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沁于是下意识地睃了眼院门的方向。
院门外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毫无进门的意思,只是立在外头候着。这便是裴砚留给她的人,叫小茂,据说在书房那边当差很久了,府中上下基本都认得他。所以裴砚估摸着胡大娘子便是有意为难楚沁也不好将小茂一起扣住,再加上他根本不进院门,瞧着情形不对就可直接扭头跑走。
楚沁一壁平复心神,一壁听胡大娘子笑说:“老三媳妇,最近可是有什么难处?说与咱们听听吧。”
楚沁回过神,蕴起笑望过去,一脸的无辜:“并无什么难处,不知母亲怎的这样问?”
胡大娘子笑容不改:“只是瞧你好像很忙,连睦园的事务也顾不上了?”
“儿媳没有顾不上呀。”楚沁知道胡大娘子在等她戳破,但她偏不。
她气定神闲的只说:“睦园里都挺好的,三郎每日刻苦读书,儿媳闲来无事便做做女红。安姨娘原是有些糊涂,如今经了母亲的提点,也安分了,大家都好。”
“那就好。”胡大娘子缓缓点头,目中甚至露出了几许欣慰,就是当父母的听闻子女过得不错时会有的那种欣慰。
接着她顿了顿声,轻轻一喟:“既然都好,这睦园的账也还是该由你管着。你是三郎的正房,若不能自己管好这些事情,只怕日后要压不住下人的。”
这话说的,就好像楚沁先前不是被她收了权,而是自己将分内的事推给了她,她这个当婆母的在为儿媳担忧似的。
楚沁私心里对胡大娘子这套本事实在服气,即便她也曾将后宅打理得不错,胡大娘子这般的话也说不出来。
她便温婉地低下头,眼中一派谦逊,但又不急着接话,就让胡大娘子继续说她的。
胡大娘子见她不吭声,半开玩笑般的道:“如今这账交到我这里,你问也不问一句,日子长了不是办法。”
楚沁忽而笑了声,笑音虽轻却明亮愉悦,令胡大娘子一滞:“你笑什么?”
楚沁终于抬头望向她,笑意直达眼底:“母亲多虑了,儿媳倒不觉得自己会被下人欺负。”
胡大娘子眉心微不可寻地一跳,楚沁慢条斯理地续言:“儿媳只是觉得,母亲执掌中馈多年,经验是最老道的,睦园的事交到母亲手里必定不会出岔子。儿媳得了这个机会躲懒,心存庆幸还来不及,怎的好来母亲这里过问?倒显得自己得了便宜又卖乖。至于下人们……”她语中一顿,继而神色更轻松了,“母亲是当家主母,在下人们面前最是有威严的。如今是母亲关照这些当晚辈的,所以替儿媳打理一阵子睦园事务,明眼人应当都看得出来,又有谁会议论这里头的是非呢?”
她这话直让胡大娘子噎住了。胡大娘子只道这是关乎内宅权力的事,楚沁就算不主动来求,她递了台阶楚沁也得接着。谁料楚沁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将权力往外推,话却又说得漂亮,句句都在捧她。
是以胡大娘子即便心生恼意也不好发作,一旁的苗氏察言观色,摸出胡大娘子的心思,便皱起眉头:“弟妹这话说的,难不成睦园的事就这么推给母亲了?也不怕母亲累着。”
“二嫂嫂误会了。”楚沁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妹妹只看母亲有意关照,就没有多嘴。一则是长辈的好意不能拂了,二则也的确是想躲个清闲。但若母亲哪日觉得累了、不想管了,要将这事交还给我,我也绝没有二话,不敢让母亲多劳神。”
听楚沁这个意思,若她真一直扣着睦园的权不还,楚沁心里还挺美的。若她想还回去,倒还得好声好气地说上一说了?
胡大娘子半晌不知该怎么接口,苗氏听得心下也气,觉得这弟妹这般不知轻重是吃亏吃得少了,便一声冷笑:“能说出这话,可见弟妹是不会管家的。既然如此,这事看来只好请母亲多操劳一阵……若不然,我帮母亲一起料理着吧。”
她边说边望向胡大娘子,心里想着该让楚沁吃一吃暗亏,等着来日阖府的下人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睦园的也个个有了异心,她就该老实了。
胡大娘子却听得悚然一惊,目光凌凌在苗氏面上一扫,声音沉下去:“既不会管家,就要学着慢慢来。否则现下能让你我帮着打理,日后三郎出去自立门户了,她也月月请我们过去帮忙么!”
