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走上前,侧过身,挡住了不远处周越泽向这边投来的视线。
这是他和陆行朝之间的事。
他不能……也没办法选择让别人看到。
察觉到他靠过来,陆行朝微微抬头。
他一向冷淡,那双不带温度的眼睛更是疏离淡漠,像是隔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寒冰,看得人心中发冷。
谢迟被他看得心头微颤。
可今天确实是自己理亏了,便压低声音,再一次跟他道歉说:“……抱歉,今天不知道你会回来。”
“知道了就换一天去么?”
“……”谢迟窒了窒,“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行朝收回视线,将后备箱重重扣上。
只听“砰”的一声。
他从谢迟身边走过,嗓音中带着读不出喜怒的漠然:“上车。”
谢迟压住发抖的手,轻轻“嗯”了一声,跟上了他的脚步。
喝了这么多,车是自然不可能开的。
陆行朝坐去了驾驶席,打火发动了引擎。谢迟勉强撑着身体,坐到了他的旁边,摸索着从储物格里找到了备用的口罩和帽子:“要去哪里?”
“金江。”
“怎么突然去那里?”谢迟扣安全带的手一顿,迟疑道,“……我状态可能不太好,没办法跟着你了,要不我去把小枫喊来吧。”
“那还喝这么多?”
谢迟僵了一下,没接他的话。
要是早知道这人会大晚上的突然跑回来,那杜南明这次的邀请,他自然是会想办法推掉的。
可陆行朝也不跟他说啊?
他突然有点委屈。
陆行朝冷睨了他一眼,将车开了出去。
谢迟也不知道他这突然一趟,回来是打算做什么,还非得捎带上喝成了这样的自己。可他感觉如果自己去和卢小枫旁敲侧击,问怎么回事,这人说不定又会生气。便只好强打精神,老实地坐在了车里。
黑色的GLS600滑入夜色。
车里的空调暖烘烘地吹着脸庞,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谢迟本就已经醉到不行,这一番折腾下来就越发难受。
他忍不住偏过去看了一眼陆行朝。
这人从骨子里就天生带着冷,便是连对父母都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从未亲切过半分。谢迟从小时候就被他不止一次冷退过,若不是后来意外被这人救了一命,怕是打死也拿不出后来硬贴硬蹭上去的勇气。
“我脸上没长花。”
“……”谢迟愣了一下,收回视线,“嗯。”
“跟那帮人喝了多少。”
“……没很多。”他微微语塞,“也就小半瓶洋的,掺了点饮料……没再碰别的了。”
陆行朝视线转动,目光挪到他的身上。
他说得轻松,但陆行朝眼睛却不瞎。
谢迟喝酒一向不怎么上脸,就算喝醉了,脸上也只是一层薄薄的红色,除了熟人之外,基本很难看得出来他已经醉了。
如今却大半张脸浮上了潮红,醉眼朦胧。
那副眼尾湿润的样子,只叫人看了心中烦躁闷火。
“也就小半瓶?”他尾音转冷。
“……”谢迟掐了掐手,下意识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扯笑道,“跟人玩游戏输了,没办法……那边不就是这样,我也不想喝的。”
他一脚踩下了刹车。
谢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晃。
他微微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接着便看见这人绷着脸下了车。平日里就抿得发直的唇角弧度已经完全压了下来,下颌肌肉紧绷,冷冷地对他说:“下车。”
这时谢迟才发现,车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到了地方。
他头昏脑涨地推门下了车。
脚沾到地上,却发现陆行朝居然把自己带来了他金江这边的湖景平层。
“……小朝?”
他茫然地喊了一句,却见陆行朝已经开了后备箱,将带来的行李拿了下来。瞧见谢迟的反应,他抬了抬眼皮,不带感情地说:“进屋。”
谢迟只好关上门,又将戴着的帽子压了压。
这边是陆行朝对外名义上的居住地,盯着想搞个大爆料的狗仔不少。虽然物业对这块管理的不错,但他还是得小心注意。
他两三步跟上,从陆行朝手里取走了箱子。
这次陆行朝没有再说什么,只微微斜了他一眼,任谢迟垂眼跟在了自己身后,一前一后地进了电梯上楼。
这边要比谢迟那里好得多。
虽然陆行朝已经有接近两个月没有来过这套房子,但房子里却一直有请固定的保洁过来打扫卫生。
相比之下,显然要比谢迟那里省心多了。
陆行朝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
谢迟看见他从容换衣的样子,知道他今晚大概是要准备在这边歇息了,抿抿唇,将手里的行李箱推到角落,低声说:“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就先回去了。”
他解扣子的动作一顿。
谢迟垂了眼,捏住口罩上的上沿,微微提了一提,低头朝屋外走去。当他把手搭在拉手上的时候,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陆行朝发沉的声音。
“我说让你走了么?”
