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雅治的大脑突突的疼。
他的灵魂比之前稳固了一些,曾经也承受过第一世的记忆,这次回忆起来有些轻车熟路。
所谓恢复记忆,所用的时间大概就像人走着走着想起来没锁门,吃着东西想起来没付钱,是一瞬间的事情。
但一整世的记忆又过于冗杂繁长,赤司雅治消化了近十秒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谁。
他没有昏迷,没有闹得人尽皆知。
他站在小学的楼道里,周围是课间玩闹的孩子,面前是被他从班里叫出来问话的伏黑惠,半空中是莫名其妙找来的咒灵父与母。
可怖恶心的异形在扭动战栗,像是兴奋到极点,用尖利的声音叫道,
“雅治,我的雅治,妈妈的孩子——”
它高兴的几乎在用嘶吼一般的音量,“妈妈找到你了!妈妈终于找到了你!妈妈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它开始迫不及待的分享自己如何找到他,比邀功的孩子还欢喜,“我在白毛小子身上发现了你的气息,我怎么会不认识你的气息呢?那是你灵魂的味道,漆黑阴冷,是比地狱还……”
而中原雅治什么反应都没有,却显然听到了它的声音,所以他在伏黑惠看来就是吓傻了一般。
伏黑惠咬了咬牙,拉起中原雅治的手就要跑。
结果没拉动。
咦?
伏黑惠转头,就看到咒灵的手攀附在白发男孩儿的肩膀上,把他定定的压在了原地,
“雅治,你果然就是雅治对不对!”
咒灵激动的叫道。
什么?
伏黑惠茫然的看着这一幕,随后他见中原雅治表情镇静的凝望着咒灵,并非他所想象的,惧怕无措的模样。
中原雅治启唇,声音又冷又重,
“滚!”
一个字,父与母吓到般缩回了手,
它嗅到了厌恶,冷漠,愤怒,于是不解的轻唤了一声,
“雅治?”
“滚远点儿,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你究竟想做什么?”
下课时间,孩子们吵闹的声音很好的掩盖了中原雅治的异常,没人注意到这边,没人听到他说话,
中原雅治每个字都说得十分用力,“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跟踪灵魂的能力,现在什么情况,我又是‘那样’的状态了吗?”
那样的状态。
指被咒灵喜爱,总会吸引怪东西的状态。
人的记忆是分等级的。
而悲伤愤怒的情绪总是比幸福快乐来得深刻入骨。
所以中原雅治即使回忆起了那么多的事情,他第二世的亲人,第二世的朋友,第二世的种种过去,最后剩下的,竟然只有濒临死亡的怨恨和苦痛。
他被人围攻时,大脑在急速运转下想了很多。
他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他兢兢业业,他谨慎乐观,他分分秒秒都过得疲惫却充实,他对每个人都谦和温柔,真诚热情,除了对高层的几次出言不逊,他自觉对自己的人生问心无愧。
所以他不解,他想不通,他把开局稀烂的自己打出了一手好牌,眼看着就要开花结果,最后却落得那个下场。
他痛恨自己的大意和无能,他还以为交出父与母就是亮出自己的底牌,任其所用随其调查,就能收获不能说同等,但起码也有几分的信任和善意,他以为带上夏油杰便更加万无一失,他怎么就没想到那些人会光天化日下对自己下死手,简直比在鬼的时期还封建可恶,月彦那种阶级的贵族还在追求高尚风雅,清朗廉明,都不至于耍这种小动作。
荒诞可笑,作为谈资都会让中原雅治自己唏嘘的那种。
若是这一世还重蹈覆辙,中原雅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走不出阴影了。
“雅治……”父与母确认了自己没找错人,却知晓自己并不被接受,“我离你远一些……远一些。”
不靠近他,就不会影响他。
“我这一次,不附在你身上了。”母亲努力扯出个温柔好看的笑,“我现在自己也能生存,我已经过了五年没有你的生活了,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没做错。”
中原雅治被她这么条理清晰用词准确的交流惊住了。
对了,咒灵也是会成长的。
如果这只咒灵这么多年来和人相处过,就会变得更加像人类,而父与母本来就渴望自己是人类。
可他还是很难受,他难受得现在就想跳入水里,躲在深海里谁也不见,
“那些家伙死了吗?”中原雅治突然问道,却没有明说那些家伙是谁,
“那些家伙死了吗!”
父与母卡壳一般抖着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着毛骨悚然。
“你别凶……”
母亲开始呜咽,比之刚刚的欣喜,它现在像被拒绝的神经病人一般瑟缩,“你别凶我,我不知道。”
“雅治?”拉着他手的伏黑惠也被那声谈论生死的话惊住,
“我……”中原雅治一时有些噎住,他在别人强势时自己也能把话说得慷锵有力,理直气壮,一旦对面服软,他反而会觉得底气不足,这点和中也还很像,“对,对不……你暂时先躲起来。”
他最后只能这么说。
还用了柔和的嗓音。
父与母一如既往的听话,恍惚间中原雅治觉得他们根本没有分开过,
而提醒他的违和感其实有些令人发笑,因为中原雅治太矮了,和少年时的他面对父与母的视角时完全不同,这也无时无刻不在让他意识到——他已经转世了,赤司雅治成为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眼看着咒灵消失在眼前,中原雅治有些发怔,忽然察觉有人在掀自己的衣领,
“哎?哎?你做什么?”