苗氏听出她口风不对,不由一愣。楚沁看看胡大娘子的脸色,低下头,勉为其难地道:“母亲教训的是。那儿媳……便学着来。”
胡大娘子颜色稍霁,沉沉地吁了口气,露出疲乏之色。
苗氏心领神会:“母亲累了,怕是昨夜又没睡好,赶紧歇一歇吧,我与三弟妹先告退了。”
胡大娘子锁着眉点点头,却道:“三郎媳妇先回去吧,你留一留。我这里还有些杂事,你帮我料理了再回去。”
“诺。”苗氏颔首。楚沁见状无意分别胡大娘子是真有事要让苗氏帮忙还是只为寻个说辞先将她打发走,只心平气和地起身施了礼,就从端方阁告了退。
她刚退出院门,小茂就迎上来,神色间分明地一松:“娘子无事?”小茂边跟着她边压音问。
“无事。”楚沁噙着笑,“辛苦你了,若没什么急事就去我那儿歇一歇吧,让清秋拿茶点给你。”
“谢娘子!”小茂到底年纪还小,听说有点心就笑起来,接着又说,“奴先去跟公子回个话。公子说了,有事无事都要去告诉他一声,他才能安心。”
楚沁不由怔了怔,遂又笑道:“好,那你且去,一会儿再到正院来。”
小茂又道了声谢,朝她拱了拱手就一溜烟地跑了。他脚力不错,跑得飞快,楚沁走神了那么几息,再抬头时已寻不到他的人影。
端方阁堂屋里,胡大娘子在楚沁出门后没急着回屋,也没急着说话,就端着茶盏一点点地抿,直等到楚沁走远了,她手里的茶盏才放下。
揣着困惑的苗氏急急地先开了口:“母亲怎的待她如此宽容?依我看,她就是没吃过苦头,才敢这样蹬鼻子上脸。”
胡大娘子淡淡:“你是想着让她失了权、吃吃亏,她就能长记性了,是不是?”
“是啊。”苗氏锁着眉,胡大娘子轻笑:“你当她为何敢这样有恃无恐?这便是拿准了睦园的事越被我握在手里,我越不敢拿他们夫妻怎么样,不能让他们受一点委屈。”
苗氏一愣,全未想过还能有这样一道。
胡大娘子顿了顿,继而流露出不满:“你还敢说让我接着管这事、你还打算帮我打理,呵……我把这事接过来不过是为了给她紧紧弦,一时半刻的,她病又确是刚好,旁人也说不了什么。可若真时日久了,你当这府中上下的人瞧不明白?你当这满京城的官眷贵妇能不议论?到时候吃亏的可不是你这位三弟妹。”
她素来知道婆母对裴砚这庶子心里的不满,更知道婆母一直都在硬顶着这份不满粉饰太平。之所以这般辛苦,原因无他,无非是不想阴沟里翻船、不想将这么多年熬出来的贤名就这么毁了。
所以她可以对自己的亲儿子严厉、对自己的亲儿媳有什么说什么,对睦园那边却要两万个小心。哪怕真有气不过的事非给那边点脸色看不可,也只能是私下里的,明面上还得端着笑。
苗氏也隐约听说过早些年婆母曾如何对待裴砚,其中的许多法子都称得上狠毒,可明面上也是让人挑不出错的,便维护住了她在京中的美名。
苗氏怔忪良久,又哑哑道:“那……那三弟妹是早算准了这些,装成了那个样子,就是为了将睦园的掌家权拿回去?”
