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逢月白了他一眼,想了片刻,跟着去了。
舒王得势,舒王府占地五十多亩。这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崔逢月距离舒王约莫一丈远,约莫走了两三盏茶的功夫,才从书房走到北院。
正殿自然是舒王的寝殿,他径直领着崔逢月到了上锁的偏殿前。只见舒王拿出钥匙将门打开,看到屋内情景的崔逢月大吃一惊——这和她在凝云殿的寝殿简直一模一样!屏风、床榻、梳妆床、漆案、妆奁、金银器一样不说,靠近书案,崔逢月甚至看到了她在内文学馆的楷书课业。
“逢月,你将妆奁打开瞧瞧。”
打开妆奁箱,里面一件件的首饰与崔逢月用过的几乎看不出差别,惊愕再次现于崔逢月的脸上。
“逢月,你明白了么?”舒王靠近她,她连连退后了两步。
舒王停住脚步又道:“朝中明争暗斗,如履薄冰,本王烦闷之时便待在此屋中,想着你‘小轩窗,正梳妆’(1),闭上眼无比畅快。逢月,纳你为妃是本王毕生所愿。”
震惊之后的崔逢月镇静地说:“舒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2),我自然明白,但舒王也应该明白,多情却被无情恼(3)。我与远愈哥哥两情相悦,还请舒王不要再强求了。”
舒王嗤然一笑道:“本王准备向圣人求旨娶你为妃,事已至此,强求就强求了,来日你嫁与本王,自然知道本王的好处!”
崔逢月一脸不屑:“好处?这样的好处还是留给别人吧!你想宫中请旨,皇后娘娘绝不允准!”
舒王语音冷冽,看向崔逢月的眼神也有了一丝寒意:“逢月,你自小金贵,从未受苦,也不知道什么叫形势逼人。裴家谋逆,高家、崔家绝不允准你嫁给他。你偷盗文书助死囚越狱的事情,还压在本王这里,你别以为高家崔家势强,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你去问问裴远愈,大魏的礼法还要吗?”
“舒王,你为何非我不可,你明知我心中没你。”
舒王悠悠叹了一口气:“逢月,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求而不得。裴家倒了,你嫁与本王,由我替你遮风挡雨,不好么?再说,事到如今,裴远愈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
崔逢月不想和他再多说:“如今他身份地位自然是比不上舒王,但,他后院无人,此生就我一个。告辞!”刚要转身,便被舒王抓住胳臂,扳回了身子。
崔逢月怒目而视,不料舒王却突然笑了起来,笑中带着诡异的邪气:“那若是裴远愈有了别的女人,你便不会再留恋了吧!”
崔逢月笑意中带着淡淡的讥讽:“怎么可能!”
放开她的胳臂,舒王眼中煽动这一丝隐隐的癫狂:“既如此,他裴远愈不多久就会变成太监,本王体谅他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也让逢月瞧瞧,你心中那个谪仙般的远愈哥哥是如何让本王拉入红尘,与别的娘子在你跟前寻欢作乐的。”
崔逢月觉得他简直是天方夜谭:“舒王,你这是痴心妄想!”
“本王自然知道逢月妹妹的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七日后辰初(4),江侍卫在承天门等着你,敢不敢赴约?但逢月妹妹到时可不能胡搅蛮缠。真若如此,逢月就不要怪我向宫中请旨娶你为妃了!”
崔逢月面露不悦,随即道:“胡搅蛮缠之事我崔逢月不屑于做。我就不信,远愈哥哥会和别的女子苟且!”
坐在车舆上的崔逢月不详之感隐隐袭上心头。思虑片刻,对着车夫道:“去大理寺!”
“张丞,我不知舒王要对远愈哥哥做什么,据他所说,应该是要给远愈找个……找个……女人,你能不能查查他到底要干什么?”说道找女人时崔逢月有些抹不开面子。
张继道:“崔娘子安心,这个容易,有了消息我便告诉你。”
舒王别院
“郎主,妾能不能不去?”王蓁蓁泪眼婆娑小心翼翼地问道。
舒王倨傲地道:“你是想回妓馆过着人尽可夫倚门卖俏的日子,还是说不想活下去了?”
舒王说得没错,依据当朝律例,像她这样的外室,若是郎主愿意,是随意可以买卖、赠送或者转让的。
王蓁蓁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泪流不止:“郎主救妾于水火之中,是妾的第一个男人,妾虽出身卑贱,但望从一而终。”
舒王薄唇扬起一抹弧度,声音中带着让人无法企及的冰冷:“你的贞洁在我眼中一钱不值,当初救你仅因为这样的脸。记着,想留在我身边,就要成为有用的人,七日后便去吧!”
王蓁蓁有些颤抖,低眉敛眸,恭顺地道:“郎主,妾为此事定会心神不宁,可否这几日让我日日往太清宫上上香?”