“等等,让我看看你的肩膀,你没感觉到痛吗?”伏黑惠轻轻撩开他抗拒的手,“我刚才觉得你像石头一样沉,肯定被那只咒灵不知轻重的抓伤了。”
“嘶!”
中原雅治痛得眯起了一只眼睛,经别人提醒,他才发现自己的肩膀上有很大一只黑手印。
中原雅治瞪大眼,“这,这是什么啊!”
他白皙的皮肤上鲜明的盖了个巨大的黑手印,像是被什么野兽抓了一般,正常受伤也不过会发红发青。
“简直像被留下记号一样……”伏黑惠也没看懂,“雅治,这东西得解决掉,不能留。”
他那张小脸搞得特别严肃郑重,中原雅治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笑了。
“……你笑什么?”
“因为很少见小学生做这种表情。”
伏黑惠挑起眉,“……啊?”
中原雅治弯起眸,“我哥哥总跟我说我在装大人一样,我还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经常笑我,现在我总算感同身受了。”
伏黑惠:“……”
他好像有些气恼,看着中原雅治的笑脸觉得哪哪都不对,于是转头轻哼了一声。
这一哼也很可爱。
中原雅治忽然想。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理好像变了……
啊。
中原雅治明白了,
他现在就是在以长辈的心态看待一个孩子。
***
接下来的时间,中原雅治也无心听课,他瞪着黑板,脑袋里却一直在消化自己的第二世。
他对父与母迁怒了。
对别人迁怒,自己也会后悔。
中原雅治想起咒灵难过措楞的神色,它现阶段的五官拟态要比之前完美得多,受伤的表情看上去很让人心疼。
中原雅治尽量忽视自己死前的汹涌情绪,把记忆从出生开始捋,他在试图掌握自己原本就会的知识,除了专业领域的技能,还有各行业的情报,没准他也能再走一次财阀的路……可摸索着,中原雅治发现,他总会把记忆拐到和朋友亲人相处的画面上去。
他们如今是陌生人,他却思念他们。
捋到最后,中原雅治惊醒般想到——他不能过度执着于他的前世。
达里尔说:不要告诉别人你是转世的,那触犯了禁忌。
中原雅治也常常怼她:不要把我跟我的前世对比。
好好好,不想不想。
中原雅治念经一般催眠自己,
大不了以后偷偷去看他们……反正看五条悟那样子,还是很俊,还是很有钱,还是很得意。他们应该过得不错。
但中原雅治觉得,“让别人知晓自己转世”和“让别人知晓死期”,这种不能传达的信息其实条件并不严格,仅限于口述,别人完全能靠聪明才智像解密一样悟出答案,就如同萩原研二即将身死,中原雅治因中毒马上要昏迷在中也怀里时,他只说了几个简短的词。
然后,他挚爱的兄弟就凭借着对他的了解,领会了他的意思。
“你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达里尔看着雅治失神的眼睛,几乎称得上是兴高采烈的说道,“你想起了多少?第二世的全部吗?”
中原雅治撑着脑袋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用笔写出来告诉我也可以。”
中原雅治拿出笔,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到,
‘闭嘴。’
达里尔:“……”
达里尔:“嘁,讨人厌的小鬼。”
下了最后一节课,中原雅治仓促和同学道了别,背上书包跑了出去。
父与母应该还在附近,他要去闹清楚它的问题。
结果跑出去没几米,中原雅治就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拉近了旁边的公共厕所。
那黑影还很聪明的把门一关,中原雅治摔在地上,一瞬间以为自己又被绑架了,但很快,他就听到母亲愤怒的声音,
“你把雅治摔疼了!”
“闭嘴,哪有这么脆。”
“你把他摔疼了!”
“他现在活蹦乱跳着呢。”
“你把雅治摔疼了!母亲一巴掌甩在了父亲脸上,“给雅治道歉。”
“……”
中原雅治震惊的看着面前两颗头旁若无人的争吵。
爸爸和妈妈?
不对,这声音是——!
“呦,小鬼。”似是注意到雅治的目光,似是对母亲的喋喋不休感到厌倦,父亲眼下的那只眼睛朝这边转了过来,带着散漫和调侃,“我看你现在长得白白胖胖的,挺自在啊。”
哈?
诅咒之王?!
中原雅治爬起身,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他被两面宿傩拖行和脚踹的部位正神经质的隐隐作痛,“你还在里面?”
他皱起眉,比起震惊,更多的却是好笑,“你竟然还在里面?”
并且看上去好像和父与母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般,整个人都变得比之前收敛温和了,没有再张狂的放言,没有做出过激的行为,连被母亲骂都只能烦躁的对骂回去,被打了却连还手都做不到,完全是弱势受气的一方。
没等两面宿傩出声,父与母就抢答了,
“雅治!我把他压得死死的,他什么都做不到!”