反正她不信楚沁真是为了躲懒,那说辞也太假了。
胡大娘子一喟:“多半是吧,可咱也只能按着她的路子走,算是让她拿准了。”
苗氏切齿:“长了一副乖巧的模样,倒瞧不出心思这么深。亏得婆母心思通透,若换做是我,只怕要着了她的道,不免要在京里挨一通指点不说,睦园的事早晚还是得还给她。”
她这么说,胡大娘子心里头稍稍舒坦了些。
是啊,就这么让楚沁平平顺顺地走了,她心里是窝了一口火,却好过毁了自己的名声。这世上的事总是难以万全的,许多时候能保住一头就已是极好的了。
七月末,朝中议论已久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悬而未决的储位一锤定音。皇帝下旨册立皇三子卫凌为太子,入主东宫。
民间总有人觉得太子只是一个名头,这个名头定下来,下一步就是等着来日继位。但其实在这名头定下后,要忙的事情才真的多了起来。
首先,太子身边需要有一批各司其职的官吏,称“东宫官”。东宫官按规制算,可以说就是个简易些的朝廷,这些人要帮太子料理政务,凡事被交到太子手里的差事,都由他们一同议着来,人选便也从已中举的学子中挑选,既能历练太子,也能历练这些举人。
其次,太子也还会有几位“近臣”。这些近臣有些同样是东宫官,有些则是京中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他们除却与太子议政,还要一同赴宴、打猎、游玩、读书,算是亦君臣亦兄弟的关系,能让太子身边多几个可说话的人,同时也好维持住皇家与世家的关系。
于是楚沁就发现,裴砚愈发的忙了。
上一世的这些日子他也在忙,可那时候他们交集不多,她只是听说他一直在忙于读书,时常在学塾读到深夜才回睦园,也没注意个中变化。现下因为他日日回她的正院用晚膳,她一下子就发现他从某一日开始突然变得更刻苦了。他连传膳前的那片刻工夫他都要争分夺秒地读书,晚上更时常熬到后半夜才睡。
某一夜她睡意昏沉中隐约觉得他上了床来,从枕下摸出他给她的怀表打开一看,都快三点了,然后四点半他又照常起了床。
人啊,有的事就是“眼不见为净”。上一世楚沁知道他在忙,但瞧不见他,也没多想什么。现下日日这么见着,她很快就坐不住了,怎么看都觉得他这样要累出病来。
思前想后,她还是趁着用完膳的时候问了问:“三郎,你最近忙什么呢?”
她想先听听他怎么说。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就劝他多歇歇;若真不能松懈,那就再说别的。
正忙着扒饭想吃完赶紧去读书的裴砚闻言将碗放了放,道:“立太子了,你可知道?我要等恩科还得再过两年,想先趁这机会看看能不能在东宫谋个侍中一类的位子。”
侍中,就是为太子近臣专设的位子。
楚沁听得愣住,她这才知道,他为了当这侍中竟出了这么多的力。上一世她虽既知他忙又知道他后来混到了太子跟前,却硬是没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可这其实也不怪她,实在是这事背后的隐情太复杂了。
一方面,定国公府的门楣实在显赫。国公府之上状似还有亲王、郡王,但若追根溯源,就会知道定国公府与旁的国公府都不一样。
本朝开国之初的头一位定国公是高祖皇帝的拜把子兄弟,更在沙场上为高祖皇帝挡过剑。高祖皇帝也是个实在人,一登基就想给这位兄弟封个王位,而且还是摄政王,意思是两人共掌天下。
可这位兄弟却似乎对政务没什么兴趣,又或因为读过史书,知道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便不肯受此尊荣,一再推辞。
最后直闹得一应功臣都封赏过了,唯独他的身份还空着。高祖皇帝被逼得没办法,就邀他喝了顿酒,趁着酒劲儿,两人就在酒桌上讨价还价。
具体的经过,如今已没人说得清楚。但总之是高祖皇帝可劲儿地往高了抬,这裴家先祖拼命地往低了拉,甚至提过什么爵位都不要,让高祖皇帝给他一笔钱,放他回乡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去算了。
高祖皇帝则是最初死咬着摄政王这个位子不松口,后来看他越说越荒谬,只得逐步妥协。从摄政王退到亲王、又退到郡王,再退到国公。
退到国公的时候,裴家这位老祖宗可算是喝高了。他急着回去睡觉,不想再多掰扯,又想国公大可以没有实权,就点了头:“行,那国公就国公。”
高祖皇帝一瞧兄弟喝多了,心里乐开了花,当机立断地添了一句:“那就国公,我下道旨,让你们家这爵位世袭罔替,行吧?”
话音未落,对方往桌上一栽,睡着了。
但往下栽地这一下被高祖皇帝视作了点头的动作,据野史记载他还很无耻地扭头问了身边的宦官:“朕没看错,他点头了,是吧?”
