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军兵临徐州城下,高澄却只是围而不攻,抛射信纸后,随即撤回大营。
打的算盘倒也一目了然,首先是让徐州豪族亲眼目睹自己军容之盛,让他们心生畏惧。
其次,则是减轻他们所面临的压力,若是急于攻城,这些人来不及多想,反而会同心御敌,而一旦松懈下来,因书信而产生的猜疑情绪便会无限放大。
最后便是要演给南梁探子看,高澄不相信地处梁魏边境的徐州地区会少了探子观望。
果然,登高远望的探子看到高澄围而不攻,只是用投石机抛射了一会,便撤军回营,更加确信他与徐州豪族演戏,假作攻城,要骗梁军北上。
当即打马南下,要把这一消息传递回去。
而随着高澄撤围,又一名徐州信使趁机出城往梁营求援。
淮水南岸,梁将侯成俊得到探子回报,他也为自己的看穿高澄的计谋而沾沾自喜:这戏也太假了,好歹也要装模作样攻下城吧,到底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孺子,有点智谋,但也仅此而已,连个攻城戏都演不好。
当徐州信使赶来梁营再次求援,侯成俊愤怒了。
‘没错,我在东徐州是败给了邸珍,但你们不能把我当傻子看待!’
一怒之下,侯成俊斩下使者首级,同时招来反正的三名徐州叛逆。
侯成俊奋笔疾书,将满腔愤慨着墨在白纸上,洋洋洒洒三百字的小作文,一封告徐州豪族书连带着使者人头全都交给三人,由他们北上,想办法送进彭城。
当徐州豪族们辗转得到人头与这封书信,信中侯成俊怒骂徐州豪族,扬言绝不会北渡淮河,若再有魏人南下,来一个他杀一个。
徐州豪族在袭杀邸珍之前,就与侯成俊有书信往来,对照字迹,顿时万念俱灰。
三名反正之人也趁机回到高澄大营传递消息,高澄闻言大喜,当即宽慰三人,自己一定会赦免他们的父母妻儿,而他们也能够免去死罪,可挖矿的命运还是躲不掉。
高澄也给三人设了一个期限,十年,十年后可获自由。
三人闻之,尽皆泣涕谢恩。
十月二十九,确定徐州已经知晓外无援军的情况下,高澄再次使出攻心之计。
派出骑士在城墙下扬言,凡是参与密谋袭杀邸珍的士人豪族,其家族男丁将尽数处死,但为他打开彭城北门的家族,可以得到赦免,名额有限,只能赦免一个家族。
又反复宣扬高澄之所以没有选择假作宽赦,再设宴伏杀,只是因为信义在他心中比性命还要宝贵,他不愿行哄骗之举。
做完这些,高澄便领军立足在徐州城下,准备看上一场好戏。
他根本不担心这条毒计会让彭城豪族们同心抗敌。
外有强敌,又无援军,同伴心思难测,而高澄重信的行为,又能让他们相信只要打开城门,就能得到宽赦。
那么,自己团结抗敌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背地里偷偷开门?