谢迟顿时一怔,下意识扭头望去。
而此时,陆行朝也在看他。
从方才见面后便一直闷着没发出来的火气,在此时终于彻底抵达了顶峰。他冷眼看着愣愣站在原地、仿佛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心中的那股烦躁顿时再次涌现了上来。
杜南明那伙子人,说好听点叫富家子弟。往难听里了说,就是一群只会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纨绔二代,还各个生冷不忌。
他不知道说了多少回让谢迟远离这帮家伙。
结果,谢迟倒好。不仅没把他的那些话听进去半分,反而跟那群人打得火热,还……
回想起方才停车场中的那一幕。
他微沉了脸,将解下的外套重重丢到了沙发上:“想出去躺大街上睡觉就去,最后别又怨是我赖的。”
谢迟僵了僵,收回了准备开门的手。
他其实已经快要站不住了,全靠着仅存的意志力和自伤才勉强没在陆行朝面前失态。如果就这么出去,说不定还真的会昏倒在大街上。
迟疑片刻。
他顺从地锁上了门,说:“那我去睡客房。”
陆行朝不置可否。
修长手指捏着被灯光映得泛黄的纸页,他将余光瞟向谢迟的背影,心思却根本放不到眼前。
他不由微微拧紧了眉。
等到谢迟快走到房门前了,忽然冷硬地冒出一句:“去把你身上的酒味冲冲。”
谢迟一瞬间凝住了脚步。
他忍着想回头的欲望,指尖发抖,垂眼低低说了声“行”。
而后扭头转身,朝着另一端的房间走去。
他其实不常来这边。
这里毕竟是陆行朝名义上的私邸,他跟着出入倒也罢了,住在里面,就很容易便会被人察觉端倪。
他们的这段恋情陆行朝不想公开,他自然也不可能违抗陆行朝的意思。能做的只有顺着对方的想法,等待着不知道何时能和别人笑着提起这段感情的那一天。
虽然……
那一天他应该是没办法等到了。
谢迟从衣柜里找了套没拆封的睡衣,拿着去了浴室,放了一缸热水出来。他有点怕自己醉倒在淋浴间里,到时候陆行朝又要被自己惹怒。
他实在是筋疲力竭了。
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摇摇欲坠的、几乎快要被压垮的骆驼,疲惫地走在没有人的荒凉戈壁上,只需要再加一把外力轻轻一推,便会再也控制不住地轰然倒下。
湖光粼粼。
玻璃窗外落了些薄雪,被热气呵得湿透。
在等待的时候,谢迟几乎快要睡着了。
他昏昏欲睡地望着窗外那一片静谧安详的冬夜湖景,将衣服一件件解开,整个人钻进水里,忽然间想起了自己和陆行朝告白的那一天。
不……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
他们只是普通地一起去了图书馆自习,然后在常坐的位置上,发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给陆行朝的情书。
他本以为陆行朝会将其视若无物,没想到这人居然认真地打开了信纸,在折页上给这个连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回复,顿时酸楚得不能自已。
于是便冲动地和陆行朝告了白。
甚至后来还拉着这人去学校附近的酒店开了房,没多久就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陆行朝从来就不喜欢他,只有被他逼到不耐烦的强忍,和勉强还存着的一点负责。
他早就该明白的。
这个人会拆开陌生人递给他的情书逐行回复,也会客气礼貌地对别人评价赞美。
唯独到了谢迟这里。
他会无视掉所有来自于谢迟的热烈的目光,装聋作哑;也吝啬于给予一丝一毫的夸奖,严苛得几乎不近人情。
恍惚间,谢迟听到像是有人走了进来。
陆行朝的那件深色睡袍出现在视野之中,走进雾茫茫的水汽,停到他的眼前。
他站在浴缸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灯光,在脸上谢迟投下一片阴影。
也许是热气带来的错觉,谢迟觉得他仿佛稍许缓和了些平日的锋利,收敛起了一身冰寒。
他垂眸看着谢迟。
半晌后,转身朝外走去:“别泡了,早点起来。”
谢迟伸手拉住了他。
他微微侧眸,睨向谢迟挂着水滴的湿漉漉的脸,动了动眼皮:“还有事?”