就这样,裴家先祖一觉醒来便发现生米煮成了熟国公,而且还是世袭罔替的。
本朝旁的爵位都是传一代降一等,旁支再多降一等。譬如亲王们若殁了,儿子承袭爵位,世子就是郡王,旁的儿子是国公。到了孙辈,郡王的儿子是国公,国公的儿子就是郡公了。若有不降爵的,得有天子着意下旨,那叫加恩。
而定国公府这个“世袭罔替”,则意味着国公的爵位可以在嫡系间代代相传。
只这一条,就足以让定国公府的光辉将亲王们都盖过去,朝野上下无人敢小觑裴家。如今再添上数代的积攒,定国公府愈发显赫,就连裴砚这不起眼的庶子成婚的时候,皇帝都亲自赏了些东西,还遣了位皇子过来吃酒。
为着这些缘故,楚沁一点都没觉得定国公府出个太子近臣是值得意外的事情,反倒是如果三个年龄合适的公子全都没选上才会引得议论纷纷。
而这么好的事竟然落在裴砚这么个不受胡大娘子喜欢的庶子身上,楚沁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是因为街头坊间在一夜之间都流传起了一种有理有据的说法,把她给说服了。
那时人们都说:宫里挑定了裴砚这个庶子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定国公府现下有三个嫡子,其中行四的裴烨上头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他身为幼弟不可与兄长一争便可姑且不提。
但余下的两个,身份都大有说头。
嫡长子裴烽,是定国公的原配徐氏所出,徐氏生他时难产而亡,定国公便迎娶了如今的胡大娘子为继室,而后便有了嫡次子裴煜。
这两个人,一个是实打实的嫡长子。一个虽缺了个“长”字,好似身份上有所欠缺,可母亲尚在人世,有人撑腰。兄友弟恭背后实则暗潮汹涌,不论朝廷器重哪一个,都会引得另一个不满,挑起他们对爵位的争端,使国公府中家宅不宁。但若太子一个都不用,对定国公府而言又丢人。
所以,朝廷便索性挑了个不可能承袭爵位的庶子。既维护了定国公府的颜面,又为定国公府避免了矛盾。
人们说,这是上位者的大智慧!
当时的楚沁对这些事本就不太上心,更还没摸透胡大娘子对裴砚的厌恶,这些议论也听得左耳进右耳出,旁人这么说她就这么信了。
现下想想——这话真是糊弄人呢。
以胡大娘子对裴砚的厌恶,这样的机会她只怕是宁可给裴烽都不会给他。倘若天家此举是为了免去定国公府内生隙,胡大娘子更该有办法委婉地将想法透进宫里,直接让自己的儿子得了这好处。
如此便可见街头坊间的说法是不可信的了。楚沁估摸着,那些话要么是旁的人家闲来无事胡琢磨的,后来越传越真;要么便压根就是定国公府撒出去的,胡大娘子想以这样的说辞维护颜面,让府中两个嫡子落选、庶子却中选的事情看起来不那么难堪。
这些底细回头细想,突然变得很有意思。
楚沁心不在焉地吃了两筷子菜,暗自打消了在这个关头劝裴砚多休息的念头,因为她太清楚裴砚谋得了这个侍中的位子之后会带来什么——带来了许多麻烦与周折,但也确是为他今后的人生带来了转机。
他这样的身份,总不好在胡大娘子眼皮子底下过一辈子,能早一日出去自立门户都是好的。
楚沁在餐桌上便没再多说什么,等用完膳,她也继续做她的事情。等手头缝制的香囊收尾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很晚,她摸出裴砚给她的怀表看了眼,已经九点钟了。
“清秋。”楚沁唤了来清秋,交待她,“你拿钱去膳房,劳他们炖个汤,若三郎又读书到半夜还不睡,你就给他送过去,让他补补。”
她已经不太记得太子遴选近臣这事什么时候才能尘埃落定了,只觉得裴砚若一直这么熬着,对身体总归不好,得多吃点好东西补补。
于是在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清秋见裴砚还没有歇息的意思,就依楚沁的吩咐去提了膳回来,用托盘端着呈进屋。
裴砚原正专心致志地读书,忽而嗅到一股浓郁的鲜香飘过来,下意识地抬眼,清秋驻足福身:“公子,娘子适才吩咐膳房备了汤,说您若睡得晚就让您吃些,补补身。”
语毕她继续上前,将托盘放在桌上。裴砚首先注意到的是一碗白净的素面与四周围的几碟子小菜,约莫一乍长的小砂锅盖着锅盖,倒瞧不出里面是什么汤。
但其实面与小菜都是膳房那边额外孝敬的,章师傅怕他只喝汤不顶饿,寻思着上一碗面,搭着汤吃正合适。
清秋用帕子隔着热,揭开砂锅的锅盖,锅中的鲜汤映入眼帘。
是鸡汤,用的是现杀的三黄鸡。调味只用了简单的葱、姜与细盐,配菜也只是山药与藕片,但因炖足了时辰,那股鲜香变得蓬勃张扬,鸡肉被炖得嫩滑酥软,鸡皮几乎入口即化,一层从鸡肉里熬出来的油脂漂在汤上,在烛火下泛出诱人的金光。
