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煜夫妻两个说的是裴煜近来新谋的差事。自打苗氏上次支了招,裴煜就没少去励王府走动。人嘛,总是见面三分情,两个人一来二去地熟了便也多了几分信任,再加上定国公府又是这样的门楣,励王对裴煜本就不敢小觑,眼下见他这样一而再地表明心意,当然要给他面子。
是以前几日,励王提出要在军中给他谋个差事。其实以励王现下的权势,在军中谋得职位大抵也不会太高,想统领几万人马是不可能的,但总归也算得了些实权,日后也还有晋升的余地。
于是这晚的宴席上,夫妻两个便趁众人兴致正高之时将事情说了,一众姨娘与幼弟不大明白外头的事,自是纷纷道贺,胡大娘子身为裴煜的亲生母亲虽不免一愣,但终是没扫儿子的兴,也笑吟吟地道了喜。
裴烨则与谢氏相视一望,都没说什么,裴烨无声地给谢氏夹了菜,谢氏抿了口盏中的果酒。
一时之间,厅里的热闹便与裴煜所想的一般无二,席上除却几许不起眼的沉默,就都在向裴烨道贺。
然而这份热闹并未维持太久,除夕宴席散去,再度过初一与初二,到了初三,裴烨就听说四弟和弟媳又往裴砚那边去了。
裴煜听闻消息后顿觉一口郁气噎在了胸中,却又说不得什么。裴砚那边,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楚赟与郭大娘子对裴烨夫妻也不见外,只当是自家的晚辈一般。
他们到时正值晌午,大家就先一起用了膳。用完膳后楚赟与郭大娘子自去午睡,裴烨这才敢跟裴砚说:“哥,二哥在军中谋了个差事的事,你知道吗?”
裴砚一怔:“我不知道。”顿了顿又问,“励王给的?”
“嗯。”裴烨神情冷淡,“其实这差事倒没什么,可二哥这么跟三哥较劲,我心里烦得很,大哥说起来也是叹气。都是自家兄弟,他怎么就非得争个高下呢?”
“算了,管不了他。”裴砚笑着摇摇头,不再多谈论这事,带着裴烨去了厢房,看小侄女去了。
思瑶如今已快百日,比刚降生时好看了许多,长得白白嫩嫩。裴烨与谢氏还没有孩子,见小小婴孩躺在摇篮里,裴烨又想抱又有点紧张,觉得无从下手,立在摇篮边不知该怎么办。
裴砚本比他晚了几步进屋,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伸手就把熟睡中的女儿“抄”起来了。
“哥!!”裴烨大惊,生怕他把孩子摔着,下意识地伸手护着。
然而裴砚早已抱孩子抱得手到擒来,小小的婴孩从摇篮里挪到他怀里依旧睡得安稳,只吧唧了两下嘴巴。
裴砚凑过去给裴烨看:“喏,好好瞧瞧,日后弟妹有了孩子,你也得知道怎么带啊。”
“……”裴烨被说得心情有点复杂,主要是他从未设想过三哥带孩子什么样。
正月十五,裴砚与楚沁带孩子回家风风光光地过了百日,这样的宴席,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给孩子操办。定国公府门楣虽高,这宴席也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直到太子送了贺礼过来。
贺礼一到,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府中大多数人不过跟着一乐,裴煜则当然是气不顺的。
胡大娘子一时心情复杂,但很快平复下来,也觉这事件好事。
她这样的身份,对这种事总归还是要公私分明。家门一关,她自然希望自己亲生的儿子是最有出息的那个,但在家门外,不论哪个儿子得脸,都是光耀定国公府的门楣。
于是,胡大娘子借着这份喜气,也给裴砚与楚沁多添了贺礼,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待了一整日,裴砚和楚沁直到次日才回去。
又过一天,裴砚如常入了东宫,刚踏进东宫的门,就被太子身边的宫人请进了毓德殿。
步入毓德殿内殿,四下里一片安寂,裴砚心知有事,见过礼就安静地等着,太子抬眸看看他:“坐。”
裴砚颔首落座,太子将一本册子递给身边的宦官,淡声道:“你且看看,帮孤拿个主意。”
裴砚不明就里,待得那本册子被递到自己手里,裴砚翻开一看,心里直打了个激灵:“这么多?!”
他愕然抬眸,太子冷笑:“励王的手伸得够长,德妃也没闲着,这事若被呈到父皇面前……”
裴砚竭力平静地缓着气,后背还是生出一股恶寒。
若这事让皇帝知晓,励王或许还能留住一命,毕竟虎毒不食子,但德妃就未见得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当今圣上一颗心全在发妻身上,德妃和淑妃都不过是尚寝局在陛下大婚前送过去教陛下“行事”的宫女,陛下对她们没什么情分,只是顾着她们的资历才赐了四妃的位份,想让她们安稳度日。
这是一份恩典。是恩典,就得好好接着。如今励王将手伸进东宫、德妃身上也不干不净,只消被捅到皇帝那里,赐一杯鸩酒要了德妃的命就是敲打励王最好的办法。
天家这道门内,从来没有那么多温情。这一点不仅裴砚清楚,就连在父母百般呵护下长大的太子,近来也愈发清楚了。
裴砚强定着心神缓了口气:“殿下想怎么办?”