知道她平日里出门就是到太清宫上香或是往东西市去,舒王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第三日,张继给崔逢月递来消息,前日舒王去了别院,第二日起,便有一辆马车日日从别院往太清宫去,到了太清宫,下车的是一位带着帷帽的娘子,无法看清长相。
“阿耶,我想去太清宫与阿娘住几日。”那日,高氏与崔怀亮发生争执后,一气之下离家去了太清宫。
崔怀亮这些日子,也颇有些愧疚,假装公务繁忙头也不抬道:“你阿娘定也念着你,你去了太清宫,帮着阿耶劝劝她,叫她早日归家。”
崔逢月点点头离去,只带了抚琴和弄棋。
太清宫古木苍苍,香烟缭绕。一路曲径通幽,不多久,在栀子花掩映的院落映入崔逢月的眼帘。怪不得阿娘愿意于此居住,确实是给人内心平静的方外之地。
看到自己的女儿,高氏神色淡定但目中有泪:“逢月,你来了。”
崔逢月走到高氏跟前跪了下来,将脸深深埋在了她的膝上,泪流满面。
一炷香后高氏将崔逢月扶起,轻叹道:“老天终究还是叫逢月受了这爱别离之苦。”
崔逢月抬起头,泪眼迷蒙:“阿娘,我还是想与远愈哥哥在一处,无论他是什么身份。”
“逢月……”高氏眸光暗淡,嘴角微微颤抖,“姨母与阿娘如今也毫无办法,只能由着他变为内侍,你还如何嫁给他?终究令我们逢月失望了。”
崔逢月拼命摇头,泪如雨下:“阿娘,我朝内侍娶妻的大有人在,我为何不可?”
高氏一时愕然。她的女儿自幼聪慧爽利,下定决心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逢月,你真如此想?”
崔逢月擦去泪水,努力微笑,坚定无比地点点头:“阿娘,你会怪我么?”
高氏哑声道:“阿娘说过,逢月欢喜便是阿娘心之所愿,但崔氏一族是不会允准的。”
崔逢月咬咬嘴唇,一把抱住高氏,将头埋在了她的怀里。
抚着她的发髻,高氏柔声道:“好了,你来得正好,太清宫香火兴旺,但这十日璇玑道长与阿娘都要入山采杜仲,前日琼华真人便有些顾不过来,你帮忙照料好太清宫,若有寻道长解签之人,叫她下月再来。”
一早,璇玑道长与高氏离开太清宫后,崔逢月立刻叫抚琴在道观门口等着舒王府的马车,而她与弄棋则布置起解签房。二人用一座屏风隔开内外,又在解签房西边的墙置起一套行障,从行障之中能看清屏风外的人,而屏风外的人却瞧不见行障之中有人。崔逢月便躲在了这行障之中。
临近正午,崔逢月安排好的小道童将一娘子引入解签室,关上门,那娘子有些犹豫地在屏风外坐下了。
弄棋假扮璇玑道长问话:“施主有何事来寻贫道?”
王蓁蓁恭声回道:“还请道长给妾解签。”
接过道童递过来的签子,弄棋有意沉思了半炷香才道:“从签上看,娘子烦心事太多,挂念的人也不少,娘子此签,想问亲人、姻缘、荣华还是富贵,你在仙人跟前许了什么愿,还需与贫道说明才好解签。”
这娘子本就是个信奉神佛之人,在大魏最富盛名的道长跟前,如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妾身名叫王蓁蓁,乃京兆奉先县人士,家住奉先县第五横街第二坊,家中有一妹妹,名唤王玉玉,年十四。幼年时父母双亡,兄嫂不义,就想将我姐妹二人卖了换钱,与妹妹多次逃脱都被抓回,最后还双双被卖入妓馆。阿妹不知如今在哪里。妾想问她的平安。”
弄棋看着王蓁蓁身后的行障的隔锦动了动,立刻道:“娘子安心,从签上看,你妹妹如今平安。”
王蓁蓁听到这喜讯,顿时心安不少,但想起舒王让她所做之事,又心塞起来:“道长,妾身出身卑微,怕是不日会被郎主送与他人,妾身想问……想问……如何能叫郎主回心转意?”
“施主是想问姻缘么?”
“是是是。”
“施主,你眼前人能将你送与他人,定然是不将你放在心上。你为何定非他不可?”
“道长所说妾身明白,但郎主是妾身的第一个男人,妾身定是要为他守身如玉的,还望道长给指条明路。”说罢,朝着屏风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娘子若是真想问姻缘,还需将帷帽摘下,将眼闭上,贫道给娘子相相面。”
郎主说过不许她在外摘下帷帽,但这是给璇玑道长相面,又在室内,只要她不说,无人知晓,想来不妨事。犹豫了片刻,便将帷帽摘了下来,闭上了眼。
随着帷帽从她头上拿开,行障内的崔逢月死死捂住了嘴才没有将惊愕声发出。
作者有话要说:(1)“小轩窗,正梳妆”引自苏轼的词《江城子》
(2)“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引”自汤显祖《牡丹亭》
(3)“多情却被无情恼”引自苏轼《蝶恋花》
(4)辰初,早上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