裴砚不由食指大动。他本没有这个时辰用宵夜的习惯,却被这鲜味勾得忍不住了,挥退清秋就自顾挽了挽衣袖,伸手盛汤。
他先盛了一碗没有菜也没有鸡肉的干净鸡汤,托盘中的白瓷碗小小的,一碗汤不过三五口就已饮尽。鸡汤的鲜美滑过唇齿、过喉而入,暖意倏尔蔓延全身,令他通体舒畅。
原来半夜喝鸡汤是这种感觉啊。
裴砚心生感叹。他曾听二哥提过,说晚上熬夜苦读时,母亲会命膳房烹汤给他。那时裴砚心里虽有一点酸酸涩涩的嫉妒,更多却是觉得这时辰吃东西太怪。如今自己试了,才知一点都不怪。
他于是又盛了第二碗,这回连肉带皮外加汤里的藕片、山药都盛了些。盛完刚要吃,他忽而注意到那碗面,想了想,便将这碗盛好的汤尽数倾尽了面碗里,浸着面吃。
这面是制得精细的龙须面,煮得火候刚刚好,既软又不失劲道。经鸡汤一浸,那股鲜美就将细细的面条泡透了,裴砚很快吃净,只觉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好舒服。
裴砚重重地舒了口气,也不想吃得太撑,怕一会儿睡时要不舒服,便忍着再来一碗的冲动唤清秋将碗碟撤了出去,自己重新拿起书,觉得读书都更有力气了。
翌日天明,裴砚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楚沁。她仍睡着,他素来不会在这个时候搅扰她,今日却越看越忍不住,终是伸出手去将她拥住。
楚沁吓了一跳,蓦然从梦中惊醒,眼睛一睁恰与他四目相对,她哑了哑,梗着脖子往后躲:“干什么……”
裴砚深呼吸,踌躇了一瞬,再度凑近,薄唇落在她眉心。
楚沁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紧接着就是手脚并用地推他。他心下腹诽她又炸毛了,强搂着她不松手。
她拗不过他的力气,很快安静下来,双眸却仍不安地盯着他,面红耳赤地喝问:“你干什么!”
“娘子怎的这么凶。”裴砚轻哂,唇角勾出的那一点微不可寻的弧度看得楚沁发怔。
他搂在她背后的手不老实地摩挲着,语气却很真挚:“昨晚你让人送来的鸡汤特别好吃。我一会儿让他们再备一道,中午你尝尝看。”
楚沁听着他的话,却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她被他这些小动作搅得无地自容,没过脑子就道:“又不是我做的!你抱我干什么!”
裴砚:“……”
他复杂地盯了她半晌,慢吞吞发问:“那依你的意思呢?我去抱一下大厨?”
楚沁:“……”
她没话说了,傻眼望着他。他蓦然笑出来,得寸进尺地将她按进怀里,手移到她脑后,漫无目的地揉。
她的发间蕴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闻。近来入了秋,府里桂花初绽,桂花的香味变得常见起来,但桂花味甜津津的,闻得久了有时就觉得腻,她这点茉莉花的味道却恰到好处,他将脸埋进她发间深吸了一口,愈发觉得沁人心脾。
楚沁可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她已经全然傻在了他的怀里。
哪怕上辈子当了几十年的夫妻,他们之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的确,他们也有孩子,可生孩子……那就只是生孩子而已呀!
他们会为了有孩子行周公之礼,但在她看来,那只是例行公事罢了。每每那样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分内之事”,然后就各自老老实实睡觉。这样大清早“动手动脚”“搂搂抱抱”的事情,在他们之间从未有过。
所以楚沁一时间不仅很懵,还很不安。她想现下天都亮了,他总不能这个时候想做那种事吧?
“三、三郎……”她瑟缩着开口,嗓音紧张得发哑,“大、大白天的……你别胡来……咱们、咱们不能……不能白日宣淫的……”
裴砚扑哧一声笑了,他稍稍挪开了两分,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你在想什么?”
楚沁红着脸瓮声:“天都亮了……不要动手动脚的!”
刚说完又觉他忽而凑近,他就像要故意气她似的,又在她眉心啜了一下。
楚沁这回连后脊都绷紧了。
他的手掌好整以暇地抚过她的脸颊:“抱抱你怎么了?你不喜欢?”
“我……”她张口,呼之欲出的话却在喉咙里卡住了。
好奇怪,她竟然说不出她不喜欢!
