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光暖煦,在屋里谈事不如在室外。
桌子就摆在田边,一棵古书下,树影倾斜,将桌子一分为二,澹台莲州坐在洒满光的那一边,被晒了一会儿,脸颊红润不少,看上去白里透红,气色极好,眼角眉梢也没有愁苦的痕迹。
其实烦心事还是很多的,譬如感觉钱总不够用,譬如他想搞的医舍还没有头绪,譬如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在过冬前攒造好足够的地窝供洛城的穷人。
只是不至于让他焦虑不安,埋头去做就是了。
澹台莲州不是没发现偶尔会有一只蝴蝶停在旁边。
大冬天,突然冒出只蝴蝶,傻子就知道不对劲。
上回阿尚还咋咋呼呼地跟他说了,看到有漂亮的蝴蝶,但是没扑到,下回一定扑到,拿来送给王兄。
澹台莲州一听就乐了,让他不用再抓了。
阿尚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心想,那是昆仑的信蝶,灵力的幻化,能抓到吗?
一定是仙君的手笔,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仙君本人在看,兴许是别的弟子在代管也说不定。
澹台莲州不介意被昆仑密切关注着,一来他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二来倘若人间有什么他们普通人应付不来的事,想必昆仑也会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昭国每年会进献供奉给昆仑,本来就是应该他们做的,受之无愧。
“你怎么知道我在种地?”
此话一问出口,就把岑云谏给问住了。
澹台莲州见岑云谏这一副老模样,立即明白过来自己问中了。
澹台莲州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还真是岑云谏本人在监察啊?
岑云谏无法放下自尊,坦率承认,又无法违背真相,撒谎否认。
他喝了一碗茶,像是把尴尬给咽入肚中,神情审慎,言语则不失搪塞之意:“我偶尔会了解一下你在做什么,你每日热火朝天,阵仗那么大,并不难知晓。”
澹台莲州并不戳穿他,甚至还客气地给他倒上一碗茶:“劳烦仙君了。”
岑云谏问:“你缺粮种,怎么不来问我呢?你先前留在昆仑的粮种是忘了吗?”
澹台莲州踟蹰了下,还是如实相告,尽管并非有意,但还是刺了岑云谏一下:“没有忘,偶尔也想到过。但是,上次你不是很生气吗?我哪还敢去惹你。我想,求不来的,不如不求。”
即便在远处看他们俩的人都感受出来岑云谏的心情不悦起来,尽管太子并无畏惧之色,但还是让众人为太子捏了一把汗。
随时四面无壁,然而有风,风一吹,声音都散了,并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
岑云谏伸手去拿茶碗,还没拿到,就被澹台莲州收了回去。
岑云谏问:“你这是做什么?”
澹台莲州护着杯子,说:“怕你又把杯子捏碎了。上回你捏碎好几个。因为是招待你用的,用的都是名贵的茶杯,很贵的,工匠要花大半年才能做出一个来。”
岑云谏悻悻的收回手,又觉得手背仿似有一丝被灼伤的幻觉,在方才澹台莲州无意中擦碰到的地方。
岑云谏说:“不过两个杯子而已,我赔你就是了。”
澹台莲州深感兴趣地问:“哦?用那套青玉莲花杯赔我吗?”
青玉莲花杯就是他们成亲时用的那套对杯。
岑云谏毫无疑问地否认:“不用。”他按捺住差点要去摸袖口的手,说,“下回带来赔你。”
澹台莲州:“还有下回?”
岑云谏:“不想见我?”
澹台莲州礼貌地笑了一笑:“你不是说要把种子给我吗?请给我吧。”
单方面被吵了一架过后,澹台莲州并不确定这种虚假的和平是否还能维持地下去。
岑云谏变出五个麻袋,扔在地上。
澹台莲州打开袋子查看。
岑云谏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说:“我检查过了,没有坏掉的。”
澹台莲州就不多看了,绑上袋子口:“多谢。”
岑云谏又说:“我没生你的气。上次是我喝醉失态,应当我对你道歉。”
恍惚让澹台莲州想起以前他们没成亲之前的岑云谏,他觉得是看上去很谦逊温和的一个人。
澹台莲州也说:“我不知道你会喝醉,要是知道的话,就不让你喝那么多酒了。”
到现在也他也不知道岑云谏的酒量到底是什么程度,究竟是一开始就喝醉了,然后越喝越醉,还是后来喝得多了才醉了。
进而叫他不由地联想了一下,那他们成亲那天呢?