这种心思一起,谁还会想着顽抗到底,反而要争相给高澄开门。
但名额有限,那就打一场吧,活着的人才有资格给小高王当狗。
这一日,彭城豪强士族之间杀得血流成河,一些并未参与袭杀邸珍的豪族,也被卷入其中,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偷偷开门,抢了我们活命的机会。
听着城内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高澄也不知道他这条计策会不会殃及城中百姓,也许会,但不至于造成太大危害,那些人的目标是开城门保命,而不是劫掠杀戮。
身边的将领、幕僚们都在恭维高澄计策高明。
高澄心中得意,谁说屠戮立威,就一定要自己手上沾满鲜血。
他的用兵之道很简单,能靠脑子解决问题绝不蛮上。
这样做说来简单,其实也难,最关键是要有丰实的家底,毕竟大军开拨,各种耗费每一天都是一个大数字,而靠脑子解决问题,各种算计,总要时间生效。
时间拖得越久,耗费也就越多。
所幸,高氏所占据的中原地区、河北平原,都是富庶所在,甚至可以说是古代中国的精华之地。
也能够支撑得起高澄耗最多的钱粮,打最稳的仗。
眼看彭城又要不战而下,麾下士卒对高澄的敬仰又深了一层。
谁不愿意跟随一个爱惜士卒性命,能智取绝不蚁附的统帅,关键这位统帅还是个常胜将军,破城之后又从不短了众人的赏赐。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高澄已经在打算回师洛阳后,便要加倍操弄这群士卒,总不能爱惜太过,把他们养废了,等到真要肉搏见血的时候还指望着小高王神机妙算。
他要的是忠心耿耿的精锐士卒,而不是忠心耿耿的战场气氛组。
高澄注视着紧闭的彭城北门,心想,如果自己就此不再领军,后世评价陈庆之的军事才能,会不会强调一句:
‘他是唯一能对高澄麾下士卒造成杀伤的将领,领数万大军斩杀高澄麾下四百余人,虽败犹荣。’
这么一想,连高澄自己都乐了。
正憋笑时,城内的动乱波及到了徐州城墙,徐州兵早已被各家所控制,如今也相互攻杀起来。
不断有人从城墙上掉落下来,天色渐黑,但哀嚎声、喊杀声从未停止。
血水甚至沿着北门缝隙流出,对于徐州上层阶级来说,这一天犹如炼狱。
这是一处修罗场,置身其中的家族有许多,但只有胜者能够得活。
徐州北门缓缓而开,终于有一个家族拿下了城门的控制权,城门内的厮杀还在继续,族中子弟还在带领家奴们顽强抵抗,给予推门的时间。
高澄没有犹豫,且不提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厮杀,城中徐州兵还剩多少,纵使满员五千人,只要城门一开,不可能抵挡自己麾下大军。
“众将士听令。”
高澄大声呐喊:
“高敖曹!你为先锋,尧雄!慕容绍宗!斛律光!段韶!你们四人依次入城!敢于凌虐妇孺者,死!私自劫掠者,死!战后我自有赏赐!”
众将纷纷领命,将高澄的指示传扬下去,率军涌入徐州。
城中厮杀还在继续,也该让部众们见见血了。M..
后人记载只会知道徐州豪族内讧,自相残杀,却不会有京畿兵为众人收尾的描述。
只留了高季式三千部曲与四千武川兵留在原地护卫高澄。
而派往南方的哨骑也没有被收回,高澄可不想阴沟里翻船,自己算计旁人的时候,中了对方的计策,让梁人给骗了。
高敖曹率先冲入城中,大喝道:
“敢于持刃者,斩!”
疲惫不堪的家丁奴仆与徐州兵们竞相放下兵械,只有豪族士人子弟还在负隅顽抗。
却已然掀不起什么浪花。
而开门的一伙人也跑去向高澄邀功,被高季式指示部众阻拦。
“你等报上族姓即可,我必然应诺。”
高澄向众人说道。
这群人闻言激动得痛哭出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家主在通禀族姓后,同样不能自已。
一场血战才夺下城门,族中子弟近百人,家奴上千,存活者不足十分之一,人人带伤,其余尽皆死难。
而身陷城中的家眷也不知生死,这一次元气大伤,没有数十年的积累,无法恢复。
可总比城中那些将死之人要好太多了,只要能逃过这次劫难,总要家族再兴的时候。
城中零星的抵抗已经销声匿迹,所剩不多的各家家奴与徐州兵也被收押。
四处都有火灾发生,火光照亮了黑夜,彭城恍若白昼。
京畿兵控制彭城局势后,高澄这才入城,当即命慕容绍宗组织人手扑灭火势。
沿途断壁残垣,所见都是红黑色的血迹,混乱无序的彭城一直到京畿兵入城,才恢复了秩序。
高澄进驻刺史府,调派人手清查躲藏在城中的余孽,以及趁机纵火劫掠的城中无赖。
这一夜杀得人头滚滚,徐州治所彭城,上层阶级遭遇毁灭性打击,除开门求生的家族外,其余宗族,男丁尽数被杀。
高澄搜刮豪族钱粮,将田亩充公,甚至连开门求生的家族也只按丁口重新分田。
而侥幸存活的各家妇人,高澄没有为难她们,也没有强行将她们婚配,看做是生育机器。
他为妇人们分配田地,按照均田制的规定每人授田二十亩,又给予一些钱粮,任由她们自组家庭。
而城中遭遇无妄之灾的彭城百姓,高澄也好生安抚,赐予钱粮接济,甚至命令京畿士卒帮他们修缮屋舍。
高澄不止局限于叛乱的彭城,他借着徐州其余郡县豪族震恐的机会,趁机清查徐州田亩与户口,收缴大量被强占的田地,以及隐匿的户口,并未他们与贫困之人分配田亩。
又命崔季舒、崔昂公开审理冤假错案。
高澄这一套邀买人心的组合拳打下来,徐州百姓人人赞颂。
淮河以南,梁军大营之中,梁将侯成俊见北上三人迟迟不归,已然有所猜测,当听闻徐州豪族内讧,互相残杀之下,只余一家开城投降。
侯成俊这才知道上了高澄的大当,但如今徐州局势已定,再让他出兵北上,进入魏境,直面三万多京畿军,侯成俊也不敢再有动作。
南梁,建康,台城皇宫净居殿。
萧衍得知高澄智取徐州,又听闻他安抚民众的手段,回想起陈庆之在三荆无功而返,不由感慨道:
“年才十三,领军治政皆有所得,遍览史籍又有几人?”