这古怪的念头让她更加阵脚大乱。
好在裴砚没再继续招惹她,他又笑了笑便翻身起了床。扬音一唤,这会儿正当值的清泉立即领着婢子们进了屋,侍奉他盥洗。
裴砚随口道:“一会儿拿银子去膳房,让他们再炖一盅昨夜的鸡汤,晌午时给娘子送来。”
“诺。”清泉低眉顺眼地应下。
裴砚扫了眼还在床上僵着的楚沁,又说:“换季了,一会儿开库房看看有什么好的料子,给娘子好好裁几身新衣裳。”
清泉又应了一声“诺”。
“屋里的陈设也该换一换。”裴砚环顾四周,“夏日里布置得清凉,你们换些适合秋天的东西来。大哥前几日让人送了一道绣红枫的屏风,在我书房,搬来给娘子用吧。”
“诺。”清泉边应声边禁不住地抬眼看他,心里揶揄地想:什么夏日布置得清凉所以入秋要换陈设是假,想给娘子多送东西才是真的吧?
送就送嘛,怎么还不好意思!
但这话清泉当然没说出来,她心领神会地等裴砚用完早膳离了正院,就带着两个小厮一起往书房去了。
书房的院子里,王宇正盯着下人洒扫,余光睃见人影下意识地一抬头,见是清泉,立刻含着笑迎上前去:“清泉姑娘!”
“哥哥安好。”清泉福了福身,回思着裴砚方才的吩咐,不疾不徐道,“咱们娘子房里的陈设是按着盛夏布置的,处处瞧着清爽。公子晨起时说这会儿入秋了,布置得换一换,又说书房里有一面大公子前几日送来的屏风,好似是绣枫叶的?说让搬过去给娘子用。”
那屏风刚送来不久,王宇听她一说就知道指的是哪一面,旋即一笑:“有!姑娘跟我进来吧,咱这就给娘子送过去。”
清泉应了声“好”,就与他一同进了屋。二人一并穿过书房的外屋,走进内室,王宇一指立在内室门内的四折屏风:“就是这面,搬吧。”
“……”清泉一看就傻了。
那屏风的底色是低调却大气的淡金色,质地细腻,薄薄的,正可将光线滤得温柔。上面的枫叶图乍看恢宏,细看工艺又很精巧,瞧着像是先请名家绘制了图样,再着手艺上乘的绣娘绣出来的。
清泉看了半天,迟疑道:“这是缂丝吧?”
“是。”王宇点头,清泉变得有些犹豫:“这给娘子搬过去……合适么?”
王宇嗨了一声:“一面屏风而已,公子让搬就搬呗。再说,大公子送来也是为了方便他用的,如今公子白日里在学塾、晚上回来就去正院,在书房待得少了,倒不如摆到正院去来得实在。”
“这倒也是……”清泉思索着点了点头。
这样的到东西,要么就珍藏起来,要么就好好用,摆在无人问津的地方闲置才是暴殄天物。
她于是招呼随来的那两个小厮上了前,王宇也搭了把手,一并将这屏风抬去了正院。清泉眼见他们抬得吃力才发觉这屏风竟然还挺沉,再仔细一瞧——缂丝当然是没什么分量,可那屏风的边框好像是金丝楠木的。
奢侈,太奢侈了!
清泉看得心里都颤,心说国公府果然还是大户人家。哪怕三公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一送就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连身边的王宇都是一副对此并不当回事的模样。
这屏风搬进卧房的时候,楚沁正用膳。昨晚没值夜的清秋这会儿也回来当值了,见清泉进屋,她正要催清泉赶紧去睡一睡,可视线扫过那屏风就卡了壳。
就连吃着粥的楚沁望过去的瞬间也僵了僵:“三郎说的是这个屏风?没弄错?”
“没错啊。”王宇老实道,“前几天大公子送来的、绣枫叶图的,就这一面,错不了。”
是不是太穷奢极欲了啊……
楚沁心里直打颤。
她确是已在国公府里过到第二辈子了,可上辈子她连口腹之欲都在无限克制,其他的各方各面自然更要厉行节俭,那才像个贤妻的样子。
一个摆在门前遮一遮内室的屏风而已,竟要用金丝楠木与缂丝来做,她想都没想过。她素日所用的屏风都是最普通的那一种,白绢或者白绸绣些花,搭上红木框一镶也就成了。
楚沁讷讷地吃进去一口粥,僵硬地往下吞,差点没给自己烫死。
于是王宇一走她就矜持不下去了,一路小跑着凑到屏风前,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天。
比她更没见过世面的清秋和清泉脸上同样惊异比喜色更甚,主仆三人一起沉默了须臾,清秋小心地出主意:“要不……要不摆到西屋去?”
裴砚晚上都在西屋读书,东西搁到西屋,便当还是他在用。
楚沁下意识地就想点头答应。若是在上一世,她必然已经答应了。
可这回她踌躇了一瞬,目光凝视着面前屏风上堪称惊艳的工艺,长长地舒了口气,继而坦然道:“可是我喜欢。”
她喜欢,她很喜欢。
清秋有些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哑哑改口:“那就……就留着?就放这儿?”
