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山曾六十一

山曾原来不叫“山曾”。

他只是一个即将被做成傀儡的冰冷数字——“六十一”。

隐族与世无争,远离俗世。

但是他们自相残杀,自成炼狱。

隐族人的骨血具有与生俱来的能够操控死物的能力,但是需要找到独属于自己的操控媒介。

他们的操控媒介各不相一,有的族人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媒介,所以即便拥有这恩赐一般的骨血,也发挥不出它的能力。

有的人因为媒介特殊,也难以自如发挥自身的能力;有的人因为使用媒介的方式出现了偏差,导致命短,英年早逝……

这些都是生来拥有神赐骨血的隐族人——必须承担的命运。

后来,隐族中出了一位少年天才,名叫“凛约”。

他的媒介就是他自身的血液。

只要将他的血液涂在想要操控的死物上,就能得到一件完美的、被自己的意识支配的器具。

但是这位少年天才是个怪物。

他的野心渐渐不满足于操控没有意识的死物。

他想操控一个有血有肉、有意识、有思想灵魂的——真正意义上的人。

最开始是死尸。

他很快就感到厌烦。

不过多久,他就找到了另一件值得他终生兴趣的事情。——操控活人。

族中很多大权大势之人都是支持他的,认为一旦拥有了这样的能力,整个东岐大陆或许都会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

隐族的“傀儡师”,从这时开始繁衍。

于是无权无势的人,就成了那些“傀儡师”的试验品。

山曾……也就是“六十一”,就是其中一个,也是第“六十一”个。

但是他足够幸运。

因为他是第七批试验品,而在第四批的时候,凛约的野心就已经达成了。

然后第五、第六批试验品都是检验过程是否出现误差和精进操控手段的。

他成功躲过一劫。

但是这样的风声不知什么时候、又是被何人给传了出去,以至于给隐族招来了灭族之祸。

当时,凛约的野心虽然已经达成了,但是手段还略欠火候,不够成熟,加上敌人入侵突然,似乎就是眨眼间的功夫,就已经屠灭了半座隐山。

所有人都在逃亡的时候,只有“六十一”冷眼看着野火烧山,尸横遍野。

他并不惶恐。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因为消息就是他放出去的。

这个明明远离俗世,却比俗世更加恶毒和可怕的炼狱。

早该如此。

如果高权贵势不将他们这些蝼蚁放在眼里,就必须要做好迟早有一天会被蝼蚁啃噬掉梁木的准备。

现在,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蝼蚁却已经让江河决堤。

青葱山林,即便是变成尸山火海,竟然也不觉得突兀,甚至让人觉得,这才应该是它本来的面孔。

他太没有存在感,也或许是因为太像一个死人,即便是睁着眼睛倒在角落,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

以至于整座山都被焚毁了,被他招来的灭族的外敌都已经离开了,他却还是像一个事外人一般地躺在地上。

正值盛春,漫山遍野的春花烧尽,飞了漫天血雨,铺尽满地尸骨。

大火还在熊熊,他终于回过神来,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迈步向尸山火海。

他来终结炼狱,然后走向炼狱的余烬中去。

他神色麻木,只有在终于靠近大火的时候,才终于显出几分“人”应该有的神色。

但是一身骏马的嘶鸣将他的麻木拉扯回人间。

他瞬间回神,警惕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然后看到两匹飞驰而来的骏马停在他的面前。

以及骏马上的两个陌生的人。

其中一个容颜精致美丽,明朗中透出几许温润,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出一股子不与俗同的贵气。

另一个的神色和自己的看上去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只是那人更为淡然沉稳,不像自己始终是一个破败的旧布娃娃。

“既然躲过一劫了,又有什么想不开的,还要去送死?”那个看上去很是金贵的少年对他说道。

与他周身气质不一样。他说话时的尾音是上翘的,给人一种无论如何自谦都难掩其光辉锋芒的耀眼之感。没有大多少年天才的古怪和故作高深,他明媚开朗,就是一个单纯且天真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让人只一眼,就生出欢喜的亲近。

于是他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是不想死?

还是没有想不开?

——不论是“六十一”还是山曾,他都不知晓。

对方见他摇头,眉尾微微一挑,又说:“这原来是我误会了?”

“六十一”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望向还在燃烧的火海,又将目光重新落到他的身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胆子也真是大,——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吧?”

少年没有说明具体是什么事情,但是有些东西,是不必言明的。

光是某句不经意的说辞,都足以让对方慌乱心神。

虽然“六十一”的心中毫无波澜。

他没有说话,但是少年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应,只是继续说道:“你现在也算是无家可归,而且又何必为了一群畜生白白殉葬了自己?不若跟着我,殿宇堂皇,不说世外桃源,但是‘人间仙境’并不为过……”

少年的话都还没有说完,“六十一”就已经伸出了手。

连少年都因他这忽然的举动而愣了一下。

“你要,带我走。”他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沙哑,发音也像是一个初学者那样,不标准,也坑坑巴巴。

少年轻轻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将他拉上了马,然后和另一个一直沉默不言的人,离开了这座荒山。

安顿下来之后,少年问他的名字,他说叫“六十一”。

少年很不满意,摇了摇头,对他说:“这个不好,换了。”

他没什么意见。

这本来就是一个具有耻辱性的符号。

“山曾。”

少年忽然说道。

“山曾。——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

他没有问为什么,少年也没有想要说明原因的心思,于是他想,大概这也是随便想想的。

但是比“六十一”好听,且比那一个冰冷的数字来得更为珍贵,于是他点点头,欣然接受:“好。”

他也是之后才知道,少年不是单纯的“少年”,而是当今襄国的帝王,也是东岐大陆有史以来最最年轻的帝王——李危寻;小帝王旁边那个总是伴其左右还沉默寡言的人,就是从三岁开始就选出来、培育成“帝王刀剑”的隐卫,生江。

——这便是,他陪伴在李危寻身边的所有契机。

他的过往。

他的所有不堪回首。

他的,苍白狠戾又卑微的,“六十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