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这才点了点头,当时林敬呈递奏折的时候,他的确是表示了默许,毕竟山东三个藩王都不算什么亲信,血脉关系也十分淡泊,平日里对朝廷也没有什么恭敬,因此在这件事上,崇祯也就让林敬自行处置了。
“你继续说。”
“儿臣当时将这些缴获的土地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留给了有功的将士们,给他们分了土地,不过这些土地并非直接到他们的手里,而是由儿臣麾下的机构统一管理,每年在扣除了一定的赋税和成本后,会定期给他们发粮食;另一部分则是全部纳入了官田体系,照功臣田一般管理,而这两部分的田,则全部租给了无地的贫民百姓,他们按照每家每户人口数量的方式各自租佃了十亩到二十亩土地,统一实行二成五的地租,其功臣田的二成给了将士们,其余的统一划归到太子都督府当中。”
林敬简单地将自己的举措介绍了一番,并继续解释道:“二成五的地租虽然不算很低,可是相对于其他的田租而言,已经非常低,因为很多地方的地租都能收到七成甚至是八成以上,佃户们在交完赋税之后,往往所剩无几,几乎连自己都养不活。”
的确,林敬在这一方面还是做了很多的功课,他知道大明说来说去最大的问题,永远都是天下占据总人口九成九以上的农民,只要解决了农民的生计问题,那么这颗最大的雷也就被排出了,剩下的其他问题都好说。
当然,农民所面临的处境也极为困难,当前全国最主要的粮食作物是稻米,而按照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上的估计,全国倚稻为生的人口占据了总人口的七成,而稻谷种植的典型问题就是需要大量熟练的劳动力,一个壮年劳动力在有水牛的帮助下,常年人力能耕的土地不过十亩左右,如果没有水牛的话只能耕一般左右。
“吴郡力田者,以锄代耜,不藉牛力。愚见贫农之家,会计牛值与水草之资,窃盗死病之变,不若人力亦便。假如有牛者,供办十亩。无牛用锄而勤者半之。”
因此,百姓们为了补贴自己的家用,不让土地闲置,就在秋收后种上一些菽麦麻蔬,来解决自己的口腹问题。
那么倘若按照一个人十亩的方式来计算,最终能获得多少收成呢?
答案计算十分简单,田地由于肥瘦不均的问题,亩收入通常是在一石到三石之间,取平均值便是两石,也就是说在风调雨顺的最理想情况下,一个人一年的收成在二十石左右。
但是别慌,通常来说只有在江浙等土地肥沃之地才能有这二十石的收成,一旦到了北方之后,由于换成了小麦之后,产量则大大降低,通常来说只有一半左右,也就是十石,如果到了山西就更不得了,这个数字差不多还要再减个一半左右.......
问题是,这所剩不多的粮食并非都是百姓自己的,他们往往还要再交上五成到八成的地租,最后剩下来的粮食往往都不够一家人的口腹,因此为了活下去,他们还不得不去找地主借贷,而通常民间借贷都是奉行了九出十三归的高息,这也导致了大量的百姓家庭破产,只能自卖为奴.......
林敬几乎带着没有任何感情的语调,将这些数字一一告诉了崇祯皇帝,他最后才微微叹息道:“儿臣在山东所做的虽然微不足道,可是终究让山东一省的百姓,在今年能多吃上几碗饱饭...
崇祯皇帝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从来没有听到其他人这么深入浅出地用数字去分析一个普通农户家庭的生活收入以及开支,毕竟大臣们要么就是歌颂当今贤君良臣在世,要么就是用极为煽情的方式描述当今百姓生活困苦......可是到底怎么困苦,却没有任何人能真正说明白。
唯独太子这番话,虽然没有那么多的煽情话语,显得多少有些冰冷,可正是这种冰冷的语句,划开了崇祯皇帝面前的迷雾――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叹息,带着近乎一种绝望的语气问道:“他们为什么到现在才反?”