楚沁点点头:“嗯,就搁着吧。”
三两句话间,她恍恍惚惚地想起了许多旧事。定国公府到底门楣显赫,这样贵重的东西她上辈子就算厉行节俭不大爱用也见过不少,库里也放着不少。
其中更有那么几件,是裴砚送她的。那些东西无一例外都出现在他们成婚不久的时候,那时他摸不清她的喜好,只五花八门地寻来了一些,有崭新的西洋钟表、有五彩斑斓的琉璃瓶子,还有许多古董字画、玉器金器。
她那时也是喜欢这些东西的,只是为了显得温良贤淑,每每看到那些东西她都淡淡的,端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说自己不喜这些奢靡之物。
这样一来二去,他自然就相信她不喜欢了。再送东西时他就开始投其所好,转而挑选些既实用又不出挑的给她,她也会露出一副欢欢喜喜的样子欣然接受。
这样的日子三天五天能过,三年五年也能忍。到了十年二十年,就会真的成为一种习惯,也同时酿成一种无处诉说的压抑,让她不想则罢,一想就难免激起一缕后悔,觉得自己的生活不该是那个样子。
如今,她不想再尝一遍那份压抑了。她只想告诉自己喜欢就收着,她又不是配不上。
再说,若换做是她好好备了一份礼送出去,她想看见的一定是人家心生喜欢,而不是拒绝。
将心比心地想想,裴砚应该也一样吧。
楚沁心下安抚着自己,说服自己顺水推舟地将这屏风留了下来,残存的一丁点不安就用“还礼”来遮掩好了。
可她也没有真的去备什么正经的“还礼”,因为那样的礼尚往来显得太客气了,而裴砚明明白白地说过,夫妻之间不要那么客气。
那怎么办好呢?
楚沁心不在焉地琢磨了一上午,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竟然还是从吃上入手。
完了,一定是她这辈子太馋、太爱吃,慢慢把自己给养废了。
楚沁愁从心中来,悲向胆边生,再想下去居然还把自己给想饿了,终是戚戚地唤来清秋,告诉她说:“你下午去一趟膳房,跟他们说,晚上不必给我们备膳了。让他们弄个烤炉来,再备些方便烤的肉和菜,汤和凉菜倒可以看着来点,我和三郎解解馋。”
清秋看着她没吭声,心说这事儿您真是大可不必拉着三郎,自己想解馋就直说嘛!
楚沁一看她这脸色就懂了,咝地吸了口凉气,杏眼瞪圆:“我可不是为了自己。你看三郎送来的那屏风那么贵重,我总也得意思意思,是不是?”
“奴婢又没说什么。”清秋小声,转而嬉笑一声,赶紧跑了。
楚沁绷不住地也笑了两声,心里低低地呸了一口,心情却无比愉快。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放松了的关系,她觉得好像连清秋清泉都比上辈子活泼了不少。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们三个都暮气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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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从楚沁房里溜出来后就拿了碎银去膳房,她到膳房时时辰还早,章师傅正在屋檐下歇着没事干,正有工夫听她好好说说楚沁的要求。
清秋仔仔细细说完就要递钱,章师傅伸手就把她的手一挡:“不行,今儿这个不能收。”
清秋一愣:“怎么呢?”
章师傅乐呵呵的:“事我保准办好,但这钱我收了可遭雷劈。”
说完他就起身进了厨房准备剁肉,清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就跟个小尾巴似的往里跟。
章师傅一瞧这小丫头跟进来,笑得更厉害了,顺手拿起放在灶台上的一碟子关东糖给她吃,边吃边道:“丫头,你自己是不是不做饭啊?这做饭煎炸烹炒可复杂着呢,所以我们这一天到晚都忙得停不下来。楚娘子如今要的这点东西——切肉切菜,最多再腌上就完事了,这是让我偷懒呢,我还收钱?我要不要脸啊?”
章师傅边说边扭头看她,“老实人”三个字打在憨实的眉眼间。
清秋一听这话好像也有道理,就不跟他争了,和和气气地福了福:“那谢谢您,等到了时候我来取来?”