这话就是明晃晃的宣扬主权和挑衅,两面宿傩的眼球转了转,很像是个不屑的白眼,“迟早有一天要把这具身体撕了。”
哈,这不更好笑了吗,诅咒之王的无能狂怒?
能压制诅咒之王,即使是一根手指的力量,父与母或许比雅治想象的要强。
中原雅治直接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是令人火大,“那你现在是做什么?”
中原雅治忘不了自己的死也拜他所赐,“要再来体验一下失去至亲的痛苦?”
两面宿傩的恶劣真的不愧诅咒之名。
没等来两面宿傩的回话,中原雅治被拽着书包提了起来,“因为你看上去很有意思。”
那只眼睛细细的打量着白发孩童,像是在看什么稀有物种,瞳孔深处是意外的冷静之色,“这东西非说你是他儿子,连带着我也这么觉得了,然后你就证明了这点。”他的唇角咧大,“你认识我,认识它,你竟然还活着?”
两面宿傩伸手把雅治翻来覆去的捏了一遍,“完全是个小鬼的模样,你怎么做到的?返老还童的咒术?”
中原雅治觉得自己像玩了个小型游乐设施,他倒吊着和两面宿傩呛声,“不用你管。”
“看上去性格还变得讨人嫌了。”
“呸!”
中原雅治喷了他一脸口水。
父与母突然呆住,诅咒之王也好像大脑停止思考了一般。
“把我放我下来。”中原雅治在他的掌心扭动,“妈妈,放我下来,妈妈,我讨厌他。”
他熟练的对母亲下达命令,
父与母这才从某种打击中回过神来,顺着孩子的话做出行动。
诅咒之王受到了不可抗的压力,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那只眼睛变得无神且涣散,很快便隐了下去。
随后,父亲的神情才真正的显现出来。
如之前一样沉默温和,五官保持在一种静的要安睡过去的状态,他没有母亲那样热烈,但看着雅治的眼神一样的欣喜欣慰。
这样温柔的眼神,无比像人类。
中原雅治一缩。
早就说过了,他面对强势无礼的人可以回馈同等的恶意,但若是被温柔对待,就会变得有些无措。
中原雅治诺诺道,“爸爸。”
然后,中原雅治听到了让他心头狠狠一颤的呼唤,
“雅治。”
他第一次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中原雅治被放了下来。
他怔怔的睁大眼,头顶很快被轻柔的摸了摸,父亲的那只手在打理他被两面宿傩弄乱的头发,还暗恼自己不会扎小辫子,不能把雅治的发型变回原样。
“……”
中原雅治脚尖一动,忽然向前一步扑到了咒灵的怀里,或许用一头扎进去来形容更合适,他整个人崩溃一般开始嚎啕大哭,
“爸爸,妈妈……”
他哽咽的唤道,把眼泪全都擦在了咒灵的身上,“我死了,我被杀死了,没有你们的保护,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到,我死的时候好痛好痛……”
那是赤司雅治没有办法说出口的感受,
“好多好多人都想要我死,箭头,刀口,皮鞭,那么多的武器都对着我打。”
“我怕死了,我一边受伤一边躲,想逃却也逃不掉。”
“……最后我就……”
赤司雅治怨恨过,为什么自己的父母是咒灵,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在咒灵的阴影下存活。
但他也一直在感激着,自己的父母因爱而舍不得,因爱而停留在世间,拼尽全力的护他周全。
这是雅治的第一任切切实实存在的,爱他的父母。
咒灵被他哭得浑身颤抖,正要回抱住他,身后突然传来的敲门声,
“雅治?雅治你在里面吗?你在哭吗?”那是焦急的问候,
中原雅治的哭声顿了一下,紧接着,门被大力撞开,松田阵平冲了进来。
卷发青年的视角下,中原雅治正双手交叠捂在眼前,此时愣愣抬头看过来,眼角脸上挂满了泪珠,像是受到了推搡,他的制服布满褶皱,帽子也掉在一旁,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又凄惨。
松田阵平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有些惊怒,“谁欺负你了吗?!”
中原雅治:“……”
中原雅治收紧了手。
这是他要父与母离开的信号,而父与母真的在两秒内融入了地底。
松田阵平大步走过来,将雅治揽入怀里,“没事吧?”
他的声音钻入雅治的耳朵,他的呼吸洒在雅治的头顶,他的体温盖过雅治的皮肤。
作为中原雅治的他会在松田阵平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就好像原本能勉强忍受的事情,一有人问起,情感就会像决堤一样爆发。
雅治眼眶更加酸涩,他抬起眸,对上青年关切的眼睛,整个人都像是被情绪左右,被情绪淹没一般窒息,他甚至觉得心脏实质般要裂开,
“我做了个噩梦。”
他轻轻说道,带着鼻音和喑哑,
“我做了个可怕的噩梦,但是梦里,我连哭都没有时间。”
眼眶又涌上热意,视野变得模糊不堪,中原雅治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替自己委屈,他上气不接下气,却执拗的对信任的人倾诉道,
“可是阵平,那是个回不去的梦,我想再睡过去,再梦见他,已经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