太子怔怔地望着房梁,闻言蓦地笑出一声:“不知道。”
他说着顿了顿,缓缓又言:“自从这个册子交到手里,孤想了两天两夜。突然觉得,身在帝王家,果然还是无情最好。”
裴砚目光微凛,打量着太子,不明其意。
太子缓了口气:“倘若真的无情,孤就可以与励王兵戈相向,为了这个位子争得你死我亡。”
“可如今,孤却忘不掉,儿时励王与孤也曾兄友弟恭。夏日里一起跑马,冬日里一起打雪仗。就连德妃……”他幽幽一喟,“现如今,她是盯上母后的位子了。可你知道么,孤三岁时曾有一场大病,那时母后正陪伴父皇在泰山封禅,是德妃不眠不休地守着孤,把孤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孤固然知道,此时若斩草除根,便可一劳永逸。可这些旧事,孤忘不了。”
“有那么一闪念,孤甚至在想,若霍栖没了就好了。若他没了,我们都会难过,可那样,孤或许就可以对励王不再留情面,或许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想,这一切俱是善恶有报,俱是为了给霍栖报仇。”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声,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力。
裴砚觉察到他的无力,却帮不上什么忙,沉吟了半晌,只说:“那……殿下或许可以想想,陛下想看到什么?”
太子抿笑,目光落在他面上,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反问:“你觉得,父皇想看到什么?”
不同于先前霍栖之事,此事牵涉甚广,甚至直接关乎德妃与励王的生死,皇帝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好摸的。
若依先前的事想,皇帝在历练太子,自然会想看到他狠心。可想看到他狠心,未见得等同于想看到他对励王赶尽杀绝。
就像太子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如今与励王已势同水火,却也还记得儿时的情谊,皇帝身为他们的父亲,恐怕也并不想看励王被逼到绝境。
裴砚稳住心神,又问:“那请问殿下,这其中牵涉的宫人,殿下打算怎么办?”
太子坦然道:“拿定主意之前只得先稳住他们,以免打草惊蛇。但孤自会想办法将他们调去无关紧要的位置上,母后那边也已心中有数。”
“既是如此,臣倒觉得个中决断也不必急于一时。”裴砚道。
这是大事。这么大的事,没有能靠两个人聊几句就定下来的。
太子笑笑:“这孤也知道,只是先知会你一声,你回去帮孤想一想。”
“诺。”裴砚心里记下了这事,一边知道不急一时,一边却也明白此事不宜声张,最终大概还是只能他们自己拿主意,最多请教请教太傅。
是以这晚回家后,楚沁一眼就看出裴砚愁眉苦脸的。而且还明摆着在想事,她不想扰了他的思路,也就没急于追问。
结果他这沉思的状态就一直维持到了上床睡觉,楚沁眼看他人都躺下半天了,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幔帐顶子,终于再也憋不住好奇,钻进了他被子里:“裴砚!”
“嗯?”裴砚回过神,她抱住他的胳膊,眼巴巴地望着他:“怎么了?从一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有什么事你跟我说说,我给你捣捣乱呀!”
裴砚嗤地笑了声,知晓自己让她担心了,便调整了下情绪,翻身将她抱住:“这事很大,你只当听个故事,可别跟别人说。”
楚沁道:“放心,我听完就当忘了。”
裴砚点点头,就一边思索一边与她说起了太子今日提及的事,楚沁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一半就忍不住拽着他的领口问:“我怎么听说,德妃娘娘最是恭谨守礼,最没野心,为着励王不恭敬的事,还与励王大怒过几次?”
“是啊,满朝文武都当她是那样。”裴砚苦笑,“现下看来,不过是做戏给旁人看的。”
“哦……”楚沁迟钝地点点头。接着就听他一声叹息,说起了太子无奈之下甚至设想过,若霍栖没了,或许这些事反倒便好办了。他便可以直接狠下心将事情捅出去,不再顾念旧情。
她听到此处,心弦陡然一栗:“殿下这么说?!”
“……只是说说而已。”裴砚只道她紧张,压音笑了笑,“不会真推霍栖去送死的。”
“这我知道……”楚沁一边应话,一边脑子里都木了。
上辈子霍栖死了的事,她本不知道,是凭着花痕和两个孩子才推测出来的。可更大的事情,她总归听说过。
所以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德妃死得很突然。宫里的说法是“因病暴毙”,但坊间却有过许多传闻。
许多人都说,德妃是在后宫倾轧中输了,所以丢了性命。皇帝为了保住面子,才说她是因病而亡。
这些传闻子虚乌有,传着传着就过去了。可仔细回想,传言之所以会掀起也并非毫无缘由,其中最让人生疑的一点就是,德妃实在走得太快了。
一般来说,宫中若有人重病,都会先有些风声传出来。哪怕是急病,在病故的消息传来之前也总要有几个时辰的经过。
可德妃却死得毫无征兆,消息传出来的时候直接就是死讯,很难不让人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