谢迟张了张嘴。
最终,还是没敢把心底的那个问题说出来,而是借着醉意问:“小朝,你……能再亲一亲我吗。”
他牵着的那只手瞬间一紧。
陆行朝斜看着他,唇角逐渐抿直,漆黑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捕捉的情绪。
谢迟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说:“什么啊……还在记我之前的仇么?你真的好小气。”
“脾气算闹完了?”陆行朝淡淡地问。
谢迟顿时有种被刺痛般的难堪,僵硬地抽回了手,躲开他的视线:“……我没有在闹。”
陆行朝不置一词,低头擦干了手上水迹。
余光瞥见谢迟慢吞吞缩进浴缸,垂着的睫毛抖了抖,水滴缓缓滑落,看着像是默默流了泪一样。
他心中微微一动。
谢迟当然是不可能会哭的。
陆行朝也没见他哭过。
他没看过比谢迟还要乐观的人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有时候,很多陆行朝想不明白有什么意思的小玩意儿,都能逗得这家伙忍俊不禁,跑到他面前说个没完。
像只叽叽咕咕的小鸽子一样。
拍着翅膀跳来跳去,还要硬把毛毛拱他脸上。
他走过去,低头吻住了谢迟。
谢迟愣了一愣,呼吸微窒,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臂。陆行朝迈进水中,捏着他的下巴亲过。热水漫过肩膀,发出“哗啦”一阵水声,溢出满地。
谢迟没拒绝他。
他只是抱着陆行朝,醉眼朦胧地一遍又一遍低低念着这个人的名字,呼吸错乱。搭在浴缸边缘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在水流中起伏。
许久之后。
他呆呆地躺在热水中,急喘着呼吸,手指颤抖。陆行朝从他身边湿淋淋地起了身,迈出浴缸,走进旁边的淋浴间中。
水声“哗哗”响起。
房间内热气再一次弥漫,白茫茫占据了视野。谢迟缓缓闭了下眼,蜷缩着并拢了因为这人不甚克制的动作而泛起酸痛的腿,深吸了口气,从水中勉强撑起身来。
那边的陆行朝已经洗完了。
他将湿透的睡袍丢进了衣篓,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新的换上,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
听见声响,他微微扭头。
瞥见谢迟因方才染上潮红的眼尾,他缓了缓表情,道:“洗好了就早点出来。”
谢迟低低“嗯”了一声。
他推开门,脚步声逐渐远离。
谢迟都不知道这人对自己到底算是薄情,还是这种可有可无的慰藉中仅存的温柔。
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好再次卧进水里,闭着眼躺在浴缸中假寐了一会儿。直到水都冷了,才支起身,强撑着去清理了身上的痕迹。
等清理完出来。
谢迟拧着发丝上的水,朝客房走去,陆行朝忽然叫住了他:“客房没收拾,去我屋里睡。”
他的心突然飞快跳了一下。
他抬眼望去,却见陆行朝翘着腿,上面放着一部摊平打开的剧本,支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
他的表情很平淡。
就好像刚刚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瞧不见丝毫关心,有的仅仅只是冷漠。
心底刚刚升起的火苗,似乎瞬间又一下子灭了。
谢迟垂着眼“噢”了一声,没有再继续坚持,转身乖乖走进了这人的房间。
他已经困极了。
几乎是刚一躺下来,睡意就再也控制不住地一股脑涌上。谢迟手脚发冷,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像是他的脚步声走到了床边,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床垫陷落。
谢迟下意识摸着身边渡来的一点余温贴了上去,抱住了卧过来的人。
“小朝,你喜欢我吗。”
他含混地问道。
掌心下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陆行朝的手捏在他环过来的胳膊上,迟迟未动。
谢迟也没指望他回复。
他只是在半梦半醒中不断向下沉去,冷漠又疲倦地想:看,你为什么还想对这个人抱有期望?
谢迟。
别做梦了。
…………
……
再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到了眼皮。
谢迟模糊地动了动睫,下意识朝身边摸去,却扑了个空,掌心下只有一片冰凉。
不知道为什么,谢迟竟然觉得毫不意外。
他翻了个身,摸到枕头旁边的手机,打开扫了一眼。接着,便看到了通知栏弹出的来自杜南明的消息提示:“醒了没啊?醒了回我一个。”
谢迟看了眼时间:8:45A.M.
半小时前才刚发的。
这货昨晚上喝成那样,今天居然还能醒这么早,果然跟对人很重要。
他叹了口气,撑着从床上起来。
总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摸了摸额头,果然好像又有点发起了低烧。
谢迟一边找鞋,给他打字回复:“醒了,干嘛。”
没过一会儿,这人忸忸怩怩地说:“哦……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个事儿。”
“?”
“就昨晚上,周越泽你还记得不?”
“嗯,记得啊。怎么了,你欠他钱?”
“屁!”杜南明当即暴怒,接着又一秒萎了,“没,这不是打赌输了……我就过来帮他问问,能不能把你推他,加个好友……不是出卖兄弟啊。”
谢迟一愣,打字的动作停止。
他是没想到这人居然还记得这事儿,明明大家都喝懵得差不多了。不过送上来能用的人倒不嫌多,他想了片刻,对杜南明说:“加好友啊?”
“对啊。”
“那不用麻烦了。”谢迟说,“你直接把他号发我吧,我自己去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