出头来,问道:“嗯?哥你说哪张啊?”
“就你刚刚发的这些。”谢迟截图给她。
“哦,这个啊。”看到这个,小梦的语气立刻就活跃了起来,“哥还记得之前后援会那边说要组织粉丝过来探班的事情吧?”
谢迟回忆了一下,好像有一点印象。
不过这应该是他还没进组之前,卓雯跟他说的事情了。事情久远了点,而且当时对方也只是一笔带过,没有仔细展开来说。
他想了想,问:“嗯,我记得。怎么了,是雯姐那边打算答应了吗?让粉丝组织一下过来探班?”
可剧组那边能答应么?
这可是徐正庆,脾气上来了,投资人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之前开机的时候都没找媒体过来拍摄,更别说这种可能会泄密的粉丝探班。
小梦摸了下鼻子。
像这种大导演的剧组,这种组织活动肯定是没得搞,没有通融的余地。
所以,才会有这些堆积如山的礼物嘛。
她清了清嗓子,解释道:“这不是徐导的剧组那边管的比较严,这种事情一律都不给做。雯姐那边也不能破坏规矩,就全都给寄到工作室来了。”
“这只是第一批,后面还会有其他的。”
“虽然总的价格加起来不贵,但也是粉丝的一片心意。”
“嗯,我知道。”
谢迟又仔细翻了一下她发出来的照片,确实都不是什么特别贵的东西。但包装很精致,做的也很好看,一看就是很用心的那种。
他其实也比较喜欢这种。
礼物是有价的,但心意是无价的。很多人没有时间,就会下意识地倾向于用金钱补足。但很多时候,钱其实并不能补上那些亏缺的部分,只是一种单薄的心里安慰罢了。
觉得这样也可以。
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最后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愿望,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里拼命前行。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
他和陆行朝,都属于是在这个错误的方向上努力了太久的人。
区别只在他现在已经醒悟了,不再眷恋。
但陆行朝却还沉迷在这种幻想之中,始终都不愿意醒来。
谢迟沉默了片刻,将手机扔到了一旁。
他好不容易才从名为陆行朝的这个泥淖里挣扎出来,抖落了一身狼狈。现在他只想专注于眼下,过好自己的生活。
陆行朝没有了他,还可以有很多选择。
像他那样的人,再怎么痛苦、后悔,割舍不下,也都只是一时的情绪。
如果陆行朝过去对他的所有冷酷,是觉得他是个坚强的人,可以自己一个人扛过去。那就证明眼下的这些痛苦,他一样独自能抗。
…………
……
次日的拍摄略有坎坷,但总体上还算顺利。
谢迟本来以为这回也还是要被徐正庆卡上大半天,才能拍一条他点头觉得可以过的内容。毕竟他昨天就被对方折磨得不清。
但出乎意料的是,也许是这种偏向日常戏的缓慢节奏,反而让他找到了熟悉的感觉。于是他被喊停的次数,反倒比前一天还要更少一些。
相比之下。
反倒是之前完全没出过错误的陆行朝,今天难得地出了一回纰漏。在念台词的时候似乎恍惚了一瞬,台词卡顿,被徐正庆喊了NG。
他坐在旁边,等待着这人整理情绪。
只是过了很久,他才勉强从那种恍惚中抽出神,将情绪重新平静下来:“……我可以了,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