是啊,在这种艰难到极点的生活面前,百姓们为什么还能坚持到现在才造反呢?
这似乎是天底下最令人悲痛也最令人无奈的乞活之道了。
他们别无选择。
崇祯皇帝神情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奏折,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林敬,不由得深深叹息道:“朕这个君父,做得实在太失败了。
林敬并不这么认为,他沉声道:“父皇万不可妄自菲薄,毕竟父皇继位之时,我大明弊病已经深入心腹,迟早也是要发作的,只是正好赶上了父皇而已。更何况父皇勤勉有加,尚思俭朴,并未劳民伤财,何来的失败呢?”
皇帝点了点头,道:“奏折内容虽然切中时弊,可是一时半会的功夫怕是也难以完成,特别是清丈土地,本身困难也比较多,不光是宗室和地方豪强、大户,还要考虑到下面官员的难处......朕以为,这件事情先搁置着吧,不过让江南的官绅大户劝输军饷,倒是可行,不知皇儿以为如何?”
林敬并没有失望,反而有些意外,他发现皇帝似乎也有所改变,不再是直来直去,反倒是开始思考起来更好的办法——说起来,林敬同样不赞成在短时间内清丈土地,因为这件事注定是完不成的。
原因很简单,想要清置全国土地,首要的一点便是能够真正掌握住全国的基层官僚们,需要让他们将心往一处使才行,否则强行推动下去,收获的也不过是一些好看的数字而已,实际上却没有任何作用。
清丈土地固然能极大地改变当前大明的生态,可是这也注定是一个绝大部分既得利益者反对的政策,林敬目前还不想跟天下豪强们在这件事上对着来,否则就像重病用猛药一般,直接一命呜呼的可能性更大。
因此,眼下更加现实的便是让江南的官绅大户劝输军饷,实际上当年卢象升便曾经建议向京师和畿辅的官绅大户劝输军饷,这一次只是换了一只羊宰而已,况且相对于连年被打成白地的北地而言,江南各地的确太平了许多年,相对富庶许多。
只是这件事也定会遭受到江浙籍的朝臣和缙绅大户的反对,毕竟当前朝廷收入绝大部分都依靠江浙供应,像京城的禄米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蓟、辽的军粮,也都是靠着江浙供应,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去在江浙的头上动刀,否则他们也将会同朝廷离心离德。
皇帝心中多少有些没有把握,考虑再三之后,只能轻声道:“向江、浙大户劝输军饷一事到底可不可行,终究还是要内阁去推动,着内阁与户部臣详议奏来。”
林敬心头微微一凉,他听到皇帝这番话时,顿时便明白了过来,崇祯皇帝只怕是又开始犹豫了,他担忧江南一旦混乱,连目前的财赋都会受到影响。表面说是廷议,可实际上还是不想担责。
“可是父皇.......”
林敬还想再说一些什么,可是此时皇帝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还是继续看看朝廷的动向再说,便也只能就此作罢。不过他也明白,这件事想要推动绝没有那么简单,先看看动向似乎也不错。
然而令崇祯和林敬没有想到的是,在次日的朝会上面,大臣们对于这个秦方的奏折却异常敏感,就像被踩了尾巴一般,许多大臣直接上奏书声称万万不可采纳,若是采纳之后不但行不通,反而会让江南的局势彻底糜烂下去,到时候大明仅剩下的财赋之地也会彻底完蛋。
“秦方乃肆业太学子,未登仕籍,妄议朝廷大政,以图邀恩沽名。彼因见江南尚为皇上保有一片安静土,心有未甘,即倡为豪右报名输饷之说,实为行手实籍没之法,实乃衰世乱政,小人猖獗之厮,一至于此!”
大臣们不光自己上书攻击秦方,甚至还唆使几个科、道官联名上了一本,对秦方大肆抨击,恨不得处置以后快。
坐在皇位上的崇祯皇帝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瞥了一眼站在殿中慷慨激昂的言官们,只能无奈地轻声咒骂道:“一群臭嘴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