一番夸赞后,萧衍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早慧至此,恐遭天妒,或将夭亡,非长寿之人。”
群臣纷纷表示赞同,都说鲜卑窃据中原,如今国势倾颓,又哪有福运庇佑索虏。
当萧衍处置好政务,忙碌于诵经念佛时,又有宫人禀报邵陵郡王萧纶残暴虐民的消息。
萧纶时年二十七岁,是萧衍第六子,自小聪颖,博学善文。
但他性情暴躁,多有虐民之举,常被萧衍责罚,去年,少府丞何智通上奏扬州刺史萧纶妨害渔民,被萧纶记恨刺杀于建康。
萧衍为之震怒,将萧纶免去官爵,贬为庶人。
但萧菩萨嘛,大家都知道,秉持菩萨心肠对待宗室,不久又将萧纶的王爵恢复。
得到消息的萧衍不由拿高澄与萧纶对比,越比越是恼火。
立即命人往邵陵王府将萧纶招来,厉声责骂。
萧纶明面上惶恐不安,被放回王府后,越想越气,询问心腹道:
“建康城中有哪户人家死了父亲?”
心腹知道王爷是受了萧衍责骂,要做孝子哭丧的举动,他苦劝道:
“大王不可再行此事,若被陛下所知,定然责罚。”
原来萧纶外镇地方时,因虐民之举,被萧衍招回建康斥责。
心怀怨恨,回去途中,萧纶遇见一支送葬的队伍,居然将孝子的丧服和哭丧棒抢过来自己穿戴,代替孝子哭丧,哭得痛彻心扉,好似真的死了父亲。
这件事被萧衍所知,又将萧纶招回建康,严厉训斥,并且免去他的官职。
没想到萧纶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他命人绑来一个年纪与体型与萧衍相仿的老人来充当父亲,与他素未蒙面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高澄一般行径。
萧纶先是为老人穿上皇帝服饰,跪拜侍奉,然后哭着为自己辩解,直言自己没有罪过,反而是满腹委屈。
一番哭诉后,再是谩骂,最后还不解气,将老人的衣服剥下,拖至庭院拳打脚踢,这光天化日不避人的行为可比小高王敞亮。
萧纶想再当一次孝子为父哭丧的想法被心腹劝阻,这才作罢,他气冲冲地领着侍卫在建康城中晃荡,众人见了他,都逃得远远的。
人群之中,又被萧纶瞧见一个身形年纪和萧衍相仿的老人。
‘呵!又能与父皇互诉衷肠了。’
萧纶暗笑,又命亲卫将那老人绑回王府。
而北方,身处彭城忙碌整顿徐州豪强的高澄也接到了关西情报。
知道高欢错失良机,高澄怒不可遏。
他三天三夜睡不着觉,由亲信护卫着巡视彭城时,也遇见一个身形年纪与高欢相似之人。
犹豫再三,还是原谅了高欢。
这份家业,虽然多是自己出力,但贺六浑多多少少也有点微末之功,这次就饶了他,再有下次,王思政就有大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