章师傅点了下头:“忙你的去吧。”
清秋又道了声谢,就退出膳房,回去复命。章师傅倒也没客气到要专门去送她,见她走了就自顾忙了起来,琢磨怎么给睦园备东西。
这其中烤炉是最简单的,府里的贵人们虽平日不这么吃,但每年总要出去围猎几回,围猎时就会在外头烤东西吃,炉子都有现成的,洗干净放好炭送过去就行了。
菜也不难,适合烤着吃的菜就那么些。章师傅琢磨着香菇、玉米、韭菜、土豆片各来一碟子,再弄个长茄子从正当中剖开,刷上油,再配上事先加了盐和小米辣翻炒过的蒜蓉,回头放在铁板上烤。
此外再弄几个清爽解腻的凉菜便可。
最难的自然是肉了,烤肉这东西好不好吃一方面看本身的肉质好坏,另一方面就是看调味。章师傅左看右看,先挑了块肥瘦均匀的猪五花,切了一盘子薄片,什么都不放。又弄了一盘稍厚实些的梅肉,制了甜咸口的酱料腌制。
然后他又用同样的甜咸料腌了一份牛肉,取的是牛胸肋骨的部位,既嫩又弹的那种。只不过牛肉不似猪肉那么好入味,他在肉上纵横交错地划了数刀才腌。
接着盐渍的瘦猪肉、鸡腿肉也各腌上一碟,上好的三月滩羊的羊肉用油纸吸净了血水就可以直接烤,边烤边洒盐和辣椒孜然就挺香。烤虾烤鱼当然也要都备一份,吃烧烤嘛,就是要花样多才热闹,抠抠索索就没意思了。
就这样,一堆东西在下午三点半时就送进了睦园。彼时楚沁正估摸着裴砚应该下学了就听到声音,还觉得他来得早了些,一回头就见七八个小厮一起吭哧吭哧抬着东西往里搬。其中只有走在最前的两个是搬炉子的,后头的一人拎着两个食盒,每个食盒里都盛着菜和肉。
章师傅素来是个会办事的人,能差出来替他办差的干活都麻利。走进正院,他们不必楚沁多费口舌就自顾忙了起来,知道这东西不可能在屋里烤,路子就直接支在院中。一只只盛着烤肉的食盒姑且放去廊下,不忘在上面堆满了冰。
一切初步安置妥当,才有个十三四的小厮进屋回话,小厮笑吟吟地朝楚沁拱手:“楚娘子安好,奴是膳房章师傅的儿子,娘子唤奴小章便是。一会儿奴留在这里帮娘子烤肉,娘子若需要什么就开口吩咐。”
楚沁颔首,道了声:“辛苦你了。”
“那奴先去生火!”小章再度拱手,就退出了卧房,楚沁扭头看过去,透过窗纸看到他几步走到炉子前点炭生火,一瞧那架势就是老手。
四点出头,裴砚走到了睦园门口。裴烽从学塾回景园,睦园也算是必经之路,兄弟两个就经常结伴而行。到了院门口刚要道别,裴烽冷不防地看到一缕细烟从院子里飘了起来。
这会儿天色还亮,细烟漫向蓝天瞧着也不太显眼。裴烽于是仔细瞧了瞧,确定自己没看错,不由一把抓住裴砚:“三弟,你院里好像走水了?”
“啊?”裴砚暗惊,先睇了眼兄长,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很快也注意到那缕烟。
他隐约瞧出那个位置大约是正院,心弦顿时绷紧,继而凝神细想,才又放松几分,裴烽同时也回过味儿:“这烟倒不重,也不黑,更不见有人出来喊叫。或许不是走水,是院子里在烧什么东西?”
裴砚也是这么想的,可心里终是不安:“我进去看看。”他说罢就疾步往里走,裴烽点头:“快去吧。”
两兄弟就此分开了,裴砚一路没敢停,只消片刻就入了后宅。行至正院门口定睛一看,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院子里红墙绿瓦,两侧的银杏正叶子金黄。楚沁悠闲地坐在廊下,是直接坐在那朱红廊柱间的石阶上,正一副托着腮笑吟吟的模样。
裴砚的心弦莫名地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时甚至有些恍惚。这一愣神的工夫,楚沁便注意到了他:“三郎回来啦?”
她一派轻松地站起身,信手掸了掸衣裙就向他迎过来。他犹自怔忪了一瞬,迟钝地想起自己是为着那缕袅袅升起的烟雾才急赶过来的,视线便循着那烟雾的源头望去,落在烤炉上。
“在烤什么?”他困惑询问。
“刚声上炭,还没开始烤呢。”楚沁眨了眨眼,衔着笑问,“咱们晚上吃烤肉,好不好?我托膳房备了好多样,但不知三郎爱不爱吃。”
好端端的,吃什么烤肉啊?
——裴砚觉得自己是这么想的。
却张口就是:“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