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唯有那天也见岑云谏喝了酒,回想一下,那天的岑云谏就很反常吧,是不是也喝醉了。
岑云谏被打量得不太自在。
但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会喝醉,要是注意到了,刻意把酒气给逼出来也就无事了,当时不知为何却不想这样做。
回忆起来,他觉得丢脸,也觉得痛快。
反而眼下,澹台莲州又想修饰太平又让他觉得不快起来。
澹台莲州装成去看风景。
岑云谏走近了,与他一起站在田边,看风吹拂田野成片成片的麦子,荡漾起碧绿色的麦浪,以前他们也经常并肩站,但看的是昆仑的云卷云舒,是莲叶天天连天,绿嫩擎新雨,小荷上停蜓。
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不大顺眼。
为什么他不在了,澹台莲州一点也不想他,过得还那么快活?
为什么明明澹台莲州常常遇见难事,却不见他沮丧,也不来求助自己?
为什么每次他一打开水镜,看到的澹台莲州都是在笑着的?
笑得还是那么明亮昳丽。
可他只觉得扎眼。
岑云谏不打算装下去了,像阴云阵雷,他直接问:“你为什么能够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澹台莲州一头雾水:“啊?”
他看向岑云谏,欲言又止地问:“你又喝醉了?”
岑云谏更气了:“没喝酒!你不要又转移话题。”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怪冤枉的:“我没有转移话题啊,你突然这么问……我自然……自然觉得不怎么像你会问出来的话。”
岑云谏:“我为什么不能怎么问?”
澹台莲州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仙君’啊,你会在意这吗?”
尤其是被澹台莲州那双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澈眼睛看来,其中既无爱意,也无恨意,尤其让岑云谏来气:“我为什么不能在意?我是‘仙君’,我也是跟你成过亲的岑云谏。”
澹台莲州:“呃……”
岑云谏比他高半个头,微微俯身下来,正背朝太阳,影子罩下来:“这算什么?澹台莲州,你要是恨我,恨昆仑,你尽可以说出来。不要装成你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以前让你受了委屈,你可以告诉我;谁惹你不高兴,你也可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只要跟我开口,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岑云谏的目光锐利。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荆棘丛中,他现在不爱岑云谏了,即便能够理解岑云谏生气的原因,也无法感同身受,倒似他成了铁石心肠的那个人了。
澹台莲州一件一件地耐心回答:“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也没那么记仇,就不提了。在昆仑,修真者看不起凡人也很正常,你们的世界就是这样,没人能改变的了修真界实力至上的规则。”
“至于我需要什么,我暂时都够用,没有要麻烦你的地方。倘若什么时候必须找你援助,我一定会厚着脸皮去找你的。不过,你也没有义务要帮我。”
岑云谏:“你救过我一命。”
澹台莲州不免心想,这个理由都说过八百次了,又是成亲,又是给宝贝,又是倾力携救,还没用烂呢?
就没有别的理由吗?
说罢。
澹台莲州还没回过神来,岑云谏又取出了许多锦盒,放在桌上,没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珠光宝气的宝贝小山。
澹台莲州看了一眼,全是以前岑云谏送他,他留在洞府没带走的物件。
他看了两眼,也有点走不动道,建城练兵都要钱,越多越好,最近手头是有点紧,要不是有他母后跟秦夫人为他管账、送钱,他说不定已经入不敷出了。
能多一分钱是一分钱,说不定冬天就能少死一个人,多一个是一个。
岑云谏看他的眼睛落在阿堵物上面,还发光,就不看自己,气闷地问:“还有。下回再给你带。这些反正我也用不上。”
澹台莲州就不跟他客气了,美滋滋地说:“那我不介意帮你处理一下杂物,清空你的仓库,才有地方放有用的宝贝。”
这时,澹台莲州想起了事,问:“要是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派几个需要历练的昆仑小弟子过来?不用多厉害的。”